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內實文集》中文十卷本至今已全部面世。這套文集從開始選譯到全部出齊大約經過了六七年的時間,若從開始籌劃時算起,則有近十年了。期間,我作為主要策劃與翻譯者,所了解和經歷的一波三折,一言難盡。現在總算與竹內實先生了結了共同夙愿,此時此刻稱得上百感交集。
對于竹內實先生在日本與世界中國研究領域里的地位來說,這套文集的出版姍姍來遲,裝幀也顯得過于質樸了。不過我想,這倒與終生感受與研究中國的竹內實先生的為人、為文風格恰好吻合。中國老百姓有句口頭禪,叫作“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用其比喻竹內實先生的學術成果可能太土、太俗氣,但我知道,竹內實先生最熱衷與迷戀的就是中國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同樣,他看重的是這套凝聚著他一生研究精華的文集在中國及各國中國研究界的反響,而不在意是否時髦與走紅。作為選譯者,我希望讀者在拿到這套沉甸甸的十卷文集時,能夠感受到其中學術與文字質量的厚重。
竹內實先生曾多次表示,不同意別人稱自己為“日本戰后中國研究第一人”或者是“日本現代中國研究的泰斗”之類,寧愿自視為“日本戰后中國研究的開拓者”。我雖然也算得上對他了解與熟稔,卻從未錙銖必較過以上這些稱謂的“含金量”究竟孰高孰低。竹內實先生首肯后一種說法,似乎主要珍惜自己在戰后日本開創現代中國研究篳路襤縷的心血,而并非看重什么褒獎之意。因為他對中國的執著與依戀,并非像戰后日本一般的中國研究者那樣,僅僅基于對中國的新奇神往,甚至是旨在博得學位或職業聲譽。他與中國的因緣是與生俱來的,是心之所系、情之所依,稱得上終生魂牽夢繞。這當然與他在中國出生有關系,但更重要的還是由于他從小生活在中國社會的下層,沒有像某些在華日本人那樣趾高氣揚的優越感,而且比他們更多地耳濡目染了中國的傳統文化。這也就是為什么侵華戰爭期間在中國出生與生活的日本人雖不少,而他們中像竹內實一樣在戰后投身中國研究的人卻鳳毛麟角的主要原因。
很多人喜歡將外國人的對華態度劃為“友好”或“不友好”兩大類,這樣的區分固然沒有錯。不過,我覺得就竹內實先生來說,更應該重視與強調的還是他那種始終不帶先入為主的偏見,矢志不渝地對中華文明感同身受地努力理解與認識的真誠、親切而又公正的文化與學術心態。這恐怕并非是僅僅“友好”二字能夠包括得了的,而似乎是一種比普通意義上的“友好”更經受得住時間的檢驗,甚至可以說與中國人休戚與共的歷史責任感。這也是我在談論竹內實時很少使用“友好”二字的原因所在。在竹內實心目中,對中國“友好”是題中應有之義,他所追求與企望的是要高于“友好”境界之上,更內在更本質地“理解”中國,因為他覺得實際上是“友好容易理解難”。后來,他將其定為了一篇文章與一本文集的名字。
竹內實先生并不是什么天生就有“中國心”,是“中國通”。他是在走過將近“米”壽的漫長歲月,經受了許多曲折,甚至飽嘗了苦辣酸甜之后,仍然不懈地致力于能夠比慣常“友好”更深刻,也更經得起后人推敲的學術境界。正因為這樣,竹內實先生始終沒有由于中國一時的政治變動或中日關系的順與逆而改變對中國魂牽夢繞的初衷。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經左翼立場鮮明,多次奔波在中日之間,參與兩國友好運動,并受到過毛澤東、周恩來的接見。但同時,他又及時評點了新中國成立后接二連三出現的批判知識分子的種種斗爭,表示出疑惑與反感。尤其是在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期間,竹內實先生因始終堅持冷靜觀察和不能茍同的態度而陷入孤立的境地。然而,他沒有為此流露過絲毫哀怨之意,直到“四人幫”垮臺,也沒有覺得完事大吉,而繼續步步跟蹤著中國迅速改變與日新月異的動態,為之動容,為之喜憂參半。若是換成另外的人,經過這幾十年的反反復復,事后也許難免會為當初屬于“掌握真理的少數”而現出沾沾自喜之態。但竹內實先生則是越到后來越多次發出“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對她的研究,猶如在長長的隧道里摸索著前進”的慨嘆。就像“友好容易理解難”早已成為日中兩國學術界的共識一樣,他關于要從中國文化傳統理解當代中國現實社會的告誡,也開始成為日本政治家的箴言。這或許是對竹內實終生學術成就的最可喜的回報。
作為一位德高望重的日本學者,竹內實先生此前沒有在日本出版過大型文集,卻堅持首先以中文選譯出十卷本面世,這小而言之是為中國,是想請中國民眾和學者來回顧與檢驗自己終生對中國的感受與審視是否真正切中肯綮,即向自己的情感歸屬和學術對象交回一份總結性的答卷;大而言之則是為了世界,可以借此與各國研究中國的學者們切磋交流,因為他們之中很少有懂日語的,而中文堪稱中國研究學界的“世界性語言”。這或許正伴隨中國對世界的影響逐漸增大,中文也越來越普及的歷史潮流相一致。我覺得,無論著眼于哪一點,中國人特別是視野開闊的中國學者都不能不重視這套中文版《竹內實文集》。
翻閱或通讀過這十卷本中文版《竹內實文集》,不難覺察出作者半個多世紀的生命歷程是與新中國的成長同步的。第一卷《回憶與思考》看起來內容紛紜雜陳,篇幅長短不齊,但差不多濃縮了竹內實先生一生的心靈經歷、情感回味與唏噓慨嘆。其中既有作為普通日本人游移于中日兩國生活、政治與文化之間的復雜體驗,也反映了一位學者對中國現實問題和日本研究中國的歷史的種種反思和評價。它們并非都稱得上冠冕堂皇的學術論文,而是情真意切的自然流露,也是難以抑制的內心傾訴。不妨說,無論是在研究中國的學者成堆的日本還是世界的中國研究領域,能夠像竹內實先生這樣既尊重源遠流長的華夏文明傳統,又從不虛偽地阿諛迎奉,稱得上與中國人休戚與共的,實屬彌足珍貴。也許只有真正懂得這一點,在閱讀以后按照研究內容分門別類選譯各卷文集時,才不至于只是推敲其中當初對中國問題的判斷甚至猜測準確與否。舉例來說,一位多年未能夠親自踏上中國土地的外國人,在周圍大多日本學者異口同聲稱頌“文化大革命”的氣氛中,獨自直斥“四人幫”所作所為是“離經叛道”,當時曾親臨其境的中國人不能不欽佩竹內實先生當日的膽識。而他對當時中國的一些具體事實見之不得、聽之不全,事后加以補充糾正自然需要,但不必因瑕而掩瑜。我們更加關注竹內實先生的應該主要是其真情實感、學術立場與研究方法。這對外國學者公平,對中國學者更有益。
我對竹內實先生最早的關注,是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成果。這是竹內實先生研究現代中國的起點,也屬于本人的專業范圍,也就成了自己了解與理解竹內實先生的開始。那是在1980年以后的事情。收在本文集第二卷里的文字都是這方面的內容。當時我最感到驚奇的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也許竹內實先生是對當時中國眾多批判知識分子的斗爭與運動投入極大精力加以關注,并逐漸流露出反感情緒的極少數外國人之一。他似乎早早就對之懷有切膚之痛。如果不是將中國視為“第一故鄉”,將中國文化人視為“知己”,恐怕決不至于如此牽腸掛肚。這也為他后來自始至終批判與抵制“文化大革命”埋下了伏筆。
竹內實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另一重點為魯迅及其作品,與其他學者不同的視角是:他非常強調與突出恢復魯迅的平民本色,如他所處的時代環境,他生活的周圍條件,他擔任的職務與世俗身份等等。這些描述與分析與中國長期以來“神化”魯迅形象及其思想的傾向相比,恰成鮮明的反差。可惜當年并沒有中國學者及時向國內傳遞這些信息,譯介這些著作與論文。
竹內實先生的中國研究有一句名言:不同國家之間“友好容易理解難”。后來,不斷有人對這句話產生共鳴而進一步強調“友好不易理解難”或者“友好不易理解更難”等等。這說明,理解異域文化的困難已經受到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吸取歷史上眾多因對外國實情的理解失誤而導致的災難與慘劇的教訓,只會使人們對異域文明更加重視如實研究與公正看待。這是涉及世界性意義的大課題。這也是當初選譯出版《竹內實文集》的初衷之一,但愿讀者都能夠認同這一初衷并對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