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弗老講那貨幣的故事

我想從著名童話小說《綠野仙蹤》說起。

《綠野仙蹤》描述的是小孤女多蘿西厭倦了平凡單調(diào)的鄉(xiāng)間生活，幻想到彩虹以上的地方尋找仙境，后來果真有一陣怪風把她吹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仙境。在仙境中，她結(jié)識了三個新伙伴——沒有腦子的稻草人、沒有心臟的鐵皮人、沒有膽量的獅子。他們結(jié)伴同行，一起戰(zhàn)勝了種種困難險阻。1939年，好萊塢將這本小說改編成電影，就是著名的兒童音樂電影《綠野仙蹤》。這部片子由童星朱蒂·迦倫(Judy Gadand)主演，片中的主題歌《跨越彩虹》獲第十二屆奧斯卡最佳歌曲獎。在1990年3月舉行的第62屆奧斯卡頒獎典上，當著名歌星黛安娜·羅絲上臺演唱這首半個世紀以前的電影歌曲時，臺下所有來賓，從白發(fā)蒼蒼的老藝術家到初出茅廬的新秀，竟同聲高唱。

這部電影至今仍然是兒童影片的經(jīng)典。不過，電影容量有限。原著中還有個第20章，叫作“脆弱的瓷器之城”。瓷器的英文是china，China的首字母大寫就是中國。現(xiàn)在來說這部電影的片名，片名是舊譯，譯成“綠野仙蹤”不知是什么根據(jù)。因為從英文原文看，意譯和直譯都談不上。電影采用的就是小說原著名：TheWizard of Oz。Oz是指land of Oz，所以書名直譯應該是\"Oz國的巫師”。根據(jù)考證(Rockoff，1990)，《綠野仙蹤》的背景極有可能是一段美國貨幣史。書的作者弗蘭克·鮑姆(L．Frank Baum，1856-1919)因為反對美國1870年代放棄金銀復本位、采取黃金單一本位制的做法而寫了這本書。從1870年開始，英法德諸國都棄金銀復本位而采用黃金單一本位，所以在國際市場上，白銀因失去了作為國際儲備的資格而價格大跌。美國為了跟上世界潮流，也于1873年宣布放棄金銀復本位改用金本位。鮑姆和當時眾多經(jīng)濟學家都認為，這是美國貨幣政策的一大錯誤，史稱“1873年之罪行”(Crime of 1873，見《貨幣的禍害》第三章)。二十五年后，鮑姆通過童話的形式，痛斥了這二十五年間因為廢止金銀本位而產(chǎn)生的禍害。他在書中讓多蘿西有一雙魔力強大的銀鞋(隱喻銀本位的重要性)，讓她住在綠色翡翠城(美鈔就是綠的)，城里還有個名叫盎司的巫師(Wizard of Oz)，而Oz正是Ounce的簡寫，是金銀的單位。在第20章，多蘿西要穿過一座瓷器城，城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瓷的，瓷地、瓷屋、瓷牛馬、瓷豬羊等等；人當然也是瓷做的，甚至還有個瓷公主(考證說是指慈禧太后)。結(jié)果，多蘿西在這座城里，踢碎了放牛奶的瓷桶，撞倒了擠牛奶的瓷女孩，弄斷了牛的一條腿，女孩的手臂也撞出個小洞。就在他們離開這座城市時，又不慎弄倒了一座教堂。據(jù)說，鮑姆的意思是，中國是個銀本位的國家，在歐美各國放棄銀本位后，中國貨幣的對外購買力大貶，而多蘿西和她的朋友(美國的白銀政策)，則給這座脆弱的瓷器城帶來了驚慌和破壞，慌恐甚至使人們毀壞了教堂(社會動亂和義和團運動的前奏)。

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貨幣主義大師米爾頓·弗里德曼顯然比較喜歡這個故事，也看過了羅克夫發(fā)表在美國《政治經(jīng)濟學》雜志上的論證文章(順便說一句，論證過程及其精彩)。因為弗老在《貨幣的禍害》一書中，不僅提到了這個故事，還對美國白銀政策對中國的影響進行了分析。用弗里德曼的說法，在他幾十年的貨幣研究生涯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注意到，貨幣制度中很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變化，常常會引發(fā)出影響深遠而且始料未及的后果，就像美國的白銀政策會對遙遠的中國產(chǎn)生影響一樣。

弗里德曼認為，人們常常認識不到貨幣體制乃至貨幣政策的細微變動會給社會乃至國家的命運帶來影響，其中的原因是，在人們的眼中貨幣太過神秘。不過，如果你讀了弗老在第一章“石幣之島”中講述的故事，你可能會對貨幣有全新的認識。說是在太平洋加羅林群島中有個雅浦島，島上不出產(chǎn)金屬，所以島上使用打制成圓形的石頭作為交換媒介，島民們管這種當貨幣使用的圓形石頭叫做費(fei)。用石頭作貨幣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如羽毛和珠串等都一度充任過貨幣。這里值得說道的是島民們用石頭作交易的方式。與世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個島上的居民在完成一筆交易后，竟然可以不用搬走石幣。最典型的例子是，有一家人的祖上曾經(jīng)在另外一個盛產(chǎn)石頭的島上，采到了一塊碩大的費(石頭)，在運回雅浦島的途中，運“費”的木筏遭遇了風暴，為了救人，只好砍斷了捆著費的纜繩，費也因此沉人海底。幸存者們回家后，都證明那家人得了一塊質(zhì)地優(yōu)良的費，體積也非常巨大。從那時起，島上所有的人都承認，石頭落人海底只是一個意外的事故，事故太小，幾乎不值一提。海水雖然淹沒了石頭，但影響不了石頭的購買價值。因為，石頭已經(jīng)被鑿制成型，很多人都看見過，所以石頭雖然在海里，但就像放在家里后院一樣。因此，這塊費雖然躺在大洋底下一動未動，但它在岸上卻媒介了幾輩子的交易。更好玩的是，因為雅浦島上沒有公路，當時的殖民統(tǒng)治者想修一條路，但命令發(fā)下去后，島民們因為赤腳走慣了碎珊瑚小路而懶得執(zhí)行。情急之下，統(tǒng)治者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們派出一個人，拿著一支黑筆，把每塊有價值的費都畫上一個黑十字，表示這塊費已經(jīng)被政府征收。這個辦法真的很神，島上的公路馬上就修好了，而且非常齊整。然后，當局又派出幾個人，擦掉了費上的黑十字，擦掉了黑十字的費又成了島民們自己的資本，島民和當局都很高興。

在這里，弗里德曼展示了他是如何通過一些表面現(xiàn)象來探討貨幣現(xiàn)象的。他對這個故事感興趣并不是出于獵奇，而是想讓我們認識貨幣。所以，他又說了一個文明社會都司空見慣的事情來和島民們的行為加以對比。

這回說的是1932年，法國銀行因為美國經(jīng)濟中的某件事情而害怕美國放棄金本位，害怕美國不再按照一盎司黃金兌換20．67美元的傳統(tǒng)價格兌換黃金。于是，法國銀行要求紐約聯(lián)邦儲備銀行把法國存在美國的美元資產(chǎn)，轉(zhuǎn)換成黃金。法國并不想把這筆黃金裝船運回法國，所以法國銀行要求聯(lián)邦儲備銀行把黃金存到法國銀行的會計賬簿上。于是，聯(lián)邦儲備銀行的官員來到地下金庫，將那筆黃金從一個柜子里拿了出來，又放到了這個金庫的另一個柜子里，不同的是，這個柜子上有個標簽，標簽上表明，這個柜子里的東西是屬于法國的。

聯(lián)儲官員的這一行動當然會見諸財經(jīng)報刊頭條，內(nèi)容自然是說美國的黃金儲備正在減少，法國的黃金儲備正在增加。市場對此的理解則是，美元走軟，法郎走強。歷史上，這次因為法國向美國兌換黃金而造成的所謂黃金流失，最終成了導致1933年銀行業(yè)大恐慌的原因之一。

現(xiàn)代人和原始島民對財富的看法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原始島民將開采出來并打制成形的石頭視為自己的財富，寶貝似地放在自家后院墻根下；現(xiàn)代人將開采出來并經(jīng)過冶煉的黃金視為自己的財富，又埋進精心設計的地下金庫中。某一樣東西為什么會成為寶貝，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每個人都相信別人會接受這個東西。你看，哪怕我們只是捏著一張紙，如果每個人都認為這張紙能代表財富，我們就會十分寶貝它。只是，為什么這個代表財富的貨幣，有時候人們會豁出命去掙它，有時候又只有在槍口指著的時候才肯接受呢?按照弗老在書中的說法，這里其實存在一個信念價值，石頭或黃金或紙張能代表財富是基于人們的一種信念。這種信念有時候非常強大，堅不可摧，有時候非常脆弱，不推也倒。

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美國大陸議會為了支持戰(zhàn)爭大量發(fā)行大陸幣。大陸幣發(fā)行過多，所以紙幣所允諾的清償力沒有相等的信用，因此大陸幣沒有人愿意要，老百姓只有在槍口指著的情況下才肯接受大陸幣。1918年俄國革命時，蘇維埃政府也發(fā)行了過量的盧布，過量的盧布沒有人要。相反，革命后沙皇時期的舊盧布還在民間流通，并繼續(xù)嚴格保持著原有的價值。原因是，當時民間還有一點期望，認為沙皇會回來清償保證發(fā)行的沙皇盧布。這是一種信念，這種信念實際上是基于一種信用，這種信用是一種力量，它能夠自然生長，但不能人為構建。

中央銀行非常清楚人們對貨幣的信念價值，因此我們常常聽到的宏觀調(diào)控或是動用貨幣政策工具，利用的就是人們對貨幣的信念。央行最常用的就是利用人們對貨幣的信念多發(fā)貨幣，從而達到刺激經(jīng)濟增長的目的。但這種做法的結(jié)果卻常常是破壞了貨幣的信念基礎——信用。

弗老又用一個故事來給出解釋。他假設有一個經(jīng)濟長期穩(wěn)定的國家，有一天，一架飛機飛過這個國家，并且從天上撒下一筆錢，這筆錢的數(shù)量等同于這個社會流通領域中的貨幣量。我們知道，人們當然會把這筆錢收進自己的腰包。

好了，如果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把這筆多出來的貨幣放在家里，就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在經(jīng)濟中，價格還是原來的價格，收入還是原來的收入，只不過每個人手中的現(xiàn)金余額增加了。可是，從人的本性講，他們不會這樣行為。再沒有什么事情比現(xiàn)在手中有了更多的錢更讓人高興的事情了。人們會去花錢。但是，這筆多出來的貨幣在流通過程中會從一個人手中轉(zhuǎn)到另一個人手中，當每個人都感覺手中的貨幣多了，都以為自己富裕了的時候，商品的價格也在上漲，上漲的程度剛好在抵消這筆多出來的貨幣。因此，在天降一筆貨幣之后(類似央行擴大貨幣供給)，社會會在一開始需求擴大的時候，高興一陣，但不久就會清醒過來，商品價格就會急劇上升。在這里，弗里德曼非常冷靜，他只是在講解通貨膨脹的過程和原因，他未作任何價值評價。實際上，如果接下來讓我們評價通貨膨脹的實質(zhì)，如果我們也仿效弗里德曼用一個故事來描述通貨膨脹的實質(zhì)，那只能是用五鬼搬運的故事。

五鬼搬運見于中國舊小說，說五個小鬼可以不啟人門戶，不破人箱籠而取人之財物。說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如果銀行指著發(fā)鈔票來刺激經(jīng)濟，比如現(xiàn)在的增加貸款，實際也就是在施展五鬼搬運法，老百姓雖然也增加了鈔票，但面對的商品價格也在上漲。得利之人當然也有，就看搬運來的他人財物歸誰使用了。

我們再回到原來的議題——貨幣信念價值的基礎，即信用。從上面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出，貨幣信用遭到破壞是因為貨幣數(shù)量過多。弗里德曼認為，除非貨幣數(shù)量受到控制，否則任何信念價值都會遭到破壞。然而，數(shù)千年來，對貨幣數(shù)量唯一有效的控制，是通過貨幣與商品之間的聯(lián)系達成的，這種聯(lián)系是價格水平的錨。用歐文·費雪的話說：對于相關國家，拔錨起航是一個禍害。實際上，同樣的問題很早就被英國古典經(jīng)濟學家李嘉圖注意到了。在英國1819年就選用白銀還是黃金作為本位幣的國會辯論中，李嘉圖就是出于對貨幣數(shù)量的考慮，使國會同意選用黃金而非白銀作為英國的本位幣。事實上，李嘉圖起初本是支持銀本位的，但后來幾名技術人員的話影響了李嘉圖，使他認識到，“機械特別適合于銀礦使用，因此非常容易導致這種金屬量的增加，并因此而使其價值發(fā)生變動”。有意思的是，這種考慮雖然不錯，但因黃金數(shù)量有限，不能很好地媒介商品交易，所以白銀一直也在流通。1850年，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發(fā)現(xiàn)黃金，黃金潮使世界黃金存量突然增加，緊接著，歐洲國家一個接著一個從銀本位制轉(zhuǎn)向了金本位制。這種轉(zhuǎn)向，當然也有仿效當時世界強國英國的意思。1873年，美國眾議院以110票對13票，參議院以36票對14票，通過了《1873年鑄幣法案》，廢棄了白銀，采用了黃金本位制。

貨幣數(shù)量的忽多忽少對世界經(jīng)濟的影響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李嘉圖聽信幾名技術人員的話，以自己在英國的影響力使國會同意選用黃金而非白銀為本位貨幣。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必然，反正英國從此進入資本主義黃金時期，強盛的國力使世界各國緊跟其后相繼采用金本位，而放棄銀本位和復本位，就連當時的美國也不能反其道而行。但是，世界選用黃金的結(jié)果是世界黃金供不應求，黃金數(shù)量不敷使用。其結(jié)果與貨幣數(shù)量增多一樣，不過不是通貨膨脹，而是世界性通貨緊縮。

世界性通貨緊縮使世界上要求恢復白銀本位的呼聲非常之高。1896年，美國民主黨的威廉·詹寧斯·布萊恩就以此為政綱競選美國總統(tǒng)。然而，早在1887年，正是黃金的緊縮促使蘇格蘭三位化學家發(fā)明了氰化法，這種方法可以從低級別的礦石中提煉出黃金。1896年，非洲的金礦使用這種方法使世界黃金量突然大增，黃金數(shù)量的增加又導致了黃金通貨膨脹，從而斷送了布萊恩的政治前程。而全世界棄白銀不用而造成白銀世界市場價格下跌，使當時仍然采用銀本位的中國的貨幣價值下降。從那時起，中國的國庫儲銀總是不夠用，買槍買炮買軍艦總是沒有足夠的銀錢，瓷器城因此而發(fā)生的恐慌是否與此有關呢?

弗里德曼不僅認為貨幣數(shù)量的變動會影響到經(jīng)濟，小到影響一個人的政治生涯，大到影響到一國的政治命運。這里還有一個故事。1933年，美國羅斯福總統(tǒng)為了爭取白銀集團的支持，頒布了白銀購買計劃。白銀購買計劃的本意是想通過提升白銀價格，為白銀生產(chǎn)商提供補償。但白銀價格的上升使當時中國的貨幣(白銀)，相對于世界各國貨幣升值，中國貨幣的升值使中國出口商品的價格上升，從而出口大幅度下降。本來，在1930年代的世界大蕭條中，中國因為實行的是銀本位，所以沒有受到世界經(jīng)濟蕭條的影響，但白銀購買計劃卻使中國在大多數(shù)國家都開始從大蕭條走向復蘇時，走向了國內(nèi)蕭條。最后甚至迫使中國退出了銀本位，采用金本位。弗里德曼則進一步認為，正是因為中國放棄了銀本位，所以，1937年日本侵略中國時，蔣介石沒有了可以為政府的擴張性支出融資的白銀儲備，因此只能靠印刷鈔票來購買軍火。戰(zhàn)爭中，由于美國政府給了國民黨政府大量物質(zhì)援助，所以惡性通貨膨脹沒有爆發(fā)，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積蓄下來的通貨膨脹和斂錢的貨幣改革，“使蔣介石失去了社會人士對其保留的最后一絲尊敬”，并將蔣介石送往了臺灣。

講述貨幣的種種史實或故事并不是弗里德曼的目的，目的是透過史實或故事，讓人們對某些貨幣現(xiàn)象有一定的認識。畢竟，貨幣與我們每個人都大有干系。我們從故事中知道，一國貨幣的數(shù)量，必須與一國的商品數(shù)量相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一旦發(fā)生變動，不管是數(shù)量增加還是數(shù)量減少，對相關國家都是禍害，而一國的貨幣體制哪怕略有變動，對社會或國家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都無從預料。《貨幣的禍害》真義或在于此。

(《貨幣的禍害——貨幣史片斷》，米爾頓·弗里德曼著，安佳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8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