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與毛澤東

20世紀中國，最大的歷史之謎是什么？我認為應該是：毛澤東為什么要發(fā)動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而且能號召動員億萬群眾加入其中，形成波瀾壯闊之勢，并且延續(xù)達十年之久。研究這個問題，當然要首先充分肯定偉大領袖毛澤東個人的崇高威望、卓越才能和巨大的影響力。但是，我們又不應該僅僅停留在這里。因為，正如革命導師恩格斯所說：“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1]這就是說，要解開這個歷史之謎，最重要的不僅要研究偉大領袖的個人欲望和動機，而且更應該深入發(fā)掘和探討這種個人欲望和動機所賴以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以及它所反映出來的特定的歷史潮流。這應該成為我們研究這個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大歷史之謎的指導性的思路。

一、“文化大革命”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

“文化大革命”發(fā)生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不是偶然的。60年代在中國和世界都是一個不平靜的年代。具體說，有以下５個重要特點：

1．全球冷戰(zhàn)對峙的熱化期

以美駐蘇大使喬治·凱南在《外交》雜志上發(fā)表闡述對蘇實行遏制政策的文章和英國前首相邱吉爾在富爾頓的]說開始，一直到蘇東劇變?yōu)橹沟?0多年，是以美蘇為首的兩大陣營的冷戰(zhàn)對峙時期。從全球整體上說是冷戰(zhàn)，就是沒有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但就局部來說，熱戰(zhàn)從來沒有停止過。在時冷時熱、曲曲折折地發(fā)展過程中，60年代是個熱化期，幾次接近全球熱戰(zhàn)的邊緣。除了朝鮮戰(zhàn)爭之外，幾次尖銳碰撞的大事件都發(fā)生在60年代。如柏林墻事件發(fā)生在1961年，古巴導彈危機事件發(fā)生在1962年，直接導致越戰(zhàn)升級、戰(zhàn)火燒到中國南大門的北部灣事件發(fā)生在1964年。這類事件在1953年朝鮮停戰(zhàn)后沒有，在70和80年代也沒有。如果再加上1965年的蘇哈托政變，還有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事件，60年代確實是一個多事之秋。所以說，60年代是國際關系緊張、兩大陣營斗爭的高峰期，是一種特殊的全球大氣候。

2．世界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潮期

逐漸覺醒的亞非拉地區(qū)廣大群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紛紛展開了規(guī)模巨大的民族解放運動，各個被壓迫奴役的國家紛紛宣告獨立，建立起自己的國家。從1945年9月2日，胡志明在河內市巴亭廣場發(fā)布《獨立宣言》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開始，這場民族解放運動持續(xù)30余年，到70年代后期，由英法等老牌帝國主義花幾百年時間構建的全球殖民體系終于瓦解了。而在這30多年中，60年代是高潮。據(jù)一份統(tǒng)計資料顯示：40年代（1945年8月到1949年底）獨立的國家共14個，其中12個在亞洲。50年代獨立的國家共8個，2個在亞洲，6個在非洲。60年代獨立的國家46個，其中33個在非洲，占72％。70年代以后又呈下降趨勢。而在60年代獨立的國家中，70％多是在前5年。

民族解放運動不僅在亞非拉轟轟烈烈，在西方世界也十分活躍。其中特別突出的是美國的黑人運動。大家記得，毛主席曾在1963年8月8日和1968年4月16日兩次發(fā)表聲明，支持美國黑人的抗暴斗爭，這是很罕見的。聲明說：“美國黑人斗爭的迅速發(fā)展是美國國內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的日益尖銳化的表現(xiàn)。”“美國黑人爭取自由解放的斗爭，不僅是被剝削、被壓迫的黑人爭取自由解放的斗爭，而且是整個被剝削、被壓迫的美國人民反對壟斷資產階級殘暴統(tǒng)治的新號角”。“這場黑人的斗爭風暴發(fā)生在美國國內，是美帝國主義當前整個政治危機和經濟危機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2]這是從全球形勢看，60年代不同于其他年代的一個重大特點。

3．中蘇兩黨矛盾的公開對抗期

蘇聯(lián)共產黨是世界各國共產黨的“老大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中心。中國共產黨是全球人數(shù)最多的共產黨，是威望日益上升、受到世界革命民眾景仰的大黨。但兩黨之間的友誼并不像公開宣稱的那樣“牢不可破”，而是矛盾由來已久。特別是在1956年蘇共20大以后，在“三和”（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兩全”（全民國家、全民黨）問題上的認識分歧和國家利益矛盾尖銳，包括1960年7月16日蘇照會撤專家、廢合同，終于引發(fā)了公開大論戰(zhàn)。從1960年4月發(fā)表《列寧主義萬歲》等3篇文章到1963年6月開始的對蘇共及其領導人赫魯曉夫點名批判的“九評”，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在如何評價這個影響的認識上并不一致，有人全盤肯定，有人全盤否定；有人部分肯定，有人部分否定，這是尚待研究的一大課題。

盡管對中蘇大論戰(zhàn)認識上分歧很大，但這次大論戰(zhàn)對國內反修斗爭的開展，加速黨內“左”傾思潮的發(fā)展以至直接成為引發(fā)“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誘因，恐怕是不爭的事實。正如《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說：“在這種情況的影響下，我們在國內進行了反修防修運動，使階級斗爭擴大化的迷誤日益深入到黨內，以致黨內同志間不同意見的正常爭論也被當作是所謂修正主義的表現(xiàn)或所謂路線斗爭的表現(xiàn)，使黨內關系日益緊張化。這樣，黨就很難抵制毛澤東等同志提出的一些‘左’傾觀點，而這些‘左’傾觀點的發(fā)展就導致‘文化大革命’的發(fā)生和持續(xù)”。

4．我國周邊環(huán)境的惡化期

在新中國50多年的歷史中，60年代是周邊環(huán)境最險惡的年代。北部是蘇聯(lián)，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被稱為沙發(fā)，可靠可依；抗美援朝時期曾被稱為可靠的大后方，而60年代變成了反修前線。在中蘇交惡過程中，蘇聯(lián)陸續(xù)增兵百萬，邊境矛盾沖突不斷，多達數(shù)千起。大軍壓境，迫使我不得不增軍北部邊界，數(shù)十萬知青支邊，成立生產建設兵團。

南部主要是越南，本是兄弟鄰國，和平邊疆。但由于1964年北部灣事件后美機不斷擴大轟炸范圍，戰(zhàn)火燒到中國南大門。胡志明主席1965年春親來中國請求支援。中國派工程兵、鐵道兵、高炮兵等數(shù)十萬余軍隊援越抗美，總開支達200多億美元。到1975年5月1日越南南方全境宣告解放為止，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10年。

西部聯(lián)結數(shù)國，主要大鄰國是印度。中印關系50年代曾是很好的。兩國總理共同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友好交流頻繁。但60年代，由于尼赫魯政府堅持擴張主義，妄圖把西藏從中國分裂出去，使歷史遺留下來的邊境問題惡化，出現(xiàn)邊境武裝沖突和流血事件，終于釀成1962年10－11月的中印邊境戰(zhàn)爭。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全線擊潰入侵中國領土的印軍之后，主動停火，主動后撤，接著又交還繳獲的武器裝備，釋放全部被俘人員。這些出人意料的寬大舉措，在國際上產生良好影響，并使中印邊界出現(xiàn)凍結式穩(wěn)定，但中印關系仍處于長期緊張的狀態(tài)。

東部的問題主要是臺灣蔣介石錯誤判斷大陸3年困難后的形勢，以為復辟的良機已到，瘋狂叫囂反攻大陸。

這北南西東4個方面的周邊環(huán)境，是現(xiàn)實的，又是具體的。它不能不影響到領導人的分析判斷和決策，也不能不影響到每一個中國人的神經。

5．國內和黨內矛盾的激化期

國內和黨內矛盾的]化與全球大氣候密不可分，但又有自己的特殊性，這就是與“大躍進”、人民公社和3年困難時期緊密相聯(lián)。主要表現(xiàn)在4個方面：

（1）干群矛盾相當尖銳。對于大躍進時期，干部為了完成高指標而盛行的強迫命令作風，打罵群眾，擅自把農民私產歸公等惡劣行為，特別是3年困難時期，干部搞特殊化、浮夸謊報、與民爭食，導致農村人口大量非正常死亡的嚴重惡果，廣大群眾是十分不滿的。其中很多問題的責任在上邊，但群眾看見的是公社、大隊等基層干部，這就造成干群矛盾激化，個別地區(qū)關系空前緊張。

（2）黨內矛盾凸顯，特別是高層領導以至中央領導核心在“三面紅旗”上的認識明顯不一致，已經廣為人知。特別是經過1959年廬山會議對彭德懷等同志所謂右傾機會主義的批判，后來又有1961年中央工作會議和1962年七千人大會的傳達，中央高層領導有分歧，在黨內相當層面的干部中已經不是秘密。黨內分歧是客觀存在的，但達到何種程度，性質如何判定等問題，認識并不一致。這種狀況的存在使黨內關系十分緊張。

（3）黨同知識分子的矛盾日趨突出。建國后黨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政策是有成效的，但1957年反右斗爭之后，1958年又把整個知識分子劃入資產階級范疇，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從此從總體上日益惡化了。雖然周恩來、陳毅等同志在廣州會議上企圖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但難以扭轉“左”傾洪流。知識分子被看作是修正主義的土壤，是西方“和平]變”中國的突破口和溫床。這樣，“文化大革命”首先從知識分子開刀，很多有成就的知識分子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成為“文革”的對象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4）人民群眾同“黑五類”的矛盾。這類矛盾建國以后一直存在，但在這個時期，隨著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叫囂而有相當程度的激化。按當時的說法叫作“他們人還在，心不死，夢想復辟”。現(xiàn)在回頭看，對當時這類矛盾的估量實際上存在擴大化和嚴重化的傾向。

上述5個方面說明，20世紀60年代確實是與別的年代有許多不同特點的年代，而這5個方面的特點又都與“文化大革命”的發(fā)動、性質和特點有著相當緊密的聯(lián)系。所以，研究“文化大革命”不能不首先研究其特定歷史背景。

二、“文化大革命”是特殊的政治運動

關于“文化大革命”的性質，曾經有過多種不同的說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占統(tǒng)治的觀點是：“文化大革命”是反修防修、鞏固紅色江山的偉大政治運動；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史無前例的偉大創(chuàng)舉。在撥亂反正過程中，“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圍繞爭取中央領導權的權力斗爭，曾一度在部分人中十分流行。還有人認為“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反革命宮廷政變。《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通過后，“內亂”的提法成為官方的公開的通用提法。我認為，從實踐結果的角度看，內亂的定性是有一定道理的，在一段時間里，確實是天下大亂。但內亂是一個中性詞，并不能完整表達“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性質。所以，我在《“文化大革命”史稿》一書的前言中，提出是否可把“文化大革命”定性為“特殊的政治運動”，得到不少同行的肯定和贊成。“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政治運動，大家都同意，為什么說它是特殊的呢？因為它與建國以來的歷次運動相比較有著不同的特點。

1．領導特殊

與歷次政治運動均由各級黨委領導不同，這次政治運動在“踢開黨委鬧革命”的口號下，省、市、自治區(qū)以下的各級黨委直到基層支委會均被“踢開了”，被剝奪了對“文革”的領導權。中央各部委，甚至中央委員會和中央政治局也在一段時間里被“踢開”，被“中央文革碰頭會”這種非正常機構所取代。數(shù)以千百萬計的共產黨員被停止過組織生活。但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依然是存在的。當然改變了一個說法：“毛主席的領導就是黨的領導”。以毛澤東為首的所謂“無產階級司令部”始終牢牢地掌握著領導權。

2．理論特殊

雖然“高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偉大旗幟”的口號仍十分響亮，但實際上起作用的，卻是號稱被毛澤東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的新理論，即“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偉大理論”。這個理論在當時的報刊上評價極高，被稱作是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的“第三個偉大里程碑”、“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頂峰”、“馬克思主義同修正主義的分水嶺和試金石”等等。但實踐已經證明，這是個左傾錯誤理論，“既不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也不符合中國實際”。[3]

3．對象特殊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人民民主專政（“文革”時強調的是“實質上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確定的專政對象：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右派，這些在“文革”時期依舊是專政對象，而且在“群眾專政”的名義下受到了更嚴酷的對待。此時又新增加兩個革命對象：“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而按照《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的內容，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時從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家主席劉少奇，黨中央總書記鄧小平以下一直到支部書記，全國被打成“走資派”的干部多達數(shù)百萬人。經過撥亂反正的實踐檢驗，所謂“走資派”不過是主觀虛構的一個革命對象，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4．方法特殊

群眾運動的方法是中國共產黨一貫強調和運用的方法，也是任何政黨領導政治運動的基本方法，“文化大革命”作為一種政治運動也不例外。而其特殊之處在于“大”，席卷神州，史無前例；時間長，一次運動延續(xù)了10年零5個月；其核心是“大民主”，即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串連。還有在“群眾自己解放自己”等名義下建立起來的五花八門、遍地烽煙的各種群眾組織。這種“大民主”是毛澤東十分欣賞和大力提倡的。他認為這是高于資產階級民主的無產階級民主，充分顯示了無產階級的主動創(chuàng)造精神，甚至主張把“四大”（即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寫入了共和國憲法。而10年的痛苦實踐證明，離開法律與合法程序保障的，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的所謂“大民主”，違反了民主的基本規(guī)則和精神，很容易被一小撮人所操縱，甚至發(fā)展為毫無民主可言的“暴民政治”。因此，在“文革”結束后，“四大”很快就被從憲法條文中刪除了。

5．目標特殊

共產黨是作為肩負消滅資本主義歷史使命的無產階級先鋒隊而宣告于世的。但作為不同國家的共產黨，從不同國情的實際出發(fā)，所承擔的革命目標又是有階段性的。比如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的28年里是以反帝反封建、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為己任的。建國后，又以消滅民族資產階級、改造農民小生產、過渡到社會主義為主要任務。三大改造完成并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后，黨的八大又明確規(guī)定要以建設民主、獨立、富強的新中國為主要任務。可是，“文化大革命”興起后，在一種急躁狂熱的情緒支配下，卻提出“打倒帝修反”的任務，把需要許多代人才能完成的全世界無產階級共同的偉大歷史使命，企圖由中國無產階級領導、在極短的時間里去完成它。而這樣“打倒帝修反”、“保證紅色江山千秋萬代不改變顏色”等豪言壯語，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的時代特點，顯然是一種極左的過度的反映。同時，這些口號又給“文化大革命”戴上一頂閃爍著迷人光芒的神圣光環(huán)。這種脫離實際的美麗詞句編織的迷人光環(huán)雖然能夠激勵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易于激動的神經，但他們是不可能持久的，其很快褪色消失就是自然的了。

6．動力特殊

中國革命歷來以工農為革命的基本動力，“文化大革命”中也是“紅五類”大行其道。但卻有一點不同，革命的先鋒是所謂“紅衛(wèi)兵”，是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左派。統(tǒng)帥這些左派的則是所謂無產階級司令部，具體說就是以江青為首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組。而這些左派又是沒有任何具體標準的。這就造成左派的極大隨意性和變化不定。很多昨日的親密戰(zhàn)友，今天突然變成了革命的敵人；昨天還是紅色領導干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黑幫，如此等等。

上述六個特點，使“文化大革命”時期成為不同于黨的歷史上任何時期的政治運動。

三、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的關系

有人認為這個問題很簡單，沒有毛澤東就不會有“文化大革命”。這個看法我贊成，但還不夠全面準確，還必須加上“只有毛澤東也不會有‘文化大革命’”這句話。為什么沒有毛澤東就不會有“文化大革命”？任何一場政治運動，并不是客觀上具備一定的歷史條件就會發(fā)生的。如果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話，這個東風就是主觀條件，特別是領導條件。在當時的中國，面對上述特定歷史條件能夠作出發(fā)動“文化大革命”這樣重大決策的，只有毛澤東。這樣說是否違反了歷史唯物主義，夸大了個人作用呢？我認為并不是如此。因為正如列寧所說：“歷史必然性的思想也絲毫不損害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因為全部歷史正是由那些無疑是活動家的個人的行動構成的”。[4]這就是說，面對同樣的客觀矛盾，不同的黨的領導人可能作出不同的分析，得出不同的結論，采取不同的對策。設想當時的中共中央如果最后作決定的不是毛澤東，而是劉少奇，或者是周恩來、鄧小平，他們會決定不惜粉身碎骨也要發(fā)動“文化大革命”嗎？肯定不會。而且也只有毛澤東才有那樣高的威望和魄力，能夠不顧大多數(shù)黨的高級干部的意愿，直接號召億萬群眾，發(fā)動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大風暴。當時的文件明確肯定“文化大革命”是由毛澤東親自發(fā)動和領導的，這符合歷史事實。

為了更有具體感，我們不妨舉幾個實例：比如，作為“文化大革命”導火線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就是在毛澤東支持和默許下，由江青在上海組織的。這篇文章經過毛澤東幾次親自審閱批準，才在上海《文匯報》發(fā)表。中央沒有開過會，也沒有一個常委知道此事，中央書記處不知道，連主管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線的中央宣傳部也毫不知情。

再如，“文化大革命”在組織上的準備是從批判羅瑞卿開始的。羅瑞卿當時是國務院副總理、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軍委秘書長、公安部長，是掌握專政機關的實力派人物。林彪派自己的老婆葉群攜帶偽證到毛主席那里去告狀，毛澤東支持林彪，下令在上海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揭發(fā)批判羅瑞卿。當時在北京主持黨中央常務工作的劉少奇不知道開會的內容，以為可能是軍事問題，打電話問主持軍委常務工作的副主席賀龍：“上海開會解決什么問題？”賀龍回答說：“見鬼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包括鄧小平、彭真等很多中央負責人都不知開什么會。成為批判對象的羅瑞卿當時正在云南考察援越抗美前線的軍事情況，突然接到去上海開會的命令，一下飛機就被軟禁了。

又如，劉少奇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這樣位高權重的國家元首，黨內第二號人物，突然成了“中國的赫魯曉夫”，被批判、囚禁、打倒，以致迫害至死，中共中央政治局竟然連一次開會討論也沒有。唯一的一次開會討論劉少奇問題是1968年10月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但那不過是面對既成事實的宣判。而且就是這樣的會議，也有三分之二的八屆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被非法剝奪了到會的權利（中央委員97人，除去10人去世外到會40人；候補中委98人中，到會19人。兩項合計到會59人，占中央委員總數(shù)的30％）。而到會的非中央委員（主要是造反派）卻高達74人。由此可見，《歷史決議》中關于“毛澤東同志的左傾錯誤的個人領導實際上取代了黨中央的集體領導”、“對‘文化大革命’的這一全局性的長時期的左傾嚴重錯誤，毛澤東同志負有主要責任”的結論是符合客觀實際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加上第二句話：只有毛澤東也不會有“文化大革命”呢？

第一，正是中國革命的勝利發(fā)展和20世紀60年代的國際國內大氣候，為毛澤東創(chuàng)造了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臺。在《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一書中，毛澤東以戰(zhàn)爭為例，深刻地分析了主觀條件與客觀條件的辯證關系。他說：“軍事家不能超過物質條件許可的范圍外企圖戰(zhàn)爭的勝利，然而軍事家可以而且必須在物質條件許可的范圍內爭取戰(zhàn)爭的勝利，軍事家活動的舞臺建筑在客觀物質條件上面，然而軍事家憑著這個舞臺，卻可以導]出許多有聲有色威武雄壯的活劇來”。[5]

設想，如果沒有中蘇兩黨長達10年的分歧和大論戰(zhàn)，沒有隨之展開的普遍而深入的全民反修防修教育，能夠形成以“反修防修”為目標的億萬群眾的史無前例的大運動嗎？從我接觸的資料看，在反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問題上，黨內主要領導人沒有一個人提出過反對意見。包括劉少奇、鄧小平、彭真、陸定一等人。他們的區(qū)別只是在于，對中國的一些事和人是否修正主義的看法不同而己。

設想，如果沒有蘇聯(lián)在北部邊境陳兵百萬、美國把炮火燒到中國南大門的客觀嚴重局勢，會在全黨和全國人民中產生面臨嚴重生死關頭的迫切危機感嗎？會使那么多的青年人熱血沸騰，要“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為捍衛(wèi)紅色江山，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嗎？

應該說，正是這種國際國內大氣候形成的客觀局勢為毛澤東提供了廣闊的政治大舞臺，使他得以導]出“文化大革命”這臺有聲有色威武雄壯的大活劇。盡管實踐的結果證明，它不是正劇，而是歷史的大悲劇。

第二，中國政治制度、體制的不健全，特別是殘留的嚴重封建主義弊端，為毛澤東破壞黨的民主集中制和集體領導原則，實行個人專斷提供了方便條件。正如鄧小平所說：“單單講毛澤東同志本人的錯誤不能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是一個制度問題。”[6]“制度是決定因素，那個時候的制度就是那樣。那時大家把什么都歸功于一個人。有些問題我們確實也沒有反對過，因此也應當承擔一些責任。”[7]“我們過去的一些制度，實際上受了封建主義的影響，包括個人迷信、家長制或家長作風，甚至包括干部職務終身制。”[8]聯(lián)系到一直殘留到今天的“第一把手絕對的真理”的現(xiàn)象，在中國肅清封建主義影響任務之艱巨，是有目共睹的。

第三，歷史的最終結果是合力造成。正如恩格斯所說：“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互相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產生出一個總的結果，即歷史事變”。[9]

這就是說，毛澤東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實踐結果并不是他所主觀預期到的。毛澤東開始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想搞一年，想通過“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天下大亂”這一點他做到了，但天下大治卻不見蹤影。于是只好延長預期，準備搞兩年，但也不行。又提出3年設想，預期在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后結束“文化大革命”，但又出了林彪事件。后來毛澤東對“文化大革命”的進程和時間像胡喬木說的那樣，采取了成都寶光寺楹聯(lián)的態(tài)度：“天下事了猶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這一拖就是10年。結果只有到他老人家撒手人寰，才由后人來結束這場史無前例的大動亂。這也說明，任何偉大人物都不是萬能的，任何歷史的發(fā)展只能是合力的結果。

根據(jù)上述3個方面的理由，我認為必須補充第二句話：只有毛澤東也不會有“文化大革命”，這樣才是比較全面的。

四、毛澤東為什么要發(fā)動“文化大革命”

關于“文化大革命”起因的探討文章和著作已經不少，我自己也發(fā)表過多篇。這里我想換一個角度，從毛澤東本人的角度，看看他是怎么解釋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從這個角度看，我認為有4篇“東西”是比較有價值的：毛澤東1966年6月10日同胡志明的談話；毛澤東1966年7月8日給江青的信；毛澤東1967年2月3日同阿爾巴尼亞代表團卡博和巴盧庫的談話；毛澤東1970年12月同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談話。（注：4篇中第2、4篇是發(fā)過中央正式文件的，其他2篇均未下發(fā)過，只能依靠“萬歲”本，因此難免有不準確的地方。）

我想以這4篇為主，聯(lián)系前后的一些談話，研究毛澤東作出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錯誤決斷的主觀上的思考和他認定的理由。

1．反對修正主義，捍衛(wèi)馬列主義

毛澤東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本身是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這個政治錯誤是以組織錯誤為支持、以理論錯誤為指導的。從一定意義上說，毛澤東首先是在理論上犯錯誤，然后才導致政治錯誤的。毛澤東一直到死都認為自己是在堅持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是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的戰(zhàn)略舉措。為此，他在給江青的信中表達了不惜粉身碎骨、“準備跌得粉碎的”決心。

可是為什么這種崇高的愿望在實踐中卻發(fā)生了相反的效果，在理論和實踐上同馬克思主義發(fā)生嚴重背離呢？關鍵是理論上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而理論問題的核心是，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革命的根本問題上沒有搞清楚。由此而產生的癥結則是修正主義問題。什么是修正主義？有沒有現(xiàn)代修正主義？毛澤東對斯諾說，“文化大革命”基本上是修正主義跟反修正主義的問題。要搞修正主義就要與蘇聯(lián)妥協(xié)。蘇共23大，劉少奇、彭真就提建議要派代表參加。修正主義是國際性的。在中國搞修正主義，不聯(lián)合國際上的修正主義不行。當然后頭這么建議我們打掉了。這里對劉少奇、彭真的批判是一種誤解，不符合歷史實際。但由此可見，修正主義的問題，在毛澤東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思考中，確實是一個很有分量的重要因素。這就涉及我們黨近50年的理論工作，特別是國際共產主義分歧的核心問題。同樣也是“文化大革命”必要性和必然性的核心問題。

因為“文革”的基本口號和基本任務就是反修防修。不把修正主義這個問題從理論上徹底搞清楚，就不能搞清歷史、理清毛澤東的思路，也不能說清思想理論戰(zhàn)線的很多問題，甚至還會遺禍于后代。

2．為促進世界革命，挽救國際共運

毛澤東認為：“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世界革命的一個新的偉大的時代。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革命風暴，定將給舊世界以決定性的摧毀性的打擊。”（致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的賀電，1966年10日25日。）從全球民族解放運動處于高潮的認識出發(fā)，提出世界農村包圍世界城市的全球戰(zhàn)略（見林彪：《人民戰(zhàn)爭勝利萬歲——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20周年》）1965年9月3日）到認為美國已陷入“整個政治危機和經濟危機”（《支持美國黑人抗暴斗爭的聲明》1968年4月16日）。毛澤東寄希望于美國“出一個領導的黨來進行革命”（同斯諾談話）他甚至公開宣稱：“世界上一切被壓迫人民、被壓迫民族的徹底翻身，已經為期不遠了。”[10]

同時，毛澤東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狀況頗不滿意。同胡志明談話中，毛澤東說：“全世界的黨都分裂了。”給江青的信中說得更厲害，認為“全世界一百多個黨，大多數(shù)的黨不信馬、列主義了，馬克思、列寧也被人打得粉碎，何況我們呢？”頗有一點悲壯凄涼的感覺。世界形勢大好，而領導革命的共產黨大多數(shù)已經不行了，所以，毛澤東迫于莊嚴的歷史責任感，要挺身而出，為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反對修正主義而斗爭，不惜粉身碎骨。

3．解決黨變質的問題

這點在毛澤東對卡博和巴盧庫的談話中十分突出。毛澤東認為黨內存在4部分人：一是老干部中的民主派，只贊成反帝、反封、反官僚資本，到合作化就不贊成了；二是解放后才進黨的一批人；三是收留下來的國民黨；四是地、富、反、壞、右、資的子弟，解放后上大學，掌握了一部分權。他認為黨的狀況不能適應社會主義革命的要求，必須徹底整頓。

4．解決接班人問題，防止黨變修

毛澤東認為黨內混進了一大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出現(xiàn)“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所以在同胡志明談話時，強調提出“接班人”的問題。毛澤東說：“馬克思、恩格斯沒有料到他們的接班人伯恩斯坦、考茨基成為反馬克思主義者”，“我們都是70以上的人了，總有一天被馬克思請去。接班人究竟是誰，是伯恩斯坦、考茨基，還是赫魯曉夫，不得而知。要準備，還來得及。”

他還認為知識分子會出修正主義，要抓緊解決。在與卡博、巴盧庫談話中，毛澤東說：“我們的國家是軍隊打的，學校原封未動。”“大學生有很大一部分我是懷疑的，特別是讀文科、社會科學的。不搞文化大革命，很危險，這些人將來就是修正主義。”在同斯諾談話時說：“我們沒有大學教授、中學教員、小學教員啊，全部用國民黨的，就是他們在那里統(tǒng)治。文化大革命就是從他們開刀。”

正是因為在毛澤東的心目中，黨內和國內的形勢如此嚴重，使他感到：“過去我們搞了農村的斗爭，工廠的斗爭，文化界的斗爭，進行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但都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下決心要“找到一種形式，一種方式，公開地、全面地、自下而上的發(fā)動群眾來揭發(fā)我們的黑暗面。”（1967年2月毛澤東同阿爾巴尼亞代表團卡博和巴盧庫的談話）不過當時他認為已經找到了這種形式，就是當時正在轟轟烈烈展開的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當然對這種形式的效果，毛澤東是堅信不移、充滿信心的。他認為天下大亂，一定可以達到天下大治，“前途是光明的”、“反動派當權總是不能長久的。”

總之，毛澤東的主觀愿望不能說是不好的。但10年“文化大革命”的實踐證明，毛澤東的這些理論和政治結論卻是不符合實際的、片面的、極端的，甚至是完全顛倒的。這種理論探索上的誤入歧途和形勢判斷上的片面性，是導致毛澤東作出發(fā)動“文化大革命”錯誤決策的最根本原因。

“文化大革命”的經驗教訓是異常豐富深刻的，我們對此可以從不同角度作多層次的分析和總結。對于獻身共產主義事業(yè)的偉大革命領袖毛澤東來說，還有一個特殊層面的問題，就是如何看待革命，正確估量每一次革命的意義和不致過分夸大革命性的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革命導師列寧有一段十分精彩而深刻的分析，現(xiàn)抄錄如下：

“對于一個真正的革命家來說，最大的危險，甚至也許是唯一的危險，就是夸大革命性，忘記適當?shù)睾陀谐尚У剡\用革命方法的限度和條件。真正的革命家如果開始用大寫字母開頭寫‘革命’二字，并把‘革命’奉為幾乎是神圣的東西，喪失理智，不能最冷靜地最清醒地考慮、權衡和檢查一下究竟應該在什么時候、什么環(huán)境、什么場合采取革命行動，應該在什么時候、什么環(huán)境，什么場合轉而采取改良主義的行動，那他們就最容易為此而碰得頭破血流。真正的革命家，如果失去清醒的頭腦，一心設想什么‘偉大的、勝利的、世界性的’革命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下都能夠而且應該用革命方式來解決種種任務，那他們就會毀滅，而且一定會遭到毀滅（不是指他們事業(yè)的表面的失敗，而是指內部的破產）。”[11]

這是列寧對俄國布爾什維克在十月革命巨大勝利的鼓舞下勇猛推進，超過必要限度遭遇挫折，而不得不暫時退卻的曲折經歷的科學總結。這個科學總結對于在革命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新的勝利的鼓舞下，習慣于以革命的、戰(zhàn)爭的、暴力的手段，“干凈、徹底、全部消滅敵人”的中國共產黨人，在不斷革命，勇猛前進，一直到遭遇到“文化大革命”的嚴重挫折的同樣經歷曲折的時候，就顯得特別富有教益。從一定意義上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在不適合的時候，不適合的環(huán)境、不適合的場合和不適合的手段采取的行動。而對“文化大革命”的發(fā)動者和領導者來說，確實沒有做到“最冷靜地最清醒地思考”。而且把“文化大革命”“奉為幾乎是神圣的東西”，不允許任何人哪怕有一點微小的非議。雖然已經“為此而碰得頭破血流”仍然終身維護，一直到死還認定這是自己一生做的“兩件大事”之一。這是多么沉痛的歷史教訓啊！但愿我們每個共產黨人都能多讀一點馬列的書，以史為鑒，少犯一點早已總結出的歷史教訓。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3－344．

[2][10]毛澤東文集（8）[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329．

[3]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Ｒ]．1981，6．27，20．

[4]列寧選集（1）[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6．

[5]毛澤東選集（1）[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82．

[6][7][8]鄧小平文選（2）[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297．309．348．

[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4）[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78．

[11]列寧選集（4）[Ｍ]．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75－576．

責任編輯 魏子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