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村的《傷逝》與先鋒小說的形式主義探索有明顯區別,他注重回歸現實生活,但又與新寫實小說的平民身份認同的姿態有所不同,從某種意義上說,北村的《傷逝》是繼承了“五四”以來為人生小說的啟蒙主義思想,他重建了日常生活的啟蒙意義,對生活具有反思的力量。北村以自己的創作實踐為當代小說創作開拓了新道路,在物欲泛濫的時代反思人類生存的境況,探討人類的精神狀態,北村的創作探索具有積極的意義。
關鍵詞:啟蒙精神 平民姿態 精神追問
在經歷先鋒小說由形式探討最終走向技術主義的語言游戲后,面對新寫實小說對日常生活的順從,選擇《傷逝》作為小說的題目,北村的寓意是深遠的。新寫實小說的平民姿態和“還原性的建構”①策略,無論是在敘述對象還是敘述方式上都對大眾具有一種親和力。然而與先鋒小說拒絕大眾的精英姿態相反的是新寫實小說走入另一個極端,它回歸生活卻喪失了反思的能力,“即從崇高理想向世俗欲念、從神圣信仰向日常行為、從精神性超越向物質性煩惱的轉變。”②也許新寫實小說的世俗化價值取向正是中國現實生活變化的一種反映,一部分敏感的小說家卻意識到其中潛在的人類精神價值的危機,在新的社會轉型時期人類該怎么生活?北村的《傷逝》正是對這個問題的探索和回答。
《傷逝》是魯迅小說的題名,在這篇小說中魯迅探討的正是社會轉型期間青年人對自由、愛情的追求與社會現實的矛盾,他向我們指出對理想的追求在社會現實中的代價是慘重的,但他同樣指出這種追求的意義和價值是值得肯定的,主人公子君的死具有抗爭的力量。盡管小說中有悲觀意識的流露,其中的價值取向仍然是指向信仰,指向理想;在生活寫實的基礎上,魯迅對社會生活是反思的態度,他使世俗生活具有啟蒙的意義。魯迅的《傷逝》是為人生小說的杰作,與當代新寫實小說有著某種相似性,即敘述對象和敘述方式的日常性,不同的是敘述主體的知識分子啟蒙姿態與市民一分子的認同姿態。盡管新寫實小說的平民化更能討好大眾,經歷過形式主義探索的北村卻選擇了“五四”的啟蒙傳統,對世俗生活中的人類的精神信仰進行了一系列的追問和探討,《傷逝》正是這種精神追問的代表作。北村用魯迅的小說題目作為題目,本身表明對傳統的一種繼承態度,也傳遞了他探討社會問題的用意。北村是通過在小說中建構一系列價值對立開始他的人生思考的。
北村的《傷逝》與新寫實小說最顯著的區別標志就是他明確提出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對立。新寫實小說強調的是回到日常生活,冷靜地表現現實生活的狀態,敘述主體以平民群體化而非精英個人化的姿態出現,正如新寫實小說代表作家池莉所說“自從封建社會消亡之后,中國便不再有貴族。貴族是必須具備兩方面條件的:物質的和精神的。光是精神的或者光是物質的都不是真正的貴族。所以‘印家厚’是小市民,知識分子‘莊建非’也是小市民,我也是小市民。在如今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大家全都是普通勞動者。我自稱為‘小市民’,絲毫沒有自嘲的意思,更沒有自貶的意思,今天這個‘小市民’不是從前概念中的‘市井小民’之流,而是普通一市民,就像我許多小說中的人物一樣”③,事實上當代日常生活正是一種物欲橫流的生活狀態,新寫實小說力求回歸這種日常生活的煩瑣和世俗化,敘述主體則努力追求平民的身份認同,對現實生活表現出諒解和寬慰。因此在新寫實小說中只有一個世俗的世界,《傷逝》卻提出了對世俗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追求,它通過主人公超塵的生活來表現。首先作家為女主人公取的名字本身就是富有寓意的,“超塵”即超出物質人生,名字將主人公定位于精神世界。超塵還是一個知識分子形象,因此她對生活不肯妥協的內心世界正是精英知識分子拒絕生活常態的姿態。超塵生活的日常環境是一個絕對世俗化的生活場景:出版社長年流行著低劣的話題,油、米成色,衛生紙的質量,保姆,風水等等;丈夫粗俗不堪,他的日常生活是打羽毛球,下棋,辦公室里亂竄說些無聊的話,卻勁頭十足;父母一生都在吵架,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姐姐為了維持家庭不惜為二十美元出賣肉體,姐夫則是一個失敗者,除了打女人,喝酒,吸毒外,什么也不肯做;在特區下的這個小世界里人們關心的是利益、金錢、權利、食色,這正是新寫實小說主人公津津樂道,努力鉆營的世界。但是在這種生活中超塵顯得水土不服,盡管她美麗、聰明,完全可以憑借優越的自身條件在現實生活中獲得更多的利益,過上常人眼中的好日子,超塵本可以游刃有余地從容生活在平庸世俗中,卻呈現了一種病態的不適:她煩惱的不是分東西給沒給她,不是職稱評沒評上,也不是房子分不分得到。超塵的生活出現了難題,“使自以為是的世俗生活懸空了”④。環境的貧乏,不等于人的精神可以貧乏,對超塵的狀態的追問,北村提出了與世俗生活相對立的精神世界的追求,敘述主體以一種高姿態表明對物質利益的忽視和對精神缺失的極度痛苦。因此北村的《傷逝》對日常生活的態度是逃離而非親近,是理性的思考而非盲目的順從。
此外,北村還在《傷逝》中建構了欲望與愛情的對立,這正是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對立的另一種表現。“新寫實小說突出的成就是寫出日常生活中的卑微感”⑤,因此主人公的生活乃至情感都是卑微的。新寫實小說對愛情的態度是殘酷的,愛情的崇高、圣潔被演示為幻影,新寫實小說家將性愛的物質性與精神性剝離,最終對古典愛情的精神性永恒性進行了反駁。一方面,愛情在他們的筆下與性欲等同,如《綠水長流》中的初戀呈現的是卑污不堪的場景。莊建非則從生活中悟到“揭去層層輕紗,不就是性的饑渴加上人工創作,一個婚姻就這么誕生了”。另一方面,愛情是建立在物質對等的基礎上,通過物質對等精神才對等的邏輯敘述,同樣達到對愛情的解構。新寫實小說是不談愛情的,這與它不談精神,不談崇高,不談浪漫的策略是一致的。北村筆下的超塵卻是愛情至上者。她嫁給庸俗丈夫的唯一理由是他給了她一個愛情的假象,超塵美麗卻拒人千里之外,但學生時代的丈夫在她寢舍外淋著雨站了一個晚上,她就被感動了。超塵對愛情的要求就是一種浪漫的境界,與物質沒有任何的關系。超塵對婚姻的絕望也正在于這種精神的交流被物質生活阻斷,有了電視,所以兩人漸漸沒有了交談的空間和時間,當丈夫熱衷于低俗趣味和生活利益的追求時,超塵的愛情走向了絕望。同樣,對舊戀人的愛情也呈現與物質相悖的狀態,超塵對家庭是有責任心的,盡管丈夫曾一度背叛,婚姻毫無意義,超塵感到生活的滑稽,但并沒有出軌的舉止,對女同事帶她去尋求刺激的場合感到厭惡反感。然而當身無分文的大學舊戀人出現,并不斷向她借錢的情況下,她卻將愛情的理想投射到這個卑微的李東煙身上,因為他們曾經純潔的、無關“性”的精神交往,是超塵心中最完美的愛情,對愛情的追求使她不顧一切地拋開家庭,奉獻積蓄和身體。超塵背叛了家庭,我們卻感到理想的光芒,也許李東煙是說謊者,超塵的執著和奉獻卻沒有任何的污穢,追求永恒的愛情,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它向我們展示了超塵的信仰和理想。生活是低俗的不等于超塵就不能沒有理想,自尊的超塵有理由要求一種更高的生活狀態,小說指出生活是世俗的、物質的,但我們同樣有理由要求一種有理想、有愛情的生活,哪怕為愛情而受難。
最后北村將物質與精神的對立尖銳地指向了生存,他提出問題,是庸俗地活著還是以死亡拒絕庸俗。超塵對生活懷抱理想,但并不等于超塵就能夠超凡脫俗。作品中的詩人第一次與超塵的相逢是在廁所外,超塵的出場竟是這個污穢的場所,它本身就暗示了超塵無法擺脫世俗人生的困境。超塵期望的是理想的生存狀態,但是她的理想卻處處碰壁,所以在日常生活的場景中她出現精神的病態,想早早地退休,對不想吃飯卻要淘米做飯感到滑稽,對姐姐的生活同情卻無能為力……超塵不合常情的表現正是人類精神困境的外化,當工作、家庭不能解決她的困境,生活就必須在別處尋找理由,當現實生活不能滿足她的生存理想,她只有通過自我安慰:如果有了孩子,張九模會改變;遇見李東煙她能重新找到有愛情的生活……但是,現實殘酷地回答她,這都是幻影,因此超塵無法在現實中實現理想的生活,她無處可逃。在精神困境日漸迫近時,超塵毅然選擇了死亡。死亡并非意味著妥協和退縮,相反表現出一種決絕的抗爭。超塵也許無法改變世界,但可以選擇不在這種狀態下生存,從某種意義上講死亡是人類抗爭的一種方式。北村對超塵的死的描寫是特寫的鏡頭,瘦弱的超塵似乎“將全人類的血流光了”。因此超塵的死不僅僅是個人的抗爭,她代表了人類對世俗的一種抗爭。北村通過超塵和詩人揭示了面對生活的兩種態度,抗爭到底和妥協。超塵選擇對精神貧乏的拒絕,詩人卻走向了認同,畢業后做了銀行的工作人員,不再寫詩,詩人在超塵等待的那一天并沒有來,事實上預示了詩人將永遠不再與超塵有共同的理想追求。無疑北村頌揚的是抗爭,這正是啟蒙精神與新寫實的區別。超塵的反抗是強有力的,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美麗、自尊的超塵是有獲得良知的權利的,那么整個精神迷失的人類是不是也有獲得良知與世俗對抗的權利?除了死亡是不是還有另一種東西可以拯救良知?對精神、對存在意義價值的召喚正是北村對新寫實小說的超越,他提供的也許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但在人們心理普遍趨于物化的今天,將生存的價值和信仰的建立這一問題重新提出,并深刻地剖析人們的精神危機,無疑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嚴肅和真誠。北村的《傷逝》對世俗泛濫的新寫實主義是一種可貴的超越和成功的顛覆,他指出創作必須關注人類的精神問題,他以自己的小說實踐向我們指出日常生活狀態中我們還有另一種追求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郝春燕(1977- ),湖北襄樊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博士研究生。
①②⑤王又平著:《新時期文學轉型中的小說創作潮流》,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頁,第274頁。
③池莉:《我坦率說》,《池莉文集》(4),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頁。
④修彬:《先鋒的遷移——北村小說作品討論會綜述》,《福建文學》,1995,(1),第64—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