摘要:文學作品中的“亡國女”問題是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話題,是男性統治者把天災人禍、反抗、暴亂等社會問題轉嫁到女人身上而產生的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從中外劇作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亡國”者必有,但并非女人。
關鍵詞:“亡國女” 審視 現實評判
在文學的長河中,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家們,曾經為世界文學人物畫廊提供了為數不少且十分特殊有趣的“美女”形象。諸如古希臘的斯巴達王后海倫、古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中國商代紂王寵妃妲己、周幽王愛妃褒姒、唐代玄宗李隆基之貴妃楊玉環等……這類“美女”人物之所以有趣特別,乃在于她們往往擁有似乎足以危及國家社稷、傾覆帝王江山的某種神秘、奇特的力量,“桀寵妹喜以亡夏,紂寵妲己以亡商”(見《東周列國志》第二回),中國古人如是說,外國人眼中亦大抵如此。這類“美女”型人物,文學史家們慣用“亡國女”一詞相指稱。她們堪稱古代女性當中既最幸運而同時又最不幸的女子了:一方面,她們能與身居權力頂峰的帝王發生非同尋常的愛情糾葛而顯極一時,榮享富貴奢華,因此為世間一般女性所遠遠望塵莫及、自嘆弗如;另一方面,她們又每每追隨帝王的成敗、國勢的盛衰而歷經沉浮,并最終落得較普通女性都不如的香消玉殞,身首兩異,甚至“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可憐境遇和凄慘下場!她們那“傾國傾城”之蓋世美貌顏容、浪漫傳奇般的宮帷生活閱歷,令人驚羨稱絕;而其遭遇的無可避免的愛情悲劇,則又時常讓人扼腕長嘆。此外,還有那社會輿論套加在她們身上的“女色——亡國”及“尤物——禍水”的評價,千百年來被人們重復著,并引發各個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觀眾或讀者的濃厚興趣與深深思索。此真可謂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文苑話題!該論文選取同一體裁的中外兩部戲劇杰作——《長生殿》和《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為研究對象,對劇中的“亡國女”問題進行審視和現實評判。
盡管洪升和莎士比亞對其筆下的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抱著同情乃至歌頌的態度,但對她們作為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所過的奢侈腐化的生活,以及政治上的專制獨裁并不同情,持有鮮明的批判態度。這種創作看似矛盾,實際上恰好表現出作家對人性的復雜性及其在不同歷史階段所表現的特殊內涵的深刻把握。由于被表現對象本身比較復雜,相應地,作家們對她們便采取了愛憎參半、批判與歌頌并存的態度——在塑造人物時,不是將人物作為一個封閉的系統去表現它的和諧統一;而是著意揭示人物性格的矛盾性,將人物性格置于一個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中,使人性的異化和揚棄異化走著同一條路。
從“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的對封建統治階級奢華腐朽生活方式的批判態度出發,洪昇在《長生殿》里,從多方面展示了唐明皇與楊玉環窮奢極欲的生活,以及權勢對于愛情的腐蝕消極作用——由于唐明皇對楊玉環的百般寵愛、千般呵護,使得她與眾親屬在政治、經濟諸多方面擁有數不清的、令人驚詫的特權:“(楊玉環)位列貴妃,禮同皇后,有兄國忠,拜為右相,三姊盡封夫人,一門榮寵極矣”(《春睡》);楊氏家族依仗權勢作威作福、趾高氣揚。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跺浻巍芬怀?,寫了楊氏兄妹伴隨唐玄宗一起春游時,坐著“繡幕雕軒,珠繞翠圍”的豪華馬車,一路之上玉鈿丟棄滿地的情景;透過大臣郭子儀的眼光,側面寫到楊氏兄妹在宣陽里中翻蓋新第,“四家府門相連,俱照大內一般造法”,“一坐廳堂,足費上千萬貫錢鈔”的豪奢;在《進果》中,描寫了年年從千里迢迢的海南等地專為向貴妃進貢鮮荔枝的使臣旅途之勞,以及驛馬踏壞莊稼,踩死百姓的情景;《賄權》、《權哄》中,又寫了楊國忠“外憑右相之尊,內侍貴妃之寵”,納賄招權,與安祿山勾心斗角,以致埋下“安史之亂”的禍根……劇作生動地展示出專制獨裁者個人生活與政治生活之間的公私不分的畸形狀態,以及權勢對人性的扭曲。帝王把無限地滿足所愛女子的享樂欲乃至權利欲,作為自己“愛”的表達方式。此做法不僅與愛情本身南轅北轍,并且還將他自己及其所愛的情人推至千夫所指的被動境地。
眾所周知,莎士比亞歷來注重描寫性格復雜化的人物。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與貴妃楊玉環相比,即具有這一顯著特征:她屬于一位處在復雜環境里的富有復雜個性的立體化“圓形人物”!莎士比亞在其全部劇作中,塑造出總共一百二十八位女性形象,而克莉奧佩特拉則被公認為莎士比亞筆下最復雜而有爭議性的、最令人注目的一位女性典型。她肩負君主、母親與情人等多重身份;她多情善感而又喜怒無常;她雖頭戴王冠、手持權杖,但因國力孱弱,又不得不苦心孤詣,甚至不惜屈尊枉駕,以乞求強者的庇護——作為帝王,她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馬基雅維里主義的影響,有時很會玩弄權術。其權術主要表現于她的“狡黠”上:言行舉止瞬息萬變,簡直讓人捉摸不透。依靠這種“狡黠”,“以戀愛為職業”(第二幕第五場),從前曾引誘裘力斯·愷撒與龐貝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如今又同樣挑逗得安東尼心旌搖蕩、神不守舍。如果說奧克泰維斯·愷撒在追求政治目的上運用權術獲得巨大成功的話,那么克莉奧佩特拉在追求個人目的上毫不遜色,然而,人歸根結底乃是環境的產物,會隨著具體環境的變化而不斷嬗變。如果說最初的她與安東尼的親近有加,主要是出于為自己的王位及弱國埃及尋求庇護傘,那么伴隨形勢的日漸發展,歷經一段艱難的心路旅程,她最終產生發自肺腑的真正愛情,成為一位勇于革除舊我、脫胎換骨的新人。由此而論,她無疑屬于一個有著缺點的美女。莎士比亞對其筆下正面主人公們的缺點,持一種寬容豁達的態度。他借助劇中一位人物之口說:“可是神,你們一定要給我們一些缺點,才使我們成為人類?!?莎士比亞的做法是值得首肯的:世間沒有完美無缺、十全十美的英雄或美女,因為他(她)們是人,而不是神。恰恰正是有了這樣或那樣的某些缺點,方使得這些人物更加貼近生活,接近真實,也才使得他們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無獨有偶,像楊玉環那樣,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也是從其“靠山”安東尼那里,獲得了極大的政治、經濟上的特權。由于她的揮霍無度,造成埃及經濟上的困窘——埃及王室的收入,根本無法應付她那駭人聽聞的奢侈,是安東尼把他從東方行省搜刮來的大量財富,贈給她當禮物,安東尼是她的羅馬贍養人。克莉奧佩特拉和安東尼在亞歷山大里亞所過的豪奢驚人的生活,不能不令人瞠目結舌:安東尼的部下在那里,“十二個人吃一頓早餐,烤了八頭整個的野豬”;但這比起女王“驚人的豪宴”,只不過是“大雁旁邊的一只蒼蠅而已”(第二幕第二場);女王聽到來自羅馬的好消息,給信使豐厚的賞賜,“金子像暴雨,珍珠像冰雹”(第二幕第五場);她和安東尼召集群眾集會時,“在市場上筑起了一座白銀鋪地的高壇,上面設著兩個黃金的寶座”(第三幕第六場)。看到這些情景,我們就不難想象這位女王是怎樣揮金如土了??死驃W佩特拉不僅在經濟上把安東尼作為自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袋”,而且在政治上更依仗他的庇護抬舉。不同于深居宮中的楊貴妃,靠著楊國忠得到間接的政治權力,克莉奧佩特拉獲得的政治權力是直接的。安東尼為了進一步贏得她的歡心,竟把他在羅馬東方行省管轄的敘利亞、塞浦路斯和呂底亞等領土統統奉送給她,當眾宣布她為埃及帝國的女王(第三幕第六場)。正是這件事情極大地觸怒了羅馬人,成為屋大維在元老院支持下對安東尼宣戰的導火索。
與楊玉環相比,埃及女王似乎有著更多的“女性邪惡”。楊貴妃只是貪圖享樂、養尊處優而已,而克莉奧佩特拉卻直接參加權力斗爭乃至戰爭。此特征來源于人物原型——據史傳記載,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既精通希臘歷史、文學和哲學,又會操六國語言,具有淵博的學識和卓越的外交才能;她在權力斗爭中幾經沉浮深諳政治,有著和男性統治者一樣的勃勃雄心。如果說在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關系中,唐明皇是負情的一面;那么在安東尼與埃及女王的關系中,女王卻多有負情的行為。在他倆組織的聯合艦隊與屋大維進行的阿可興海戰中,假設不是克莉奧佩特拉出于怯懦而臨陣逃脫,引得癡情的安東尼無心戀戰,馬上隨她而去,這場戰爭還不至于一敗涂地;在屋大維進軍埃及后的亞歷山大里亞保衛戰中,若非埃及女王為了給自己留下后路,暗中投降了屋大維,常勝將軍安東尼也不會被逼上絕境,應該說,對安東尼的失敗,克莉奧佩特拉是負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的。
中國上古神話中,女性神女媧摶土造人,并以包含宇宙的姿態,煉石補天,拯救了陷于滅頂之災的人類。那是一個屬于女性的輝煌時代,女性乃人類的母親,為人類的圖騰,乃生存、富裕和美麗的象征。然而當男性全面取代了女性在人類社會中的主導地位后,女性光榮的歷史便一去不復返,變成了永久的記憶。男性中心制的產生及其殘酷,以女性的慘重犧牲為代價,它書寫了人類史上最殘酷、最血腥的自相殘害的一頁。男性變成了人類的主宰,人類的另一半則被壓抑到生存的最底層;男性創造并牢牢控制了社會的政治、經濟、倫理,把女性從社會的大庭廣眾之所,驅入至狹小的廚房和育兒室;男性造就了女性的沉淪,使之臣服于自己的腳下。他們野蠻地摧殘女性的肉體,肆無忌憚地屠戮女性的精神,女性的劫難成為命中注定,因為她們早已淪落到被異性主宰的弱者地步。這樣,男性社會產生的諸多罪惡,便順理成章而蠻橫武斷地被栽贓到她們的身上——弱肉強食的男權社會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當角逐的勝利者登上統治者寶座時,發現世界并非自己期望的那樣四海賓服、歌舞升平。諸多天災人禍、反抗、暴亂等問題,時時困擾著他們。而這一切的根源,統治者當然不愿意亦不會包攬到自己身上。為了回避、推卸責任,獲求心安理得,使其統治地位不受威脅,唯一的辦法就是轉嫁他人,由他人來承擔罪責、咒罵與懲罰——“女人是禍水”、“女色亡國”之類的論調,即是基于這樣一種思路被精心炮制出來的。俗話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誰叫女性是弱者呢?因此,“紅顏禍水”、“女色亡國”之論調,實乃男性中心制的特有產物,是男性對女性實施壓迫的口實,屬于伴隨女權淪落、男權社會日益加強對女性全面壓抑與控制而產生的一種社會文化現象。此現象必然在文學中有所反映!故而,才出現文學乃至戲劇中一些所謂“亡國女”形象。
歷史上無論哪朝哪代的覆滅,也無論戰爭動亂的發生,其實都有著相當復雜而深刻的社會政治、經濟諸多原因,絕非單單“重女色”所能導致。綜觀歷史,其實早已不乏有識之士對此荒謬無理的“女色亡國”論調的大膽質疑。唐代詩人杜牧曾寫下一首膾炙人口的詩作《夜泊秦淮》。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痹娭械摹吧膛保甘毯蛩说母枧?,“商女,是以唱曲作生活者”(徐增《說唐詩》卷十二),“后庭花”則指陳后主李煜所作詞曲《玉樹后庭花》。據《舊唐書·音樂志》記載:“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薄吧膛背逗笸セā分?,乃是不知亡國之恨;然而,指使她唱歌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他們難道也不懂得這是亡國之音嗎?這些人身為皇孫貴族、官僚豪紳,亦如陳后主一樣,不以國事為懷,只知尋歡作樂,整日沉醉于靡靡之音!這樣的一些敗類執掌朝政,豈有不禍國殃民之理?顯然,詩人譴責的對象,并非那位不知亡國之恨的歌女(因為唱歌僅僅是其賴以謀生的唯一手段,唱什么詞曲其實并無多大的區別;更與國家的興衰無任何牽系);而純粹是那些疏于政務、驕奢縱欲的王公顯貴自己所葬送或曰傾覆了好端端的江山社稷。
因此,倘若我們跳出維護帝王江山的立場,跳出男權中心的怪圈,就會清晰地見出以男權為中心的私有制社會的荒謬所在!我們完全有理由從維護女性權益的視角提出反問——妲己、褒姒、楊玉環等人,其實不過只是一些來自民間的普通女子,她們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亦無法決定,又憑什么去主宰一個龐大王朝的命運、將社會的興衰更替系于己身呢?因此許多文人才會通過對唐朝的“安史之亂”發生原因的探究,得出一個共識,即是:它與楊貴妃無關,其咎在為人君者唐玄宗也!此中包括多種因素。其一,在于唐玄宗的耽安樂、好奢侈。其二,在于唐玄宗的重用奸佞,如宰相李林甫和楊國忠之徒。其三,在于唐玄宗引狼入室。在一些文人騷客看來,唐玄宗寵幸并重用安祿山,不啻引狼入室而釀成禍亂。正如趙翼《馬嵬坡》所云:“寵極強藩已不臣,枉散紅粉委荒塵。憐香不盡千詞客,招亂何關一美人!”是啊,招亂何關一美人!歷史上眾多文人墨客為“歌女”、“亡國女”之類美女訴冤屈、鳴不平的思想,仍然是值得今天的人們深刻反思,積極借鑒的!我們借助洪升的《長生殿》及莎士比亞的《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亡國”者必有,然卻并非美若天仙的“女子”也!
(責任編輯:解正德)
作者簡介:鄭心靈,焦作大學學報編輯部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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