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入普通人集體記憶的歷史,當不是抽象的“發展規律”,而是一段段鮮活的傳奇。宏大敘事的歷史看似終結之處,總有一種傳奇會頑強地沖破地表。
1994年的元旦,冷戰結束僅僅三年,是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區的日子。是夜,在墨西哥最貧困的恰帕斯州,一支自稱“薩帕塔民族解放軍”(EZLN)的瑪雅原住民游擊隊突然占領了包括州首府在內的七座城市,當墨西哥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聽到的是“土地,自由”的呼聲,是“第一叢林宣言”:“我們是五百年斗爭的產物……”
在一群以戴著滑雪帽蒙面為標志的印第安戰士中,一個自稱“副司令馬科斯”的白人領袖很快吸引了所有媒體的目光。他蒙面持槍的形象,他駕馭文字的天才,籠罩他真實身份的層層迷霧,樣樣都是傳奇的佐料。
其實,為游擊隊冠以“薩帕塔”的名字,就是在自承為拉美革命傳奇之鏈中的一環。埃米里亞諾·薩帕塔是1909年反對迪亞斯獨裁統治戰爭的墨西哥農民領袖,1911年在阿瓜斯卡連特斯主持制憲大會,以“土地”與“自由”為旗幟,捍衛印第安傳統的土地共治(ijido)的合法性。墨西哥城至今還有“1911年憲法路”,薩帕塔解放軍更是用阿瓜斯卡連特斯命名了其控制區首府。薩帕塔的傳奇經歷曾在1953年被好萊塢搬上銀屏,由馬龍·白蘭度主演,片名叫《Viva Zapata》。那些在切·格瓦拉身后喊出“Viva elChe”(“切”活著!)的人,腦海里或許曾經滑過薩帕塔的名字。
1919年,薩帕塔被他親手扶上總統寶座的昔日戰友卡蘭薩誘殺——一個革命者的經典結局。但在印第安民歌中,薩帕塔將騎著白馬回到印第安人的國度。當“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突然涌出歷史夾縫的時候,墨西哥人可能會記起那個預言:薩帕塔回來了,但不是騎著白馬,而是乘著詞語的翅膀。
作為游擊隊,EZLN的軍事行動其實只有1994年的那幾天。面對政府軍的反撲,EZLN不發一槍,率領整個原住民社區撤向叢林深處,只有馬科斯以筆為槍,不斷用他或戲謔、或莊重的文字,舉重若輕地講述薩帕塔人的斗爭,爭取市民社會的聲援。“是否有一支游擊力量依賴詞語更甚于依賴子彈?”薩帕塔目不識丁,而他的后代卻發現,語言是他們唯一可以倚仗的武器。“我們,所有遭排斥的人們,尋找著詞語,自己的詞語,令強勢群體分崩離析。”
這樣,十二年后,我們就有了這本厚厚的《蒙面騎士》。它集結了1994-2005年間薩帕塔解放軍的公報、書信、演講,以及包括馬爾克斯、薩拉馬戈在內的著名文學家為E-ZLN寫下的文字。中文版編者戴錦華教授在長篇序言中對EZLN崛起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它十二年的斗爭進行了精彩詳盡的介紹和分析。對于當年缺席這場后現代革命盛宴的中國讀者來說,應該可以借此管窺一個更加豐富、也更費思量的拉丁美洲。
二
作為一個弱勢群體的發言人,馬科斯卻沒有落入悲情敘事的窠臼——或許他明白,在如今媒體的信息洪流中,對民族傷痕的單純展示,放之四海都很相似,時間一長,多么刻骨銘心的痛苦,都令看客們興味索然。馬科斯的寫作,名為公報,卻與排除歧義的公文體截然相反:恰帕斯生活和訴求都是在眾聲鼎沸的“復調”中逐漸呈現出來的。參與這場語言狂歡的除了印第安頑童、起義軍男女戰士,貫串始終的是兩個虛構人物,印第安智者安東尼奧老人和小甲蟲杜里托。
安東尼奧娓娓講述的印第安神話,很容易讓人想到拉美源遠流長的魔幻傳統。但這些故事顯然不是為了在現實中復制一個人神共居、善惡皆有報應的世界。薩帕塔人面對的,是神舐缺席、暴力橫行的世界。神話代表著對逝去的文明的追憶,更是對未來合理世界秩序的訴求和期許:多元化(《色彩的故事》)、寬容異己(《他人的故事》)、對話(《七道彩虹的故事》)、柔弱勝強暴(《劍、樹、石和水的故事》),故事的標題就清楚地透露了它們的價值指向。“在墨西哥東南的群山之間,我們的死者活著,博聞強記。他們對我們言說他們的死,我們在傾聽……那來自昨天,卻指向明天的故事……群山告訴我們,保有自己的過去,那樣我們將擁有將來。”(《第一屆保衛人類對抗新自由主義國際聚會的開幕詞》,第334頁)
如果說安東尼奧的故事展現著薩帕塔運動的底色,那杜里托則瞄準了其顛覆對象;安東尼奧用智慧老人的語言絲絲入扣地展現瑪雅哲學的博大精深,杜里托則用任性孩子的口吻把新自由主義調侃成一條“絕對空無一物”的指令:“好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樣行事”(第268頁);安東尼奧老人堅守著土地,而杜里托四處漫游,從馬德里到東柏林;安東尼奧代表了道德的深度,杜里托則是言語的激情。兩個截然相反的形象,在輕與重、緩與急、大與小、傳承與顛覆的張力中,將薩帕塔運動維系在一個平衡點上。
杜里托徹底解構了高大全的革命文學典型。這只小甲蟲和薩帕塔社區的頑童一樣,偏執又可愛,驕傲又脆弱。它自比堂吉訶德,把馬科斯當成它愁眉苦臉的仆從桑丘,它夜郎自大又膽小如鼠,忽而豪情萬丈,忽而又被一場雨嚇得掉頭逃竄。它自稱研究“新自由主義及其中美洲戰略”,因為“一只甲蟲需要了解它所在的世界形勢”,以便確知,它是否會被一只莽撞的皮靴踩扁。馬科斯說,薩帕塔運動與一般極左派別的區別,在于“我們清楚,我們不可能代表最廣大的人群。我們只代表少數人:恰帕斯的原住民。”邊緣的人群,卑微的生活,只能由一個小丑嬉笑著說出他們的思想。他們不代表“歷史的發展方向”,杜里托/馬科斯也不能。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甲蟲,只是“伸出爪兒抓撓歷史的天空”(第301頁),希望能在普天下齊聲高唱贊歌時,頑固地加入一個不和諧音。
而且,僅僅是一個不和諧音。
三
馬科斯文集的原名,在西、英、法語版中,都是《Ya Basta!》(受夠了),套用原住民的口號。中文本標題變成了《蒙面騎士》,重點落在了領袖形象的描摹上。在不同文化知識信息背景的讀者眼中,究竟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答案恐怕見仁見智。
馬科斯是誰?這是論及薩帕塔運動時難以繞開的問題。雖然關于“副司令”真實身份的猜測曾經演化為一場世界性的猜謎游戲,但真正的問題,可能應該是“我們看到(或自以為看到)的是怎樣的馬科斯”。
“新世紀的全球反叛明星、切·格瓦拉第二、拉美最優秀的作家之一”,這是《蒙面騎士》的封面推介,讓人聯想到前兩年前先鋒話劇《格瓦拉》在國內創造的火爆票房。不過,“格瓦拉第二”這稱謂,的確從薩帕塔運動走上國際舞臺之初就伴隨著馬科斯了。“時尚版格瓦拉”,也有人這樣戲稱。面對這種比附,無論膜拜或譏誚,馬科斯都沒有反對,但1999年,當法共《人道報》記者提問“如果‘切’回來您會怎么做?”時,他說:“我請他坐上我的位子,然后我開路”。
馬科斯“上山”之初,大約是想成為格瓦拉式的革命播種機的,可他很快明白,他必須放下啟蒙者的姿態,學習融入這片土地,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他的自我定位不是領袖,而是“翻譯”,溝通古老的瑪雅與外部世界之間對話的一個“聲音”。
這個“翻譯”的角色,同樣值得玩味。令EZLN能在眾多民權運動中獨領風騷的言說,歸根結底,經過了一層“轉譯”。馬科斯對恰帕斯原住民訴求的“翻譯”,不僅是兩種“語言”狹義的轉換,將原住民語言翻譯成強勢的西班牙語,更是在兩種“語境”間的翻轉騰挪,把恰帕斯深山原住民囁嚅笨拙的訴求打磨成當下流行的后現代寓言,嵌進主流的文化價值體系中——莎士比亞、波德萊爾、塞萬提斯、聶魯達被反復引用,引來一片頷首稱道。薩帕塔的“土地與自由”也置換成“自由民主公正(Libeaad Democracia Justicia)”,遠遠呼應著“自由平等博愛”。
這高超的翻譯為薩帕塔運動贏得了廣泛的同情:一種審美的語言,必然比面目可憎的官樣文章更“真”更“善”;一種能用“我們”的語言來表達的“主義”,自然與“我們”精神相通。
四
將原住民的聲音傳出深山的是馬科斯,把馬科斯的聲音接力傳遞到世界各地的是強大的媒體機器。
馬科斯深請傳媒之道,從薩帕塔起義之初就有意識地利用媒體發動社會的力量,無怪有論者將他稱為“舞臺時代的‘切’”。關于媒體的角色,馬科斯寫過一個“小報童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小報童,他買不起新報紙,只能躉進舊報紙,一張也賣不出去。小報童把積壓的舊報紙賣了廢紙,發了財,收購了所有的報刊,規定所有的人只準讀舊聞。“比如,在今天的報上,你會讀到,薩帕塔人即將抵達墨西哥城……你完全無法辨認這消息的日期,它可能是1997年,也可能是1914年。”(第183頁)斗爭仍在進行之中,但作為突發事件,已經沉入了過去完成時……滑雪帽遮蓋住了那些政治+娛樂的炒作的無奈:讓世界在興高采烈地奔向未來時,偶然回望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是多么的艱難。
馬科斯很坦然地說過,所謂“馬科斯”和他的滑雪帽都只是符號,和平降臨之日,摘下滑雪帽,“馬科斯”就不復存在。“馬科斯就是你,就是你心中的反叛與不平。”但符號學戰爭也有其反面:為了吸引世界看到“真相”而發明了“符號”,世界記住“符號”,卻滿足于把符號當作真相本身。多年以后,在歷史影像志的顯赫位置,留下的或許只是副司令和他的面具,甚至經年日久,副司令的名字也會淡去,只留下一只無面目的滑雪帽。好比墨西哥典型的寬沿草帽,沒有多少人記得,那是埃米利亞諾·薩帕塔的標志性造型,它的主人主持了阿瓜斯卡連特斯的制憲會議。更何況,這草帽形象得以流傳于世,馬龍·白蘭度和好萊塢功不可沒。
“被徹底遺忘還是因被誤解而被記住?”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提出的問題放在馬科斯身上也同樣適用。在一篇獻給起義軍的女戰士的文字中,馬科斯這樣紀錄道:……“那你叫什么?”記者將攝像機和話筒拱上來。大鼻子滑雪帽回答:“馬科斯。副司令馬科斯。”
從那一刻起,一個女人,一個反叛的原住民女人的全權指揮作用被抹去了,其他原住民婦女的參與,自薩帕塔誕生,十年漫漫長路,變得次要了。當燈光聚焦在馬科斯身上的時候,那些滑雪帽后面的面孔變得更加無名。少校默默地望著大鼻子的背影。此刻,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他有一個名字,但沒有一個人問起她的姓名。(《第十二年里的十二個女人》,見本書第278頁)
這種清明的自省,也是格瓦拉所沒有的,它比一切眼花繚亂的“符號”,都要來得動人。
但言說勝于沉默。在鏡前,有人會滿意地玩賞自己的影子,有人卻會如馬科斯所說,在鏡子后面刮去一塊,讓鏡子成為通透的玻璃。“在眾多的鏡子、真實或虛幻的影像間,尋找著一塊可以粉碎的玻璃”,穿越到另外一面。
期待有人穿越鏡子的幻象,就首先要打造一面鏡子。
鏡子的背后,有一個恰帕斯的村莊。它的名字叫拉列里達,La Realidad,意為:“真才目”。
(《蒙面騎士》,[墨]馬科斯著,戴錦華、劉健芝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