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女性常常被物態化為自然的替代物,來撫慰和呵護男性在現實環境壓力下焦躁不安的靈魂。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身上潛藏著男性作家難以言說的欲望化的深層意旨,帶有男權文化的標記。
關鍵詞:沈從文 湘西小說 男性敘事 女性形象
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獨標一格,別具魅力。她們迥異于同時代的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她們不是被拯救的對象,也不承載反封建反傳統、療救社會的使命。她們是自然女性①,性格中社會性內涵已淡化,并且皆柔美如水、恬淡自約,體現了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這種理想性的生命形式對我們讀者構成了一種強大的“審美磁場”,使得我們在閱讀時身不由己地站在敘事人的立場,并不知不覺地進入欣賞狀態,從而忽略了隱藏在那些女性形象背后的男性的眼睛,忘記了她們是男性眼中的女性形象。在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男性往往承擔了敘述視角的功能,在敘述話語上處于權威者的地位。因此,這些女性形象的身上不可避免地也就打上了男權文化的標記。
一
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多是自然女性,并且幾乎個個都是美貌無雙、聰慧過人,而且恬淡自守,可以說從外表到內心皆姣好無比。因為在沈從文看來,“上帝創造女子時并不忘記他的手續,第一使她美麗,第二使她聰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 ②(《一周間給五個人的信摘抄》)。如《邊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長河》中的夭夭、《阿黑小史》中的阿黑,她們就像是自然山水中的精靈:恬靜、柔美、純凈、天真、健康,與湘西的自然山水融為一體。尤其是翠翠簡直就是大自然美的杰作:“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竹林就是她的家園,連她的名字也正取自那滿山逼人的翠色。在這里,人與自然交匯融合,相得益彰。在對男性配偶的選擇上,湘西世界里的女性遵循的是生命本能的自然選擇,絕無物欲的摻雜。翠翠愛上儺送,只是因為他那歌聲在夜夢中曾浮起自己的靈魂,而非因他是富有的船總的兒子;夭夭和三三在愛情中雖有對新生活的向往,但所表現出來的也與物欲無關。湘西這塊土地,為她們提供了自由生存的空間,也為她們提供了獨立的情感選擇的氛圍和勇氣。在恬然自處和對愛的執著追求中,她們身上顯出健康向上的人性美。
在男性作家的筆下,年輕的女性常常被用來象征“真、善、美”或純凈的自然,但僅僅是象征而已,我們不能由此就認定女性整體在這些作家心目中有多高的地位。盡管沈從文曾不無動情地講過這樣的話:“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得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的能夠為男子犧牲、為情欲奮斗。比起所謂大家閨秀一樣貞靜可愛的,倘若我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向善的傾向的。女人的壞處全是男子的責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稱職才是女子成為社會上詛咒的東西。” ③這和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那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簡直如出一轍,都表現出了明顯的女性崇拜的傾向,然而就像賈寶玉鐘情的只是“女兒”,對“婦人”則惆悵得不得了一樣,沈從文也是如此。據他的學生汪曾祺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中回憶,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在沈從文看來,從橋上過去的應該是少女的倩影,這樣才是符合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美的境界,而偏偏過去的是一大胖女人,便覺傷心不已。因為這個女子失去了自然形體美,而且又是個婦人。女兒總是要變成婦人的,這在賈寶玉、沈從文們看來,竟是女性的悲劇。這也大概是沈從文總是不愿意自己筆下的自然女性人物的愛情有個完滿的結局的原因吧。像翠翠與二老儺送的愛情剛剛含苞待放,便遭風雨侵蝕;三三的愛情還沒等她明白過來,那個“城里人”就已病死……她們的愛情無一不是以悲劇收場。由此看來,沈從文心目中崇拜的并非女性整體,而只是自然女性,并且其中肯定潛藏著某種深層的難以言明的心理動機。
人類自從走出生命的搖籃——自然母體的懷抱之后,即作繭自縛于人類自己創造的物質文化環境。這是個對生命極其陌生、極其冷酷的地方,于是人從內心里都有逃往伊甸園的潛意識沖動。對于受盡現代都市惡俗文化播弄而早已疲憊不堪、靈魂焦躁的沈從文來說,最大的渴望慰藉莫過于重返自然,重回人類生母的懷抱。不幸的是,被現代都市物質文化浸泡出來的各種奢望使他不可能再融歸于自然。因此,自然在他那里就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只能作為一種精神感召,高懸于同他一樣的世人焦渴的生命體上。在男人的心目中,自然與女性有著相通之處,她們都與神秘的生命現象直接相關,而作為女性美的載體的女性是最直觀的生命創造者,自然也是作為為培養維護生命之流而在令人神往。于是女性,特別是純潔的女性美,就常常成為自然的替代物吸引著男性貪婪的眼睛。另外,兩性關系作為維護種族生命之流的最重要的自然法則,它同維系人個體生命的食欲一樣,是人類文化和物質環境只能扭曲而無法取消的生命需求④。于是男性作家常常能在女性那里獲得創作靈感與精神慰藉。這也是促使男性作家對女性美頂禮膜拜的原因之一。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這種崇拜背后的功利性因素。沈從文在小說中竭力淡化女性形象性格中的社會性因素,而凸現自然性因素,其潛在動機就是將女性物態化,成為自然的替代物,來使他在都市文化環境下早已傷痕累累、焦躁不安的靈魂得到撫慰和呵護,并使處于困境中的他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之火。沈從文筆下的男性主人公同他一樣,就常常從女性人物那里得到安慰和滿足。如《柏子》里的柏子,雖然在吊腳樓上的女人那里耗盡了一個月的精力和積蓄,但在那官能的愉悅中他“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是那可憐的女子的溫馨與纏綿潤澤了他干涸的心靈,讓他凄冷寂寞的水上日子有了一份溫馨和牽掛;《連長》中那位婦人用“炭火”和“燒酒”將連長的心牢牢箍住,讓他在溫柔鄉里沉溺忘返,以至于后來將軍營中的火爆之氣全化盡,并搬到婦人處辦公。可以這樣講,沈從文筆下的自然女性形象背后總是離不開男性那世俗氣很濃的審美眼睛。一般來講,男性作家尊崇女性、欣賞女性、謳歌女性乃至神化女性的背后,通常潛藏著男性作家難以言說的欲望化的深層的意旨,那就是將女性物態化為自然的替代物,并以此來慰藉自己焦躁不安的靈魂。女性作為自然的替代物固然給男性帶來溫馨與慰藉,但女性畢竟不是自然,也不是自然的摹本,而是被男性作家硬性從自然中拖出來的犧牲品。在男權文化霸權下,男性作家關注的是女性美,而不是女性,因為女性美給男性創作主體和欣賞主體留下十分寬廣的想象空間,在那些純真的女性身上男性往往能得到排他性的精神慰藉,在鐘情或下嫁給某男子的美女敘寫中,男性作家在想象性的敘事中替代了那個“幸運”男子,從而獲得精神上極大的滿足。一般來說,“在男性的話語的‘牢籠’中,女性是無法建立自己的話語家園的。因為她們在不斷的被敘述時只能為男性提供意義而得到意義反饋,這是主客體之間因為性別差異和權力不等而出現的難以消除的二元對立關系。” ⑤身處男權社會這樣的文化意識形態的大環境,沈從文也沒能擺脫這種歷史的局限性。
二
雖然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常常以女性為主角,而男性則處于陪襯女性的位置,但男性在小說中往往承擔著敘述視角的功能,寫出的自然是男人眼睛里的女人,即男權本位文化秩序中的女性存在狀態。這樣把女人放在被看的位置上,本身就是一種不平等,實際上就已經在否定和剝奪女性主體作為美的創造者、美的觀賞者的位置和權力。
《蕭蕭》中的蕭蕭,十二歲時便懵然無知地嫁給三歲的小丈夫,做人家的童養媳。發育成熟后,又被家中長工花狗的情歌挑逗起了青春的欲望,并糊里糊涂地懷孕。事情敗露后,照規矩翠翠面臨的是或被發賣,或被沉潭的處置。然而,由于祖父們的寬容,蕭蕭既沒有被沉潭,又沒有被發賣,而是被留下來了。并且在生下一個團頭大眼的男孩后,一家人都歡喜,“大家把母女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再后來同丈夫圓了房,又生下了毛毛,過著一種恬然自足的生活。《邊城》中的翠翠,雖愛的是儺送,卻藏之心底,只是在希望和渺茫中,在熱情和孤寂中等著“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的那個人。她的悲劇看似由于誤會和偶然,但實際上與她缺乏明確的主動性不無關系。翠翠與蕭蕭的生存狀態恰恰是男權文化秩序中女性的現實生存狀態。她們對婚姻的選擇大多是被動的、無奈的和為男性所預設的。另外在我看來,沈從文在《蕭蕭》中贊美祖父們的寬容,其實質是在給封建男權文化的操持者罩上一層偽善的面紗,從而掩蓋具有封建宗法色彩的男權文化殘忍自私的一面。《夫婦》中那一對在山上野合的青年夫婦,被當地人抓住后示眾,圍觀人群中更多的是男性觀眾,而少數的女性觀眾,只不過是被用來當做觀看殺雞的猴子,是男權文化用來警示的對象,所以她們操持的也是男權社會的文化價值觀。就連那位城里來的對青年夫婦不無同情的璜先生,也使用的是男性中心社會男性觀察女性的眼光。沈從文在《長夏》《篁君日記》,《蕭蕭》和《丈夫》等小說使用的也是這種觀察異性的眼光。《丈夫》寫了一個鄉下男子到河船上去探望被送出“做生意”的妻子一日一夜的遭遇。在這河船上,尋歡取樂的兵士,自稱婦人干爹的水保,仗勢欺人的巡官,都可以當著丈夫的面,公然聲明對婦人的占有。作者對之雖不無同情,但在作者眼里“她們都是為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女性的悲劇性命運就這樣被他淡化了。由于他取的是“丈夫”的這一男性的視角,所以他首先關注的是丈夫目睹妻子遭人凌辱時所帶來的屈辱和男性尊嚴喪失時的痛苦,至于真正的悲劇主角——出外賣身養家的妻子,做那“豬狗”一樣的事時的感受,卻全不在丈夫和作家本人的關注視野之內。《柏子》里的柏子、《雨后》中的四狗、《第四》中男主人公之所以被認為人“灑脫”,只因他們有漁色獵艷的那份本領。在這一男性的視野中,女人作為現代意義上的“人”的命運,則完全不在作者的興趣范圍之內。這一切緣于他對女性的“職能”及在社會關系中的位置的認識。在他看來,“女人就應該做女人的事”。“天生一個女人最大的義務就只是把身體收拾得很美”。(《一件心的罪孽》)女子應該完成她擔負的“自然排定那份義務”。這是男性中心社會的婦女觀。在男性中心社會中,女性的身體已經被符碼化地置于男權社會的網絡之中,并在強大的男權文化的大語境之下,被賦予了帶有男性觀念色彩的性別特征和職能義務。操持話語權的男性作為文化發言的主體,雖然有時做出公正、中立的姿態,但在作品中這個主體總是被表現為男性。
在沈從文的一些小說中,部分女性在兩性關系上似乎表現出了一定的主體性,如《旅店》里的黑貓,《豹子、媚金和那羊》中的媚金等,但這種主體性是具有一定的限度的,一旦威脅到影響了男性的權威地位,便會遭到扼殺。如《巧秀和冬生》里的巧秀媽,在拒絕了老族長的非分之想后,老族長就決定要將她沉潭。在我看來,這些女性并非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而只是作家用來與都市女性相比較,并借以攻擊都市文明的一種工具。沈從文曾在《鳳子》中說這些女子“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則有命婦的莊嚴”。“娼妓的放蕩”常常僅系于一個男子或限于婚姻形式之內,而“命婦的莊嚴”則是針對婚姻形式之外的其他男子而言。這與男權社會文化對女性的要求是一致的。事實上,女子或貞節,或放蕩,無論她們做出何種姿態,她們都不過是在被動地折射著男人的欲求。在男子的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子莫過于“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艷若桃李”可滿足男子自己性審美的欲求,“冷若冰霜”則可拒斥其他男人的非分之想。這是男性的自私,也是女性的悲劇。
托多羅夫說:“構成故事環境的各種事實從來不是‘以它們自身’出現,而總是根據某種眼光、某個觀察點呈現在我們面前。……視點問題具有頭等重要性確是事實,在文學方面,我們所需研究的從來不是原始的事實或是時間,而是某種方式被描寫出來的事實或事件。從兩個不同的視點觀察同一個事實就會寫出兩種不同的事實。” ⑥沈從文在敘事時采用的是男性的視點,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男性視點敘事中的女性形象,因而表現出來的不可能是女性主體真實的生命狀態,她們的身上勢必帶有男權文化的印記。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任葆華(1968- ),陜西華陰人,文學碩士,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① 韓立群:《論沈從文作品中的自然女性》,《山東社會科學》,1990年,第5期。
②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③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3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98頁。
④ 周力等:《女性與文學藝術》,遼寧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189頁。
⑤ 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敘事與性別》,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頁。
⑥ 張寅德:《敘事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