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非常看重媒體的提問

我們不在乎媒體是否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只要媒體不斷聚焦于這個案件，那么公司的財務就會盡可能清晰地公之于眾，也就有利于我們對事件的調查

美國休斯敦聯邦地區法院10月23日作出判決，安然公司前首席執行官杰弗里·斯基林因犯有欺詐、共謀、內部交易等一系列罪行被判處24年零4個月徒刑，斯基林也因此成為安然丑聞中獲刑最重的涉案人。

近日，美國休斯敦地區檢察官、安然特別行動小組負責人約翰·休斯頓，在上海講述了安然案件的偵破和審判的全過程。

困境

休斯頓介紹，參與安然事件調查的有幾路人馬。其中包括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安然特別調查組、破產清算人、媒體記者。為了查清此案，聯邦政府司法部在全美調動有經驗的檢察官，組成特別調查工作組，負責對安然高管提起刑事訴訟?！斑@在美國歷史上是很罕見的。”休斯頓說。

同來上海的，還有另一名安然特別行動小組的檢察官羅伯·阿迪肯斯。他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采訪時稱，安然案子牽涉的人和資金都是驚人的，以至于審判公司高管之前，還必須同時處理很多其他有關的訴訟。初期調查此案時取證非常困難，因為沒有書面證據，公司兩位高層斯基林和肯尼斯·雷從來不寫電子郵件，也沒有任何紙質文件提到兩人曾參與到案件中。

這幾乎使案子的調查進入死胡同。因為在美國的刑事訴訟法律當中，必須首先認定犯罪嫌疑人有明確的欺詐意圖。庭審斯基林時，辯護方稱在安然陷入危機時，斯基林說過愿意重新回到首席執行官(CEO)的崗位上，挽回公司的敗局。

不過，休斯頓說，后來調查組找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安然公司首席財務官(CFO)安德魯·法斯特和另外一個高級財務主管簽訂的一份手寫協議。在這份協議里他們討論了安然公司如何規避現在的會計準則，做一些復雜的財務報表，來假冒公司盈利的目標等內容。

但隨著調查的深入，案情變得越來越復雜，特別是作為美國五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安達信，一直都在給安然作商業咨詢和財務審計。休斯頓認為，顯然他們參與了安然的財務造假，而且手里掌握著重要的證據，但他們不愿交給檢察官。

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依賴于證人了。但安然的高管們，幾乎清一色地采取不合作態度。不得已，檢察官只好和安德魯·法斯特達成了認罪協議。

突破

案子的突破點是安然公司當時最年輕的高管格莉森。調查組在嘗試各種手段后，積極尋找其他線索，終于格莉森無條件認罪了。格莉森透露，在2001年8月14日召開的一次公司內部高管會議上，他曾暗示肯尼斯·雷不要再繼續撒謊，安然的財務狀況已經非常危險了。

終于在2001年12月，世界第一大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以498億美元創下了美國申請破產保護案中的歷史之最，引起子社會各界的震驚，美國上下對金融市場喪失了信心。

安然公司面臨的第一項罪狀就是誤導投資者，美化公司報表，動用一系列會計手段做假賬。因為美國的上市公司要定期預報盈利水平，為了掩蓋虧損，安然公司捏造賺錢方式，誤導股民，第二項罪狀是以做假賬的方式對資產過高估價，比如價值1000萬美元的項目，財務報表里卻寫著價值一億美元，以此來虛報資產的價格：第三項罪狀是掩蓋巨額損失和安然的兩個高增長業務的失敗，第四是濫用儲備賬戶以完成盈利目標；第五個罪狀是對股民和外界進行虛假和誤導性的引導。

安然案為什么歷經五年，開庭審判時間長達四個月呢?休斯頓說，調查組要翻閱上百萬份案卷，不僅要找到證人，還得讓證人同意出庭作證，接受辯護律師的交叉詢問。

安然的股票分析師作為最重要的受害角色，同時也是促使欺詐成為可能的主要因素，對他們的調查尤為重要。從受害者角度看，股票分析師是第一批證人，他們的工作失誤也有好幾個方面，比如逐字重復安然媒體公關的意見、公開承認沒有閱讀過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文件，以及沒有看過報告卻在為投資人提供的報告上署名等。

另一批受害者是股民。股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公司員工，他們幾乎把一生的積蓄都扔到了里面。一位工作在一線的管道工人曾指著格莉森說，“我100％相信你們!我一生的積蓄者附諸東流了?！?/p>

安然公司的普通員工莎朗也是受害者中的一個，她對案子調查幫助很大，做了警方的污點證人。莎朗寫過一個備忘錄，里面一項項列舉了公司存在的很多問題，對于一個普通員工來說，做到這一點是相當不容易的。不過，在美國的司法體制當中，政府職員和公司員工揭發公司內部丑聞，被稱作“吹哨者”，是受法律保護的。

還有數十億美元的缺口無法追回

五年后，案件終于有了結果，但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只是剛剛開始，比如巨額賠償的背后，又是怎樣一番“較量”呢?種種不解，均是《瞭望東方周刊》記者獨家專訪約翰·休斯頓時，試圖尋求答案的所在。

《瞭望東方周刊》：作為，民事賠償，安然公司牽扯的數額高達上千億美元，最終經過法院審理，真正賠到股民手中的能有多少?

休斯頓：股民拿回了上百億美元的損失，而他們真正損失的遠遠超過最終賠償的數額，民事訴訟結束后，還有數十億美元的缺口，這些是無法追回的。法院已經要求斯基林拿出全部家當，作為對股民的補償。

《瞭望東方周刊》：大公司的轟然倒塌，最終受損的都是小股民，美國政府在防止此類事件時，有沒有設置預防和監控的機構，是不是只要稅務上不出現問題就可以逃避監控?

休斯頓：安然案后，美國政府吸取了很多經驗教訓，采取了很多亡羊補牢的措施。比如，通過了“薩班斯法案”，要求公司及時披露財務不好的情況，包括高管要定期看財務報表，要簽名證實財務報表的數字都是準確無誤的等。這就避免了一種情況，比如在審判斯基林的時候，他可以說不知道，沒有參與。而這個制度一經實施，便增加了高管的責任。

公司內部審計也作出了新的規定，美國證監會詳細規定了今后公司內部的做法：比如，高管、財務人員、律師如果未能向證監會及時提供報告，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瞭望東方周刊》：證券分析師被列入受害人的角色，但他們給股民分析時的確失職了，作為股民和公司的最重要橋梁，難道不該獨立承擔一定的責任嗎?對于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也有明顯過錯，為什么沒有定罪?

休斯頓：安然這么大規模的案子，不可能十幾個幾十個人就能完成，的確有上百人直接間接參與其中，這些人通過民事訴訟受到了很多懲罰。作為聯邦檢察官，我們主要負責刑事訴訟，我們要認定他有欺詐的意圖，這是非常困難的。盡管我們也展開了全面調查，但不能僅僅說他們失職了，就證明他們有欺詐的意圖。

安達信的確參與案子很深，最后美國政府不僅指控，還對它提起了刑事訴訟。作為當時五大會計行之一，受到聯邦政府的指控，定了罪，在美國歷史上也是非常罕見的。安達信現在也不復存在了。

記者的作用更大

《瞭望東方周刊》：在揭露安然真相過程中，哪一方起的作用最大，是記者、公司內部吹哨者、證監會還是聯邦調查工作組?

休斯頓：安然這個案子，調查記者起到的作用最大，而公司內部“吹哨者”通常都是記者的直接消息來源。記者曝光的很多料都來源于“吹哨者”，有的時候記者會直接引述那些敢于站出來說出真相的人的話。記者同時還要多方取證，來證明他們所說的都是事實。安然的案子上，記者問了很多尖銳的問題，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

另一方面，這也可以看出，美國司法體制注重對信息源的保護，如果沒有相關法律保護他們，就沒有這么多的曝料人有勇氣揭露黑幕。證監會幾乎和聯邦檢察官同時介入調查，不同機構監管規則、程序、權力大小也不一樣。不同機構同時調查，互相之間都是平行的、合作的關系。聯邦檢察官的權力更高一些，他可以隨時介入最高層的調查，傳訊證人。

《瞭望東方周刊》：新聞媒體的報道有沒有給事件調查帶來負面影響?

休斯頓：記者不一定總能得到正面的消息，全世界的記者都一樣。我相信他們在盡全力接近真相，但有時他們的確得到的消息不準確。不過，無論如何，特別是在安然事件中，我們非?？粗孛襟w的提問，因為他們的提問就是對公眾的一種引導，能引起大眾的關注，雖然有的時候他們得不到答案。比如說，我記得媒體有一篇報道的標題是安然怎樣掙錢，后面一個大大的問號。我們不在乎媒體是否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只要媒體不斷聚焦這個案件，那么公司的財務就會盡可能清晰地公之于眾，也就有利于我們對事件的調查。

《瞭望東方周刊》：《華盛頓郵報》曾報道說安然案與華盛頓政治圈關系密切，立案調查過程中，有沒有來自政府的壓力?

休斯頓：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美國的新聞媒體也會不斷地涉及這方面的提問，我們的確調查了安然和一些政府官員的關系，他們之間有一些聯系但都是合法的。我們也想借此更好地找到案件突破口，可是最終沒有找到任何與之相關的線索。我個人參與了安然案件全過程的調查，我沒有感到任何來自政府的負面壓力。坦白說，這么一個被公眾廣泛知曉的案子，有太多媒體參與其中報道，我們必須盡可能地做到公開透明，所以民眾也很有信心。

最好的方式是建立強大的揭發立案機制

《瞭望東方周刊》：在安然案長達五年的調查中，碰到的最大障礙是什么?

休斯頓：我認為是上百萬份的卷宗，尤其在對公司高管的調查上，有些卷宗顯得不是那么有幫助，因此我們不能依賴它來讓高管們開口說話，只能做公司底層員工的工作。我們必須掌握足夠多的證據證明他們有罪，并且讓這些底層員工與我們合作，出庭作證。通過他們，我們掌握了安德魯·法斯特足夠多的犯罪事實，對法斯特的指控，是我們最終的突破點。

《瞭望東方周刊》：作為主審檢察官，你怎樣看待針對安然公司原CEO斯基林長達24年的徒刑?

休斯頓：24年意味著斯基林的后半生都將在監獄里度過，這也是美國商業犯罪史上，判處刑罰最嚴重的一次。法官也有著清晰的判斷，這不是一樁簡單的刑事案件，它幾乎震動了美國最高司法體系。斯基林制造了一個彌天大謊，如此嚴重的判刑，我確實認為他所犯下的罪行是不可饒恕的。同時，肯尼斯·雷已經死了，法官也考慮到剩下只有斯基林一個人才是公司最高決策者，也是他給法斯特提供了一個造假的平臺。

《瞭望東方周刊》：為防范類似商業欺詐案的發生，你對中國有什么建議嗎?

休斯頓：回顧中國這幾年發展，可以發現，在企業結構及運作方式上，安然與中國許多“金字塔”式企業結構有類似之處。通過制造概念，使投資者相信公司已經進入高增長、高利潤的領域，然后業績上作“配合”，通過相關企業之間的“對倒”交易不斷創造出超常的利潤。安然為了躲避監管，盡量利用會計體系內在的缺陷，多次作誤導性陳述。

安然最終的判決結果讓公眾對美國政府充滿了信心，同時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公司都應該意識到，公開透明的財務制度對公司的發展是多么重要。作為投資人，也應該盡可能多地研究公司的各項財務報表，多方求證。確保每一項內容的真實可靠，無論對市場，還是對股民來說，這都是一種責任的體現。

為防范類似商業欺詐案的再度發生，最好的方式是建立強大的揭發立案機制，并提出具體的要求。這也是我們聯邦調查組正在做的事情。1929年經濟危機之后，美國通過了相關法案，確保揭發的事實都是準確的。最保險的做法是讓揭發人的利益不受侵犯。當然在安然案的調查過程中，也出現過很多失誤，我們努力地去修補和挽回。只有揭發機制的完善，市場才會變得透明，股價才不至于下跌，像斯基林這樣不誠實的企業家，也才會被市場所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