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好容易理解難”是日本著名學者竹內實先生的一句名言。1975年竹內實先生在《日本和中國的接觸與交流——以歷史為鑒》一文中就指出:“友好這個詞,說起來確實是并不怎么費力氣的”,“如互相派遣代表團,舉行宴會、握手、表達親切之情等等,在那種種熱烈的氣氛中,其中難免虛假的應酬。”因此“理解總比友好更困難一些”。(《竹內實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5卷,第304頁。以下出自該卷的引文均只標頁碼)1978年,他在《理解與友好》一文中進一步闡述:“在我看來,一國(或者民族、區域)與另一國之間,與相互友好的難處相比,還是彼此‘理解’更困難一些。說得極端點,可以說友好容易,理解難。”他還說:“我當然并不是反對‘友好’,而是覺得如果缺少‘理解’,其危險猶如在沙灘上建立起樓閣。”(第1卷,2002年1月,第371頁)在這些思考和分析中,處處體現了一位正直、智慧的日本學者的良知和遠見卓識。
早在1972年中日恢復邦交之前,竹內實先生就致力于日中友好運動,但同時他又清醒地看到日中友好的基礎尚未建立。他在1960年《對所謂橋梁關系的思考——談日中關系的基礎》一文中,曾引用日本作家武田泰淳在小說《風媒花》中對在中日兩國之間搭橋的比喻。有人認為在日中之間的橋上涂上油漆,增添支柱,便能夠實現“日中親善”,而實際上日中之間“本是聳立著懸崖,橫亙著深淵的”,“在兩邊已經崩潰的堤岸之間,想費力架起堅固的橋梁并走過去,是行不通的。假橋或臨時的橋,在那激流面前已經腐朽了。”因此如果要架設一座新橋,這個工作的第一步,“則是必要努力改造兩岸的基礎。”(第98頁)日中之間的懸崖、深淵正是日本軍國主義長期對中國的侵略形成的,要打好架橋友好的基礎,首先是對日本侵華戰爭歷史的認識。因此竹內實先生批評日本有些人只把友好掛在嘴上,仿佛只需要向中國呼喊,卻不去改變日本的現實。沒有深刻反省:“這種橋梁究竟應該立足于什么新的基礎上。”(第97頁)
在1969年寫的《虛構的日中和平》中,他更尖銳地指出:日本政府自認為簽了“日臺條約”后日中已結束“戰爭狀態”,其實這是一種“虛構的日中和平”。“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發動過侵略戰爭,這一歷史事實是誰都無法否定的。”(第153頁)有人想竭力否認歷史上所欠的債務,“那必須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第154頁)他希望將來有一天,“日本政府能夠承擔起責任”,拿出真誠的認罪和賠償的勇氣。但他又預言:“要達到這一境界,必須經過艱苦的歷程。”(第174頁)
1972年通過田中訪華,日中兩國簽署了邦交正常化的《聯合聲明》。不少人以為日中關系已經實現友好,可以一帆風順了。竹內實先生卻非常冷靜地提出告誡:“對今后的日中關系,不應該將其描繪成玫瑰色的夢”,“應該慎用‘友好’二字”。(第235頁)因為在近現代,日本從未尊重過中國的主權,“在我們面前還堆積著在戰后日本各個時期留下的遺產”,“要是不正視這些事實的話,無論使用了多少美麗的詞藻,只要時代一有變化,它們就會被忘得一干二凈!”(第236頁)他非常有遠見地斷言:“今后的日中關系,無疑取決于我們對近代以來日本的歷史的認識。”(第239頁)真是一語破的!事實證明,正是由于日本沒有徹底解決歷史認識問題,中日恢復邦交后,才發生那么多的摩擦、分歧和曲折。
1978年,中日兩國簽訂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許多人都沉浸在日中友好的氣氛和幻想、憧憬之中。竹內實先生又及時提出警告。就是在這一年,他以史為鑒,回顧“日中友好的百年迂回之路”,指出一百多年前即1871年日中兩國締結丁第一個建交條約《日中修好條規》,可是1874年日本就出兵侵略臺灣……過了一百多年才終于又回到了當初的出發點。他認為“也許只有當‘友好’不再掛在嘴上的時候,我們才能夠成為真正相互融洽(不害怕對方)的鄰居。”(第347頁)
1981年,竹內實先生又指出:“‘友好’這個詞顯然已經用得有些過濫。”(第349頁)八十年代初確實曾經掀起過日中友好的熱潮。他引用1980年日本總理府的一份民意調查,在回答的日本人中,認為對中國感到親切的達79%,認為日中友好關系發展了的達80%。(《朝日新聞》,1980年9月29日)可是,竹內實先生當時清醒地表示:“至于說能夠保證這樣的現象永遠持續,并使之穩固下來,我卻沒有十足的信心。”(第350頁)他預料如果缺乏理解和信任,“那種所謂的‘日中友好氣氛’,將會不可避免地走向低潮。”(第359頁)真是被竹內實先生不幸而言中,事實證明由于歷史認識等等問題,尤其是小泉首相頑固堅持參拜靖國神社,二十多年后“日中友好氣氛”果然走向了低潮。據《讀賣新聞》2006年的一份民意調查,回答的日本人中對中國“印象不好”的多達67%,認為現在日中關系很差的竟占66%。(《讀賣新聞》,2006年8月11日)前后反差何其大焉!難道還能以為日中友好那么容易嗎?1988年1月1日,竹內實先生還發表了《質疑日中友好》一文,指出:“盡管處處在呼吁重視與強調‘友好’,卻仍舊可見有損于‘友好’的現象”。他建議,與其唱高調、貼標簽,不如“改大聲的‘友好’為小聲的‘喜歡’。”(第386頁)先去了解、理解和尊重對方,并努力加強文化和經濟交流的紐帶。
從這些文章中,我們看到一位日本有識之士如何冷靜地思考歷史,面對現實,不為一時虛熱的氣氛沖昏頭腦,始終執著地強調中日真正友好的基礎是相互理解。那么怎樣才能達到相互理解?日中之間理解的基礎和關鍵又是什么呢?竹內實先生在許多文章中深刻探討和剖析了這一問題的實質和要害,那就是歷史認識問題,特別是戰爭責任問題。
早在1967年,竹內實先生在早稻田大學紀念“七·七”事變三十一周年集會上的演講中就已明確指出:“說到和中國的關系,戰爭責任的問題始終是與對中國的認識纏繞在一起的。”“如果不擺脫所有的歷史陰影,便無法推動歷史的前進。”必須正視歷史的啟示,“如果真想忘記它,那當初就不應該那樣做。要是當真忘記了的話,恐怕后來再也無法主動左右歷史了。”“作為日本人,顯然都應該反省日本軍隊的殘暴行為。這種反省,不能只斤斤于殘暴程度的大小。我認為,我們必須深刻挖掘這種肆虐的實質,弄明白如此肆虐源于何處,以及人們為什么會如此肆虐?”(第140頁)在這次演講中,他一針見血地揭露:“從根本上說,日本軍隊的殘暴行為,源于日本人思想的深處,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則是源于天皇制思想。”(第141頁)
竹內實先生認為相互理解要設身處地與換位思考。他舉了一個例子,如日本軍隊在南京中山陵的牌樓上,用帶血的大字寫著“十二月十日小林部隊占領”。而中山陵是中國國父孫中山的陵墓,“我們設身處地試想一下,要是改為把明治神社的鳥居上也寫上字,那究竟會怎么樣?”正因為對歷史的無知,“才有那些肆無忌憚的殘暴行徑。”(第145頁)對日中戰爭的歷史,首先要分清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如果不從根本上做到這一點,那日中關系盡管也有進展,但終歸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第191頁)
竹內實先生指出:“我認為至少要在歷史教科書上明確寫明1931年以后日本對中國進行了侵略,應該講清楚究竟是怎樣進行侵略的,侵略的起因是什么?應該讓歷史事實在日本民眾的心里扎下根,并把這作為日本民眾對中國民眾的一種賠償。”他還認為戰爭責任,即通過戰爭使人們受害的責任,即使賠償了,也仍是不可赦免、無法贖買的罪行。但是“賠償是必須支付的,日本民眾應該向無辜犧牲的1000萬中國人民的靈魂,發自內心地給予賠償。”(第254頁)
在中日簽訂和平友好條約以后,中日兩國之間外交仍然出現一系列的摩擦和糾紛,例如教科書、光華寮、參拜靖國神社等問題,還有日本政府的一些大臣不斷發出美化侵略戰爭的所謂“失言”。竹內實先生認為這些問題都與對戰爭責任的歷史認識有關。他嚴厲批評了那些企圖歪曲歷史、掩蓋戰爭罪行、為侵略戰爭辯護的人。并分析某些人不愿正視歷史、承認戰爭責任的心理障礙,“或者是由于從自己良心上講,覺得侵略的行為非常可恥,因此難以接受;或者當初就沒有想到其屬于‘侵略’行為,良心根本沒有受到譴責;或者是因為想到‘戰死’的親戚與朋友,不愿意承認為‘侵略’而死。”(第403頁)
竹內實先生在文章中不僅指出了理解的困難,也提出了實現理解的途徑和方法。他主張,首先通過總結以往的正面與負面的經驗,“從我們所處的被動地位上,邁出新的步伐。”應在教科書中,明確地記述甲午戰爭、滿洲事變、日中戰爭等歷史事實真相,講清楚“為什么在這一段歷史當中,日本會對朝鮮和中國等進行侵略。”“要從根本上使整個日本能夠正視歷史的真相。”(第306頁)“只有立足于這樣的起點,才有可能讓日本與中國之間的接觸和交流,變成可以信賴的遺產,并代代相傳下去。”(第307頁)
竹內實先生提倡加強中日兩國互相研究,“研究的根底越是深厚,研究的預見性就會越精確。不言自明,盡快實現研究人員之間的相互交流,以及研究人員與社會的溝通,無疑將會促進研究的深入。”交流的機會多多益善,交流方式也應多種多樣,還應提倡個人或小團體的研究與交流。(第140頁)他還建議,為了加深中日互相理解,還需要加強了解和研究兩國的歷史、文化、習俗和內在心理,甚至不同的情感、語言表達方式。
同時,竹內實先生也真誠和直率地提醒中國方面,“在日本國民中,對歷史的認識存在著很大的分歧,它也影響到了政黨。”而中國方面對日本國民這樣的意識狀況關注不夠。如果完全按照中國政治舞臺上的眼光來看待日本的情況,“是不太合適的”。(第425頁)他認為“今后應該是日本與中國互相理解的時代,那么中國方面應該怎樣理解日本人對自身的認識呢?”(第440頁)無疑,這也是我們作為中國人,尤其是中日關系研究者們應該認真思考和研究的。
《竹內實文集》第五卷中的文章,表達了竹內實先生以清醒的頭腦、銳利的眼光、深邃的思考、獨到的見解對日中關系發表的種種真知灼見和遠見卓識。盡管這些文章差不多是在50年前到10年前先后撰寫的,但今天讀起來,還那樣具有現實感、震撼力和啟發性、預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