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當我們見到唐戈隆的時候,他的手一如既往地緊緊牽著外婆。
“你要快點回來啊”
記者來到唐戈隆和外婆的新家。在東莞的步步高小區里,唐戈隆和外婆租了一套一樓的小屋。為了方便外婆進出,他在廣州4年7次搬家,每次都是非一樓不租。
外婆跟唐戈隆一起到路口接找不到路的記者。唐戈隆身高只有一米六多,但是在外婆身邊,顯得很高大。外婆頭戴小帽,小腳麻利,緊緊握著唐戈隆右手的三個手指,兩人邊走邊說,絮絮叨叨說著別人聽不懂的湖南方言。
街邊開著各種各樣的店鋪,老人對這些東西都很感興趣,不時指著那些店鋪發表意見,有時還像小孩一樣把手甩得高高的。“這條路我走了一百遍也不記得。”外婆搖搖頭,似乎對自己很不滿。“是啊,所以要我帶著你才能走出來。”唐戈隆笑著拍拍外婆的手。
步步高小區看起來已經有些破舊,唐戈隆租的房子沒什么裝修,但收拾得干凈整潔。陽臺上掛著剛洗好的衣物,外婆身上從內到外的衣褲,床上的鋪蓋,都是唐戈隆搓洗出來的,家里沒有洗衣機,每隔兩三天就要洗一次衣服。

兩室一廳的屋子,外婆住在大房間里,里面堆滿了衣服和各種各樣的“寶貝”。“每一次搬家,她的東西都合不得丟掉,連家鄉帶過來的南瓜都留到現在,襪子。褲子、棉衣、毛衣每個類別都有一大袋,老人經常忘了東西放在哪,找不到就再買新的,像孩子一樣。”唐戈隆說。
唐戈隆和外婆午餐吃的是面條,外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著,唐戈隆忙碌地進進出出,端來面條、碗筷,還有一小杯酒。這是唐戈隆給外婆泡的藥酒,每天喝上一小杯,喝喝聊聊,這個時候的外婆最開心,話也最多。“這個要不要?”唐戈隆拿出家鄉的特產,外婆點了點頭,唐戈隆每樣夾了一點放在外婆的碗里。
吃完飯,外婆坐在旁邊看唐戈隆接受采訪,因為聽不懂,老人家一臉疑惑。對記者帶來的相機,老人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是什么?為什么有光?”在采訪過程中,唐戈隆一邊用普通話和記者交談,一邊還要用湖南方言回答老人提出的各種問題。
“我要洗澡了。”聽了一會兒,外婆覺得無聊,開始脫帽子和外衣,并把胸前避邪的護身符解下來。唐戈隆趕緊中斷采訪,到廚房燒水,為外婆準備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老人就跟小孩一樣,你一定要順著她,否則,她馬上就發脾氣了。”
采訪結束的時候,唐戈隆把記者送出門,因為外婆剛洗完澡,唐戈隆就把老人留在了家里。雖然只是離開一小會兒,但出門前還是要叮囑一番。
“我一會就回來,你不要自己走出去啊。”
“你要快點回來啊。”
“知道了,要鎖好門啊。”
“要快點回來啊。”
外婆手中的拐杖
“永州野外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描述了當時永州人的悲慘生活。就是這種毒蛇,在唐戈隆十三歲那年,咬死了他上山砍柴的母親。唐戈隆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彌留之際,已經說不出話,最后將目光落在外婆身上,撒手而去。
唐戈隆的家位于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區大慶坪鄉的一個小山村,偏僻閉塞,交通極為不便。此后的短短幾年里,庸戈隆惟一的舅舅患癌癥去世,外公經受不住喪子失女的打擊,也于不久后的一天深夜喝農藥自盡。隨后,父親在小鎮上建立了一個新家,年幼的妹妹和弟弟跟了過去,唐戈隆就像一個沒人要的包袱一樣被留在了老家。

1988年,唐戈隆高中畢業。因為幾分之差,他與大學失之交臂。隨后的十幾年,他輾轉永州,長沙、北海、北京,廣州打工,可從來沒離開外婆超過半年。有一次當他從外地打工回家,看見外婆的額頭上有一個大傷口,那是外婆從樓上摔下來摔的,聽鄰居說足足流了一碗血。帶著外婆去看醫生的時候,才知道那傷口就快遮不住頭骨了。
“沒有人在身邊,外婆的情形讓人想到就害怕,從此,我再也不敢把她一個人丟下。”
2002年底,唐戈隆帶著80高齡的外婆從北京來到了廣州。這是他第五次帶著老人漂泊到異地他鄉。
今年3月中旬,唐戈隆與外婆搬到了東莞居住,因為外婆的老家村子在東莞大嶺山打工的就有近五十人,隔幾天有同村的老鄉來家里玩,外婆不會那么孤單。
“我本來想請個保姆,但是外婆一口湖南土話,就算請到了,語言不通,跟外婆也無法溝通。好在外婆現在身體還行,會出來走動,只是廣州的車子多。有一天外婆在路上摔倒了,一輛摩托車從外婆身邊飛快地開過去,外婆臉上都跌出了血,這事讓我至今想起來都后怕。”
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唐戈隆會盡量把外婆帶在身邊。在東莞上培訓課的時候,唐戈隆把外婆也帶到教室,讓她坐在講臺邊,同學們都笑說:“外婆是80多歲的前臺小姐。”
下班后,唐戈隆從來不敢在外面逗留半步,更不能與朋友、同事一起吃飯,喝酒。他得趕緊回家,把在外面見到的,聽到的一些事講給外婆聽,聽聽外婆的嘮叨絮語,以消除外婆的寂寞。每每看見外婆聽得津津有味并摻和幾句訓導的話或發表自己的見解,唐戈隆就覺得放心了。
“跟老人相處,惟一的秘訣就是‘哄’。老人是頑童,只要你把親人當成小孩,面對他的幼稚、無知、刁難,你就會原諒他、寬容他、忍讓他。”唐戈隆說。
唐戈隆在與外婆的朝夕相處中,逐步掌握了老人的一些心理特點,并運用到了實踐當中。“奶奶,您很能干啊!”唐戈隆面對著外婆,伸出大拇指。
“我有什么能干的?”外婆反問。
“您記性好啊,您講衛生啊,您心好啊,您能講會說啊……”唐戈隆每天早晚都對外婆說些順耳、贊美的話,外婆聽了喜滋滋的,白天活得精神,晚上睡得踏實。無論工作多么忙,回到家門口,唐戈隆都要在攤上買點小禮品孝敬孝敬,哄老人家開心。
愛情,事業與外婆
唐戈隆今年已經38歲,交過幾個女朋友,卻一直沒有結婚。“我選擇女朋友的一個標準,就是要她喜歡外婆的同時,外婆也喜歡她。”
外婆年輕時候在村里就是有名的厲害女人,接連遭遇喪女、喪子、喪夫之痛后,她的脾氣更加敏感多疑,言語尖銳傷人。
唐戈隆的初戀女朋友就是讓外婆一耳光打走的。外婆多疑,自己的鞋子、衣服忘記放在哪里,就說是被女友拿走,跟唐戈隆告狀。一次外婆在房中數私房錢時,女友無意中撞進來,竟被外婆打了一耳光。女友為此下了最后通牒:要外婆,還是要我?
失去了愛情,可以重新再找,可失去了親情,也許永遠無法彌補。唐戈隆忍痛選了外婆:“如果失去我,外婆就沒有依靠了。”
之后的日子里,也有不少女孩陸續來到唐戈隆的身邊。可是,囚為無法忍受外婆無休止的嘮叨,她們都不能呆久……“其實她們都是好女孩,都很善良。”唐戈隆理解外婆的心:“她罵人是出自她的一種恐懼,她害怕失去我。”
事實上,對于唐戈隆來說,他更大的苦悶在于親情與事業無法兼顧。自古忠孝難兩全。一邊是外婆的牽掛,一邊是事業的誘惑。唐戈隆的心情一直處于壓抑狀態,時時冒出的創業欲望沖擊著他的思想。
“我已經年近不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在廣州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唐戈隆說,“雖然這幾年都有一些機會,但是把外婆帶在身邊,我無法真正放于去做,時時牽掛著家里還有個老人要照顧。”
朋友都勸唐戈隆,可以把外婆送回老家,請人照顧她,不必這樣犧牲愛情,又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外婆的年紀太大了,說不定哪一天她就會離開我。”唐戈隆說,“離開外婆,也許我真的能功成名就,但那時再想侍奉她,可能已經沒有機會了,‘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更大的遺憾,我不想讓自己后悔。”
小孝,中孝,大孝
唐戈隆與外婆的故事已經被不少人所熟知,對于大家“孝子”的評價,唐戈隆認為自己只是盡了一份責任,充其量是一種“小孝”。
“‘小孝’只能維持親人的溫飽,‘中孝’是讓親人得到尊嚴,不受到傷害;‘大孝’則是能為國家做出貢獻。”唐戈隆說,“如果說外婆拖累了我個人的發展,這只能說明我的無能,把外婆帶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其實讓她忍受了很多陌生、孤獨甚至傷害。”
搬到東莞之后,有一天唐戈隆在外面受了委屈,關起門在房間里睡覺。外婆叫不開門,著急地跑到對門鄰居家去敲門求助,但是外婆聽不懂鄰居的話,鄰居也聽不懂外婆的話,這時的外婆披頭散發,鄰居把外婆當成了瘋子,大聲地呵斥著外婆:“走開!走!走!走!”一邊呵斥一邊還用手推著外婆,外婆被推到了路邊,還一個勁地用家鄉話解釋著。
“看到外婆尷尬、無助的樣子,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唐戈隆說,那天,他開始懷疑自己把外婆帶在身邊的決定是否正確。
“外婆想不通,在鄉下,近鄰勝過親戚,為什么大城市人多、車多、樓高,但是這里的人冷漠、不講道理?”唐戈隆說,“她這么大年紀了,還跟著我在外邊過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有時還要遭受冷眼,如果在老家,她就不用受這些苦。”
葉落歸根,外婆時常流露出思鄉之情,常常獨自面對家鄉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唐戈隆明白老人的心情。2005年初,他拿出打工的積蓄在老家建了兩間房子,打算作為外婆最后的安身養老之所。
唐戈隆帶著外婆已經在廣州生活了四年,84歲的外婆仍然想回鄉下,外婆不理解城市也無法融入城市。唐戈隆因此隨時作好了陪外婆回故鄉并放棄工作在故鄉照料外婆的準備,他不想為自己的以后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