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都市詩歌在現代文學的發展中一直處于弱勢地位,本文主要以《現代》雜志為基點透視了都市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崛起和發展。都市詩以其題材的獨特性和形式的新穎性,開辟了中國新詩審美經驗的新視域,確立了其在新詩現代化發展進程中的獨特價值,同時也指出了其迅速衰落的主要原因在于其自身審美價值的薄弱和生命力的衰微。
關鍵詞:《現代》 現代化 都市詩
一提起詩歌,我們馬上會聯想到田園美景,世外桃源的隱逸生活,而喧囂的都市生活好像生來就與詩歌無緣。中國自古都市文學就是遭到貶抑的。“五四”后都市小說有所發展,但是吟詠都市的詩歌仍是寥若晨星。施蟄存在《現代》第四卷第一期《又關于本刊的詩》中提出“《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是純然的現代的詩。它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的情緒,用現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所謂現代生活,這里面包含著各式各樣獨特的形態: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嗓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競馬場……甚至連自然景物也與前代的不同了。這種生活所給予我們的詩人的感情,難道會與上代詩人們從他們的生活中所得到的感情相同的嗎?”①這原本是施蟄存為整個《現代》詩作出的界定,但只有以其論述都市詩才真正顯得名副其實,它恰如一則都市詩的宣言書,照亮了《現代》中都市詩的創作,也為中國現代詩的新的實驗提供了理論支撐。《現代》自第四卷都市詩開始浮出水面,并保持了良好的發展勢頭,無奈《現代》自第六卷第一期改弦更張,使這種極有價值的探索被中斷,僅在詩壇上留下了微弱的聲音和嘆惋。
柯可早在一九三七年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都市詩的存在,在《論中國新詩的途徑》中他就提到 “新的機械文明,新的都市,新的享樂,新的受苦,都明擺在我們的眼前,而這些新東西的共同特點便在強烈的刺激我們的感覺。于是感覺便趨于興奮與麻痹兩極端,而心理上便有了一種變態作用。這種情形在常人只能沒入其中,在詩人便可以自己吟味而把它表現出來,并且使別的有同經歷的人能從此喚起同樣的感覺而得到忽一松弛的快樂”。 “廢棄舊有的詞面,代替上從來未見過的新奇字眼,用急促的節拍來表示都市的狂亂不安,用纖微難以捉摸的聯系(外形上便是奇特用法的形容詞和動詞和組句式樣)來表示都市中神經衰弱者的敏銳的感覺,而常人諱言或不覺的事情也無情的揭露出來,就更能顯露都市中追求刺激的病態。”②但是他的這些論述在以后的歲月中并未得到論者的重視,直到近年來論者才將三十年代的都市詩重新發掘出土。事實上,施蟄存所論及的現代派詩中現代人的現代生活也只有到了都市詩中才真正變得名副其實。粗略統計,《現代》中的都市詩大約有三十首左右,但真正比較典型的不過十幾首,在《現代》這個大家族中它猶如一個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營養的羸弱稚子, 雖然隨著《現代》的停刊它過早地夭折,但其懸浮于都市上空的微弱的詩音卻不絕于耳,它以其題材上的獨特性和形式上的新穎性確立了其在現代詩歌中的獨特價值。
三十年代上海等幾個大城市迅速畸形地膨脹起來,形成了半殖民地中國的一道獨特風景。面對迅速崛起的畸形都市文明,敏感的詩人再不能視而不見,加之施蟄存、徐遲等對美國桑德堡、林德賽等芝加哥都市詩的譯介,使得中國的都市詩也終于登臺亮相了。雖然其聲音是如此的微弱,卻標志了新詩另一種發展的可能,它試圖拓寬中國傳統的審美經驗,而使都市文化成為獨立的與田園文化并立的審美對象。當然這只是他們的一個美好藍圖,其實現的結果如何則另當別論,但畢竟這種嘗試的勇氣已屬難能可貴。除了艾青、徐遲、李金發等寥寥幾個詩人還出現在我們的文學史中,像陳江帆、楊世冀、郁琪、吳汶、蘇俗、老伍、棕植等大量的名字已如云煙般成為過往,如果不是翻閱這些老雜志,我們甚至都不會知道詩壇上還有過這樣一批人,歷史就是這樣殘酷無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只能選擇一些他們認為最需要的人事記載下來,而大量的人事則只能被時間所拋棄被歷史所淘洗。然而正是他們曾在《現代》后幾卷中活躍一時,為中國都市詩的發展做出了獨特的貢獻。或許是由于半殖民地性質所決定的,中國的都市是一種畸形膨脹式的發展,它留給中國人的永遠是一種虛浮和不真實的感覺。不同于桑德堡等都市詩中充滿了對現代都市和機械文明的禮贊,中國都市詩中更多展現的是機械文明對自然的侵蝕、對人的異化、現代都市生活的浮夸糜爛以及都市人落寞的心態。如徐遲的《都會的滿月》古典的詩情終抵不過機械文明的侵襲,在此沒有了把酒問月的情調,也消逝了月圓人缺的悲嘆。鐘表不會有陰晴圓缺,它永遠像一輪滿月,傳統吟月詩中作為主體的人在此只變成了“短針一樣的人,長針一樣的影子”③。機械文明異化了人類,也鈍化了浪漫的詩情。陳江帆的《都會的版圖》同樣狀寫了都市機械文明向自然的延伸,代表著自然的大海對此只能報以“突然的呼喊”。表現浮靡的都市生活和展現都市的罪惡是三十年代都市詩的重陣。如前人《夜的舞會》以萬花鏡寫出都市音色的絢爛,以大飛船描狀了都市的迷狂和暈眩。整篇詩充斥著錯綜的感覺,紛呈的色彩,斑斕頹靡的舞場中懸浮著一個個浮躁寂寞而迷惘空虛的幽靈;吳汶《七月的瘋狂》與其說是七月的瘋狂不如說是都市的瘋狂。狀寫了都市的變態、墮落、罪惡和糜爛。紗窗漲成了大賈的腹,年紅爬過街頭,衣角在昂奮地吶喊,接吻成了一種市場交易。“舞廳里,女人嗅味和著威士忌的醉意,仿佛尸體在舞動。”④老伍《夏之夜》全裸的少婦正是都市的象征,它既充斥著罪惡又充滿了魔惑。另外如陳江帆《海關鐘》和《減價的不良癥》、郁琪《謎》、蘇俗《街頭的女兒》、李心若《失業者》、莪伽《搏動》、楊世冀《車站旁的客棧》等則向我們展示了都市的破敗、嘈雜與罪惡,都市對人的重壓,都市中的下層人的疲倦掙扎與墮落。李金發《憶上海》可以說是都市詩中的精品。是一個真正了解都市的都市人的心音。它的開頭恰如穆時英的小說,稱上海是容納著鬼魅與天使的都市。都市是讓人既排斥又依戀的,人們既沉迷于歌廳舞場頹靡的生活,同時又會在酒意闌珊之后懺悔,真正的都市人對都市的生活總是愛恨交織,進退維谷的。
都市在三十年代的都市詩人筆下,更多是一個病態的意象,且與肺結核有著不解之緣。如楊世冀《漢口》開篇便是“漢口有一天要說出它的荒唐話,向對面患著肺結核的武昌”⑤。而莪伽《病監》和張瓴《肺結核患者》更被直接看作對都市病態的象征,對此很多論者已有論及,在此不再贅述。
盡管都市詩作為一種新的探索我們不應忽視它的存在,但我們亦不能因為長期冷落了它,而以超乎其自身價值的評價來作為對其的補償。它的聲音畢竟是微弱的,它之所以未占據詩壇的主流,除了與《現代》的停刊、中國人的審美趣味這些外因有關之外,其自身審美價值的薄弱和生命力的衰微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現代》中的都市詩既沒有桑德堡、林德賽都市詩中對現代都市生命力的禮贊,同時也缺乏波德萊爾他們對都市深入骨髓的理解和感受。《現代》中的都市詩缺乏穿透力,它所呈現給我們的只是浮光掠影的都市直感的素描,缺乏對都市的一種深入的理解和把握,柯可在《論中國新詩的途徑》中曾說:“不過,更加必然的卻是這種詩的末流,就是由不得不表現而趨向故意做成的新奇。因為形式方面的新奇與詭怪間并無顯明的區分,所以也就很容易摹仿起來而變成商業廣告似的爭奇。這種詩的出現,本來已是新都市文明的病態,但世間并不乏以病態美的人,因而裝病捧心的人也就不在少數,于是這種詩的形式就往往不免于炫奇和作怪了。能在都市中得到這種新奇感覺的人已是少數,何況能把這種感覺表現成詩的人更是少數中之少數呢?”⑥與穆時英的小說相比,都市詩確實更多給人的是一種展覽和炫奇的感覺。
另外在三十年代的都市詩中,有一類詩其間雖然充斥都市的意象,但是其敘述的視角往往是一個都市的外來人和異己者,其最后的價值指歸則是回到虛幻的田園烏托邦。雖然這些詩與西方的都市文學一樣充滿對都市的批判,但是我卻懷疑其所謂對都市的批判到底是一種歷盡繁華后的幻滅還是根本未融入都市的異己者對都市先天的厭惡呢?如徐遲《微雨之街》向我們展示了出入都市的鄉村少年走在寂靜的雨夜之街上的心理感覺,一種飄搖、落寞之感。他始終只是一個都市的懸浮者不能與都市相容。陳江帆《麥酒》將都市人的心比喻為一種浮空體,雖有香粉和時裝的妝飾,仍然難以排遣流浪者的感覺。雖然“溫度被人工調養著,十二月的園里也見了朱砂菊”,但仍懷戀著“已成為歷史上的麥酒”⑦。從內心深處都不認可于都市文明,而是以懷抱的田園烏托邦作為自己靈魂的棲居地。《秋風》⑧都會的秋天與傳統蕭瑟寂寥的秋天產生了距離,秋風使人想到的是“紅羊毛的圍巾”“皮制的手套”“橙子色的外衣”和“法蘭絨的帽子”。但是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作者最終的情感還是指向古典的、悲婉的,它將自己比喻為擱置在塵封中的古舊的小樂器。《公寓》中也是一個都市異己者,作者嫌厭著都市的塵調,它使得秋天也失去了煽動力,他只能耽于酒醉之中思戀著“九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故都的秋。棕植《初到都市》寫出了鄉下人初到都市的茫然無所適從,它所感受到的是都市的囂躁和不真實,他們只是都市的流浪者,想寄情于蕭索的秋葉,“然而行道樹之秋,謝絕了流浪者的寄情”⑨。他們同樣是表現出對都市的厭棄,但是他們很難稱得上是都市人,他們只是都市的寄居者和外來客,他們始終未融入都市,只是固執地懷抱著對田園的渴慕作為自己拒絕都市的資本。所以以此視角抒寫的都市詩其都市的純粹性是值得懷疑的。
盡管都市詩存在著種種缺憾,其呼聲非常的微弱,其開拓性的價值還是不可輕忽的。它使都市文化第一次進入了中國詩人的視界,開辟了中國新詩審美經驗的新視域,加快了中國新詩現代化的進程,代表了中國新詩發展的一種新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韓彬(1979- ),山東濰坊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師。
① 《又關于本刊的詩》,《現代》第4卷第1期。
② 《新詩》,1937年1月10日第4期。
③ 《都會的滿月》,《現代》,第5卷第1期。
④ 張同道:《探險的風旗》,第252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⑤ 楊世冀:《漢口》,《現代》,第4卷第3期。
⑥ 《新詩》,1937年1月10日第4期。
⑦ 陳江帆:《麥酒》,《現代》,第6卷第1期。
⑧ 陳江帆:《秋風》,《現代》,第6卷第1期。
⑨ 棕植:《初到都市》,《現代》,第5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