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聶小倩是一個富有人情美的藝術典型。由于“向善”的心力,她的生命完成了一個漂亮的“三級跳”:先為娼魅,二為傭姑,三為人妻。縱覽其生平,她都表現出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和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其形象不啻是現實生活中不幸淪為煙花而又向往過上常人生活的受害婦女的化身。她昭示世人,即便身陷玄海,只要一心向善,反抗邪惡,追求光明,就能改變自身命運。只要勤勞善良,感恩負重,就會博得世人的理解和敬重。
關鍵詞:聊齋志異 聶小倩 生命歷程 審美價值
在我國古代短篇小說中,《聊齋志異》以其藝術風格獨特、塑造的藝術形象性格鮮明而被世人交口贊譽。即便塑造的同是年輕的女性形象,其個性特點也迥然不同,例如:嬰寧則憨態可掬,肆意言笑,不受任何禮教約束(《嬰寧》);青鳳則“弱態生嬌,秋波流慧” ,感情纏綿而行動謹慎(《青鳳》);林四娘則“談詞風雅”,心境凄苦(《林四娘》);小謝則頑皮憨跳,樂不知愁(《小謝》)——真可謂各領風騷,無不靈動可愛①。在這長長的藝術畫廊里,聶小倩作為一個富有人情美的藝術典型,更使人感到“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因為在她身上具備更多的人情味和人性美。聶小倩是“十八夭殂”后被妖物役使的孤弱魅女,“她通過自己的心智與計策,在真、善、美和假、惡、丑的復雜而又尖銳的矛盾斗爭中得俠客之助,擺脫兇惡勢力的要挾和控制,逐漸脫離了專門以害人為生的生活軌道,還陽與寧生結為夫婦,從而過上知恩向善、悔過自新的嶄新的人間生活!并享受到了甜蜜的愛情!反映了古代社會被侮辱、被摧殘的婦女對邪惡勢力的頑強抗爭和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②。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聶小倩的形象不啻是現實生活中淪為煙花而又向往常人生活的不幸婦女的幻化,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勞動婦女美的化身。
蒲松齡在塑造聶小倩這一藝術形象時,不是簡單地告訴人們她有多么的美,而是詳細地分階段地揭示其生活道路和心路歷程。“他把鬼大量地和人們的社會生活聯系起來,將鬼高度審美化,弱化、淡化了鬼身上的鬼氣,在一些鬼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現他們的善與美。使鬼有豐富的人情味,獲得人的全部豐富性,獲得豐富的人性。”③縱覽全篇,綜合分析,我們不難發現,聶小倩的生活道路大致可以劃為——為魅、為傭、為妻三個階段,無論在哪個階段,她都表現出了對真善美品質的不懈追求和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
聶小倩生活道路的第一階段是作為一個鬼魅的形象出現的,她是一個美麗善良、人性未泯的女魅, 有著“仿佛艷絕”、“攝人魂魄” 的容貌。當然有人會說,美則美矣,但她卻“歷役賤務”,干著坑害人類的勾當。這的確是事實,然而她告訴人們:“典見顏向人,實非所樂。”禍害他人,絕非心甘情愿,“歷役賤務”實為被惡魔脅迫。從她“意似蹙蹙”的日常情態中,世人可以看出她內心的痛苦、內疚和對這種屈辱生活的不滿。也就是說她雖墮入火坑,但作為人的善良的本性并未泯滅,人類純潔的感情猶在胸中激蕩。所以,當她遇到“廉隅自重”的寧采臣后,熱愛人類、向往自由、渴望過上正常的人類生活的愿望就變得十分強烈。她的性格和思想也因此而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她從逼迫害人而轉變為敬重好人;再由敬重好人繼而升華為搭救好人。當她被“妖物脅迫”去殘害寧采臣時,寧采臣既不為其嬌妍容貌所動心,也不為其所置的金錢物質所引誘,以至小倩受到強烈震撼,自言道 “此漢當是鐵石”,打心眼里敬重寧采臣。當小倩得知院內無人可害,惡魔可能另派夜叉來害寧采臣時,她第二次前往寧處,告以免死之良策,同時向寧生提出了“拔生救苦”、“囊妾朽骨、歸葬安宅”的請求。不僅表現了聶小倩行為上的巨大轉變,而且把她“歷役賤務”的痛苦心情和渴望跳出苦海的愿望,活脫脫地再現在世人面前,使人感到她可親可愛,心地善良。雖為鬼魅,而人性猶存;淪為煙花,而良心未泯。這就為她后面的人性復歸、棄惡從善、棄舊從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一個美麗善良、深受壓迫、勇于反抗、甘愿跳出苦海的婦女雛形就萌生在讀者心中。
聶小倩生活道路的第二階段是作為一個亦魅亦人的女傭的形象出現的,她是一位勤勞淑賢、善察人意的女傭。“為了重新做人,取得寧母的信賴,進而達到托身的目的,她的言詞熱情而委婉,行動小心而勤快,態度寬厚而柔順,心情坦蕩而含蓄。”④在寧生實踐諾言、將小倩尸骨“葬諸齋外”后,小倩一變晚上出沒之魅性,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人的姿態出現。這無疑是她生命里程上的一次重大轉變。“白晝端相”,只見她“肌映流霞,足翹細筍” 。為了感謝寧生的正直“信義”,她請求與寧生同歸,“拜識姑嫜”,甘當奴婢,“媵御無悔”。面對此人,寧生更覺其“嬌艷尤絕”,從容貌到心靈無不浸透著美的氣質。當聶小倩因人鬼異域、“不見信于老母”時,就請求“依高堂,奉晨昏”,甘愿做寧母的女兒,對寧采臣“以兄事之”。當她辛苦勞作了一天之后,寧母懼小倩夜里幻化為鬼,“不為沒床褥”,小倩“窺知母意,即竟去”。盡管是“凄然離去”,但終無一句怨言,依然是“朝旦朝母”,做到 “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意”。所有這些無不體現出聶小倩勤勞機敏、善察人意的性格特點,勤快、賢惠、安良 、柔順的形象品質清晰可見,就是親生女兒侍奉老母也不過如此。聶小倩身上人性的復蘇及美好品質的不斷顯現,自然為寧家母子所喜愛,更為讀者所贊美。當寧采臣妻子病亡后,其母“陰有納女意”,但又“恐于子不利”。對此,聶小倩以她特有的敏感和才智,常常“乘間以告”,使其疑慮頓消,從而得以實現夙愿。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此評論道:“《聶小倩》寫鬼女聶小倩初入寧采臣家對婆母之戒心能理解承受,盡心侍奉,對寧采臣有依戀之心,卻不強求,終于使婆母釋疑,變防范為喜愛,富有濃郁的生活內蘊,展示出女子的一種謙卑自安的性情。”⑤這一概括無疑是中肯的,指出了聶小倩謙卑自安的個性特點以及生活轉變時期的處世方式。在這一階段里,聶小倩是以睿智過人、任勞任怨的小姑身份出現的,行動上還沒有完全擺脫“魅”的某些習性,如“涉階而沒”、能預見寧生“有亢宗子三”等等。但主要是以人的姿態出現。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而小倩則“半年漸啜稀 ”。這說明其魅氣在消退,而人性在增長。這是她由“魅”向人過渡的階段。聶小倩作為步入新生的“魅”,窺知母意,百不失一;作為新生的人,她善解人意、任勞任怨,這些無不體現了中國勞動婦女身上的傳統美德。
聶小倩生活道路的第三階段是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的形象出現的,她是一位富有人的尊嚴和聰明才干的賢妻良母。聶小倩通過自己辛勤的勞動和任勞任怨的高尚品德,贏得了寧母的信任和寧生的愛情,從而取得了一個人間妻子的合法地位。在她與寧生結婚的那天,戚黨中有人要“覿新婦”,這對新娘來說,無疑是件難為情的事,但小倩“慨然華妝出”,表現了她對作為一個妻子的自豪和喜悅,以至“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其仙”。由此她獲得了眾人的信賴,取得了具有獨立人格的家庭主婦的資格,感到了做一個真正的不受壓迫歧視的婦女的光榮和驕傲。所以當“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相拜識”的時候,她運用自己“善畫蘭梅”的特長,以“尺幅酬答”,充分顯示出她獲得人的尊嚴后的自愛和作為家庭主婦的卓越才干。至此,聶小倩身上的人情美顯露得更加充分,中國勞動婦女的傳統美德——美麗、善良、勤勞、賢淑等品質,無不在她身上得以體現。
換個角度分析,我們會發現聶小倩的性格發展變化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比如從對待“劍”這一器具的態度上,不同時段的個性特點也十分鮮明。在為魅階段,當寧生“囊其朽骨,歸葬安宅”的途中,她畏懼斬妖的仙劍,不敢與寧生相見,魅氣沉沉而了無陽氣。到了為傭的第二階段,她已不復畏懼光亮,能喝稀粥,漸漸忘記了仙劍。到了她性格發展的第三階段,她不僅不復畏劍,而且敢用眼看、敢用手摸了,斬妖的仙劍也不把她作為鬼魅而傷害她了。這也從側面反映了聶小倩性格的發展,反映了她身上魅氣在逐漸消失而人性在不斷地復蘇。
聶小倩這一藝術形象的美,不僅表現在容貌上美若天仙,也表現在言語、行動方面的自然得體,言行“無不曲承母意”。更重要的是心靈手巧,積極上進,具有美好的心靈與豐富的心理活動。蒲松齡在塑造這一美的藝術形象時,特別注重揭示人物的感情變化,從而使聶小倩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感情的如同生活真人的形象,活在廣大讀者的心中。當她為惡魔所迫“典見顏向人”時,只能是滿臉堆笑,“愿修燕好”,但事后則“意常蹙蹙”;當她求寧采臣“拔生救苦”時,則是聲淚俱下;當她不得不暫宿異域荒墳時,則是“容顰而欲啼”;當她察覺“金華妖物”、“旦晚尋及”時,則“怊悵若失”;而當她知夜叉已被擊斃、再無禍患時,則“大喜曰:‘無恙矣!’”所有這些,都充分表現出小倩作為一個“人”的感情變化,喜怒哀樂一如常人,無不符合人的心理變化。這些無疑增強了聶小倩這一藝術形象的感人力量,使她富有人情美的個性特點更加突出。
清代的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指出:“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聊齋志異》“寫的雖然是狐鬼,但給人的印象則是活生生的人,而作者正是借助這種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藝術方法,非常充分地表達了人們在現實中難以實現的愿望”⑥,塑造了許多現實生活中難以如此完美的藝術形象。聶小倩形象的創造,也是用了這種“似幻非幻"的方法,“一方面把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等非現實事物組織到現實社會生活中來,又極力把花妖狐魅人格化,把幽冥世界社會化,通過人鬼相雜,幽明相間的生活畫面深刻地反映了現實矛盾;另一方面充分利用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所提供的超現實力量,突出地表現了作者理想的人物和生活境界,并給好人以美好的結果,給惡人以應得的懲罰。”⑦
我們認為,《聶小倩》之所以成為女鬼和書生相愛相依的愛情絕唱,一方面在于它歌頌了人性的復歸和向往人世美好生活的主題,另一方面在于它塑造了絕世無雙的聶小倩的美的藝術形象。聶小倩不僅僅具有妙曼的容貌,更重要的是具有秀外慧中的美的心靈,例如聰慧美、上進美、向善美、助人美、勤勞美等等。這個藝術形象昭示世人,即便身陷玄海,只要有一顆向善的心,反抗邪惡,追求光明,不僅可以救人性命,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要勤勞善良,感恩向善,就會博得世人的理解和敬重。這正是聶小倩這一藝術形象審美的價值所在。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聶小倩》為世人展現了一個勞動婦女由“墮入玄海”、飽受摧殘到過上幸福生活的坎坷生涯,為世人塑造了一個富有人情味和人性美的藝術典型。聶小倩的生命由于“向善”的心力而完成了一個“三級跳”:先是一個容貌超絕、心地善良、富有反抗精神的鬼魅;再逐漸演變成一個曲承母意、玲瓏勤勞的小姑;最后轉化成一個和睦鄰里、多具才情的賢妻良母。當然,受時代和作家思想的局限,聶小倩的形象也不是沒有瑕疵的,她頭腦中還有“借博封誥”等封建思想。但是,瑕不掩瑜,這仍然遮擋不住她作為富有人情美的藝術典型的光彩,我們不能過于苛求古人。我們贊美聶小倩這一藝術形象,正是因為在她身上濃縮著人情味和人性美。我們相信聶小倩的形象和她表現出的人情美,將會愈來愈顯示出她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王耀輝(1956、12—),長安人,陜西教育學院外語系主任,副教授。
①⑦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3月,第1版,第228、 227頁。
②賈繼海、翟云英:《芻議〈聶小倩〉的藝術風格》,《聊齋志異研究》,2005年第2期。
③鄭春元:《〈聊齋志異〉中女鬼形象的文化意蘊》,十堰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
④薄子濤:《寫轉化掌握分寸——〈聊齋·聶小倩〉藝術談》,《名作欣賞》1985年,第2期。
⑤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327頁。
⑥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8月,第2版,第2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