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閃回是逆時序的一種敘事方式,它有利于敘事主體自由地調動敘事內容,凸顯其特別關注或著意強調的方面。以此視角解讀《祝福》,其閃回敘事的運用彰顯了敘事主體的內省意識,即敘事主體對祥林嫂之死而表露的自我兩難道德困境的焦慮與反思。同時,這種內省也是魯迅當時內心深刻的困惑與矛盾,導致其難以擺脫不可解決的精神上的悖論的顯現。
關鍵詞:閃回 《祝福》 敘事主體 內省
敘事文是一個具有雙重時間序列的轉換系統,它內含兩種時間:被敘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編年時間和文本的敘述時間。法國學者熱耐特在《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一書中把敘事時間分為兩種:一是故事時序,指被敘述出來的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順序,也就是故事從開始到結束的自然排列順序,這種時序是固定不變的;另一種是敘事時序,這種時序一般都會打亂故事的自然時序,變化不定①。
現代作家在歐風西雨的熏染下,在創作中有意擴大敘事時序與故事時序的差異,嘗試用各自的方式處理時間,評論界一般將這種種復雜的時序關系分為兩種狀態:逆時序與非時序。逆時序是一種包含多種變形的線型時間運動,即是說,盡管故事線索錯綜復雜,時間順序前后顛倒,但仍然可能重建一個完整的故事時間。“閃回”便是逆時序的一種時間運動軌跡。“閃回又稱倒敘,即回頭敘述先前發生的事情。它包括各種追敘和回憶……閃回更多的是表現為敘事者對故事的安排,他往往有意從中間或者最后講起,而把故事中的一部分甚至絕大部分都用閃回來處理。”②閃回敘事有利于敘事主體自由地調動敘事內容,凸顯其特別關注或著意強調的方面。因此,這種對時間的處理方式往往都包含了作者的某種意圖。重新解讀《祝福》,閃回便給我們提供了一條把握敘事主體內心思想變動軌跡的一條通道,文本中閃回敘事的運用使敘事主體的意圖——內省由此彰顯。
《祝福》敘事的開始是“我”在年底回到魯鎮,“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但是“我”與四叔的談話并不投機,所以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魯鎮這時家家都在準備著祝福,但“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所以我決計要走了。可“一想到昨天遇到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于是故事的敘事便轉到我昨天下午訪過一個朋友后在河邊遇到祥林嫂時所發生的事。這在全文的敘事中只是一個時間跨度不長的“閃回”,很顯然是“我”在“不安”的內心驅使下而回到過去的敘述,自然也就為敘寫祥林嫂向我詢問靈魂的有無做了鋪墊。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
而“我”卻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地站著。“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靈魂,我也說不清。”
這種說不清使“我”心里很覺得不安逸,而且過了一夜仍有著什么不祥的預感。后來聽到祥林嫂的死更使“我”心突然緊縮了,甚至臉也變了色,所以“還似乎有些負疚”。于是,在小說的敘事上緊接著就有了一個時間跨度更大的“閃回”——敘說先前所見所聞的祥林嫂的半生故事。魯迅對自我靈魂的逼視與坦露,是大膽而真誠的,“我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③。由此考察《祝福》中的敘事流程,兩個“閃回”的敘事顯然并不僅僅是對祥林嫂往昔狀況的追寫,從敘事話語中“不能安住”、“支吾”、“不安逸”、“心突然緊縮”、“負疚”等出發,其隱含的意圖也逐漸浮現,即對祥林嫂之死敘事主體自我兩難道德困境的焦慮,從形而上的意義上講即——內省。
內省是一種自己與自己對話的默語方式,借用大乘佛教“以心觀心”的說法,主體意識自身就是主體反省觀照的對象。是主體對自己思想、意識、行為所造成的惡果、自認為的負面效果的自覺反省與承擔,希望用自責自剖的方法換得他人及自我良知的寬恕與理解。由此擺脫負疚或其他的心理壓力,獲得自我平衡與超越,但它需要相當的道德勇氣和自覺、清醒的理智。反觀《祝福》,“我”之所以通過兩次閃回詳細敘述祥林嫂的故事固然有對其的同情悲憫成分,但更多的則是用以凸顯主體對其意識本身反省的策略。在《吶喊》和《彷徨》的二十五篇小說中,有多篇是以“我”的形象參與情節,《祝福》中的“我”也是如此。他不僅參與故事,直接審視人生,而且構成人生的“角色”。這個“我”重合著作者的人生經歷,但又升華為一個自我生命的人物。因此,《祝福》中敘事主體的內省也可看作是魯迅本人內省的表露。
魯迅曾坦誠直率地表示過:“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似乎和我不相干。”④很顯然,魯迅在這里表露的并不是與傳統劃清界限,脫離干系的聲明,而是隱現著這樣一種思想,即在他的意識結構中,已經開始形成一種能夠以理性自覺精神來觀照自身和現實人生,反省自身和現實人生的思想品格和精神品格。而“立人”思想是魯迅反省意識的邏輯起點,“立人”就是要充分地關注人,關心、尊重人和肯定人,使人能夠從一切內在與外在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獲得屬于人應有的自由、權利和價值。魯迅的一生始終是站在被損害、被侮辱的人民一邊的,無論何時,都不能動搖他“立人”的立場和初衷。然而,魯迅“對于民眾的教育常常攙和著一種更有個人氣質的同情心和沉重的絕望感”。這些人物似乎是從夢魘般的記憶中浮現出來的,是魯迅痛苦“recherchédutemptsperdu”(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果,他們體現了魯迅本人與自己心靈之間的沖突。首先,他們表現出一種根本的、哲學上的兩難處境,魯迅把這種兩難處境賦予一切“較為清醒的人們”、特別是他自己:已經從昏睡中醒來,并且具有敏感力和洞察力,那么這些不幸的少數人在經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時發現了其中的意義時,他們又該怎么辦呢?⑤《祝福》中“我”已是“從昏睡中醒來”的一員,因為“我”對于“魂靈的有無”“向來毫不介意的”,然而當祥林嫂虔誠地向“我”詢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時,“我”卻吞吞吐吐地說“也許有罷,——我想”。但隨即便想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醒來者的悲哀也許莫過于此了。我之前后說法不一,并不是敷衍祥林嫂,而明顯是試探著按祥林嫂所想的而作答的。但終究同情與絕望二者是不能調和的,所以我只有“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理很覺得不安逸”。醒來者之清醒與沉重的絕望感的沖突導致“我”內心的自責、矛盾和困境是難以掩飾的。
魯迅本人是常處于思想、意識與道德的矛盾緊張的“兩難”困境之中的,“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里話說盡”⑥。“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為,和這矛盾的還很多,所以終于言行不一致……”⑦所以,他時時在嚴酷地拷問別人也在拷問自己,既是拷問官又是“罪犯”。魯迅的偉大,正由于他是一個自我靈魂的“審問者”。“直面”自我的拷問,反映了魯迅“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的特點。其在《祝福》中流露的內省意識便是如此。
反省對魯迅來說是一種心靈的需要,是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的自覺行為。魯迅在與友人的書信和自己的創作中,毫不隱諱地暴露自己靈魂的毒氣與鬼氣,特別是他在同許廣平的通信中,毫不隱諱自己的缺點和思想的陰暗面。他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⑧魯迅正是通過對自己的解剖來達到對自我的內省與懺悔的。“立人”目標與啟蒙理想以及面對麻木、不覺醒的民眾時其立人與啟蒙的艱難與渺茫性使魯迅時刻在審視著自己的言行,通過內省來反思自己所走過的道路。
在魯迅的心目中所立的人是有著堅強的意志力,自我的獨立性以及頑強的生命力,血肉豐滿的人。這明顯不同于西方資產階級所標榜的個性主義的自私自利的人,它超越了資產階級的自私自利,拋棄了尼采超人的狂妄自大,也不是中國社會中奴性的人,他徹底否定了中國奴性人格的卑怯貪生,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在這樣的高度進行的內省,對人們的引導作用是非常富有意義的,他讓人真正地站起來,而不是匍匐在地;真誠地勇敢地從現在做起,從自我做起,真正做自己的主人。然而,魯迅始終堅持的這種理想的設計的實現性總是那么遙不可及,他由此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和無望。“他在他所獻身于民眾的思想啟蒙事業與他所不能克服的個人悲劇主義之間深受折磨。”⑨于是,自責自剖以得到自我良知的寬恕與理解便構成了其內省的敘事。所以,面對《祝福》中祥林嫂的詢問,“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正是這種不安導致的內省促使我不能在記憶里將祥林嫂抹去,所以“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小說的敘事便由我的心理活動閃回到對祥林嫂過往苦難人生歷程的描繪之中了。這里閃回敘事技巧的使用擴大了時間概念,表現了多層次的時空觀,同時也加強了人物的思想、情緒和心理活動,因此具有特別強烈的藝術沖擊力和感染力。“我”心理的愧疚也在這閃回敘事之后終于有了一絲的快慰,“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
顯然,這種“內省”的追求與其自覺的現實反思意識與批判意識也是分不開的。同時,這也是“五四”先驅者的共同思想趨向。作為“五四”先驅者之一的魯迅,在用自己已有的價值觀念和尺度反省所處時代與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與現象時,也一并將自身在現實中的行為和心態納入了解剖與評判的視野。《祝福》中“我”的猥瑣,絕不僅僅是對普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弱點與缺陷的批判,同時更是敘事主體對自身內在人格的審視,包含了對包括自己在內的知識分子在新的社會環境中如何確立自身行為模式的痛苦探索與孜孜追求。但魯迅當時對如何確立自己的行為模式又是彷徨與矛盾的,因而當錢玄同第一次為《新青年》雜志而向他約稿時,魯迅用一個寓意很深的比喻作為回答: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⑩
魯迅是困惑的,深刻的矛盾感使他當時難以擺脫不可解決的精神上的悖論。他是痛苦的,所以,他也在時時解剖和反省著自己。美國華裔學者李歐梵對魯迅這一點的評價還是比較透徹的:“這種在信與不信之間,希望與失望之間的搖擺,似乎貫穿在魯迅整個二十年代的各種體裁作品中,不僅反映了他個人情緒的起伏,同時也反映了他思想上的猶豫不決:一種對于認識的取舍和未來行動的不確定性。只是經過一段苦悶的自我探索過程,并在陷入了一種完全絕望與虛無的深淵以后,他才在三十年代,在左翼陣線中,重新成為一個有確定的目標而斗爭的作家。”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孫紅震,河南商水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生,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
①參見熱耐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
②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
③魯迅:《兩地書·二四》,《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9頁。
④⑥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序跋集》,上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第38頁,第37頁。
⑤⑨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章建剛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23頁,第521頁。
⑦魯迅:《兩地書·九五》,《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49頁。
⑧魯迅:《魯迅全集》,第l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頁。
⑩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序跋集》,上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