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國與世界是雙向互動的,埋頭做事已經不夠了,在很多問題上,中國與其他國家的;中突無可避免,需要提前預見。因此李稻葵認為,自己這一代經濟學者的歷史任務,就是從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中謀求最適合中國的道路。
李稻葵的研究理性而務實,他認為中國的投資主要以企業自有資金為主,70%以上來自非中介性投資,銀行只占20%多,并且在逐年下降,來自資本市場的更少。而印度則主要來自家庭儲蓄及由證券市場涌入的外資,而這正是中國產能過剩的主要根源。
另外,他建議以人均可支配收入替代GDP作為考核指標,以抑制地方政府的投資:中動。對于一些學者提出的綠色GDP指標,他認為可行性存在問題,在一些資源大省如山西,以此考核,會出現GDP為負的情況,是不公平的。
去年,李稻葵在北京置下平生第一套物業。此前,無論在美國,還是香港,他一直租房而居,并使用易于搬運的便利式家當。2004年,在母校找到歸宿感的他,辭去了香港理工大學的教職,回到清華大學經管學院,擔任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佛利曼經濟學講席教授,并于今年6月任金融系主任。隨后,他在學校附近買了房,并力勸朋友們把家安在單位附近。“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這樣的名校附近的房價都比較高。支撐房價最重要的是房租,隨著清華、北大國際化程度提高,訪問學者等流動人口增加,這些學校附近的房租、房價也會穩步上升。”
從清華到哈佛
李稻葵內心深處的漂泊感,與他少年時的經歷或許不無關系。1969年11月,他身為外交部印度處負責人的父親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6歲的李稻葵也隨父母從北京遷居湖南茶陵,其后又輾轉江西、四川。“小時候不斷在轉學,因為當地孩子欺生,經常打架,感性地體會到人類的社會制度都是打出來的。”
雖然一直缺乏系統的學習,勤學好問的李稻葵依然成績出色。高中時,他考上了當時成都唯一的省重點中學成都七中;1980年,又進入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工程系就讀。大學時代的李稻葵,給人的印象仍是愛讀書。他保持著自學的習慣,每天早起背英文,晚上到教室聽英語廣播,在學校比賽中總能取得好成績。
1985年,由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教授鄒志莊牽頭的國家教委經濟學留學計劃啟動,他因此有機會代表清華參加全國統考。作為計量經濟學家的鄒至莊親自出題。李稻葵至今仍記得,其中一道題是如何在價格波動時計算企業的期望利潤和最優決策。他考了第二名,被鄒教授推薦留學哈佛,無奈卻錯過了哈佛的申請截止期。此時,恰逢哈佛大學國際經濟發展研究所(HIID)主任帕金斯教授訪京,他建議李稻葵先到哈佛做訪問學者,第二年再由自己推薦讀博士。李稻葵放棄了免試讀研究生的機會,開始辦理出國手續,并于當年9月成行。
在哈佛,李稻葵度過了艱辛的第一年。作為訪問學者每月從國家教育部獲得的380美元津貼,連正常的房租都不夠,不得已,他和幾個中國留學生合租了一個沒有暖氣的房子,冬夜裹著電熱毯入睡,業余時間則在學校兼任警衛,“這一年,我走遍了哈佛的每一棟樓,現在我還記得哈佛警察為它們起的代號”。
次年,他順利進入哈佛經濟系攻讀博士,師從艾里克,馬斯金、安德烈·史萊法、亞諾什·科爾耐。這時,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耐剛完成《短缺經濟學》,他從現代經濟學角度分析社會主義經濟體的方法,對李稻葵影響頗深。2005年,獲邀參加歐洲經濟學年會的李稻葵,與現任明尼蘇達大學卡爾森管理學院教授的王一江合作提交了一篇論文,論述中國、越南的改革與前東歐的差異,正是借鑒了科爾耐的研究方法。
王一江是李稻葵在哈佛的室友。他那時的同窗好友,還包括現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的樊綱、現任倫敦經濟學院經濟學副教授的許成鋼等已在中國經濟學界享有盛名的學者。最初的學習中,來自計劃經濟國度的他們對一些課程顯得水土不服,只知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懂老師為什么講那些內容,一些學習內容,比如短期利率與長期利率的關系,則令他們困惑,“不知道學了有什么用,當時中國人民銀行根本不需要借助利率調節經濟”。如今,這些理論已在中國的政策實踐中得到了廣泛應用。曾任中國留美經濟學會會長的李稻葵認為,正是這一批留美學者,推進了對國企改革、鄉鎮企業模式即模糊產權、中國當前宏觀經濟現象的研究與討論,“我們不刻意追求對政策的直接影響,而是希望能通過討論開啟思路。”
李稻葵業余時間愛琢磨車,他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到車行看車、買車、修車。到哈佛不久,他就從室友處買下了一輛1970年產的小牛牌汽車,并把它修整得煥然一新。在黑龍江農墾部隊開過拖拉機的樊綱,對汽車也頗有興趣,兩人常在一起修車、玩車。籃球和音樂則是他的另外兩大愛好。到每個城市,他都愿意到音樂廳盤桓。至今,他還是清華教師籃球隊的一員,“每周打球”。
以全球化視野研究中國問題
1992年,博士畢業的李稻葵收到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紐約大學金融系、密西根大學經濟系的工作邀請。他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收入最低的密西根大學經濟系,因為這里有全美著名的中國經濟問題研究中心。“我喜歡做學問,研究興趣是中國經濟,這在出國時就已經確定了,而在金融系只能研究金融。”
在密西根大學的6年多時間里,他的研究一直圍繞中國改革的基本問題展開。他研究社會主義國家為何會出現軟預算約束,提出這與產權安排密不可分。他研究國企改革,提出用全要素生產率衡量國企并不全面,因為國企行為復雜,同時擔負著經濟、社會責任,其效率存在扭曲,他針對如何從微觀上衡量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提出了自己的方法,目前,延續這一課題,他正在寫一篇文章,討論如何從宏觀上衡量全要素生產率。他研究轉型階段的中國經濟,認為由于市場機制沒有成型,純私營、純國有均非最優產權安排。
海外多年的研究生涯,對中國國情的細致理解,令李稻葵的研究理性而務實。“1999年,我和中國社科院經濟所的同行一起到浙江調研,發現不同區域的企業家對產權模式有不同的要求。比如蕭山的企業家希望實行模糊產權,而溫州企業家要求私有產權。”李稻葵說,由此他受到啟發:產權的安排是內生的,當政府改革、市場的基礎設施配套之后,會有新的產權安排和劃分,“在轉型經濟體中,產權、信息不可能明晰化。產權是改革的中心過程而不是源動力,所以不能把過多精力關注在產權上,而應該關注比產權更深層次的制度問題,有了好的制度安排,產權自然明晰。一味強調私有產權,只是一種簡單思維。”針對產權改革問題,在2004年底舉行的第四屆中國經濟學年會上,他與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張維迎展開了激烈的論爭。
由于對前東歐國家的制度變遷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李稻葵體會到,制度安排是連續的,需要一步步推進,不可能一步到位,因此,過渡性制度安排尤其重要。“即使美國這樣的成熱市場,演變也在不斷發生,何況中國是一個轉型市場。我們不能機械地照搬成熟市場的樣本來進行評判,而要研究演變過程的安排,好比是康復醫生,要開出來一張藥方,而不只是診斷問題,或簡單地喊口號、作呼吁,那是打紙老虎、死老虎。”李稻葵表示,不同于以中國經濟改革目標為研究對象的學者,自己以中國經濟改革的過程為研究對象,進行過渡性制度安排這樣具有建設性的研究,不僅是包括自己在內的一批同道者的定位,更將是中國經濟學者對世界經濟學研究的最大貢獻。
1997年,李稻葵獲邀在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擔任了一年國家研究員,專攻中國政府機構改革的研究,并在《美國經濟評論》、《歐洲經濟評論》、《比較經濟學》、《蘭德經濟學》等刊物發表了論文。他與三山投資公司合伙人、原中銀國際CEO李山提出的多方參與國有銀行和國企債務重組的建議,發表在吳敬璉主編的《改革》雜志上,美國著名的中國經濟問題專家、耶魯大學商學院教授尼古拉斯·拉迪看后表示,從中看到了中國國有商業銀行問題可能的解毒藥。
1999年,美國南加州大學(USC)以終身教職邀請李稻葵加盟,他卻選擇了香港科技大學經濟系。2002年,他開始兼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特聘教授,與國內學界有了更深的接觸。2004年7月,他回到母校,全職任教。
北京,對于李稻葵,雖是闊別已久,內心卻從未遠離。“在美國學術界,研究中國經濟是非主流的,在學界以外,對中國問題很重視,但其立場往往是維護美國利益,我們從中國來的研究者角色相當尷尬。在香港研究中國經濟不存在立場問題,但香港大學的研究往往追隨歐美學界,卻由于資源所限很難取得一流成果。實際上,中國歷史性的崛起,是打破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大事。從這個角度出發,中國的經濟學研究絕對有可能領跑世界學術圈。我們要把這中間的問題提升為理論和國際學術界對話,要跟國外學者說,中國的發展有多精彩,但中國的問題你們是不能完全解釋的,你們大多數研究的基礎是西方包括日本的經驗,至少需要修正。其次,我們要為中國經濟政策的科學決策服務,要用全球化的智慧來研究中國的問題。”
從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中謀求最適合的道路
中國的勞動力、原材料價格低廉,一直是我們強調的比較優勢,而立足于大國戰略的角度,李稻葵提出,中國要拋棄比較優勢,重新研究作為大國的發展戰略。
“經過28年的改革,中國在體制改革方面積累了很多經驗,但對發展戰略的研究仍然不夠。老一輩經濟學者最關心的是中國自身發展的問題,是改革的路徑問題,因此,改革早期,我們關注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著重調整農業、輕工業、重工業的比重。以今天的形勢看,這是遠遠不夠的,中國需要從全球角度考慮自身發展所帶來的影響,否則就會受制于人。過去許多年,中國執行的原則是韜光養晦,中國與世界是后者單向影響前者的關系。今天,中國與世界是雙向互動的,埋頭做事已經不夠了,在很多問題上,中國與其他國家的沖突無可避免,因此需要提前預見。我們這一代學者的歷史任務,就是從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中謀求最適合中國的道路。”
從這個角度,李稻葵對多哈回合談判陷入泥潭表示遺憾。“過去十幾年,全球經濟一體化對各國影響巨大,其好處也是分配不均的,一些富國的部分制造業職位流失并反映在國內政治中,一些窮國的利益也受到了影響,比如中國的紡織品配額取消后,孟加拉國和土耳其的紡織業出口就受到影響,但是,中國無疑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因此,中國應當從大國的發展角度認識這一問題的長遠性、迫切性,以更積極的態度推動多哈回合的成功。”
中國經濟的發展模式及制度變遷的跨國比較研究,也是李稻葵有興趣的方向。目前,他對中國城市化的速度、經濟結構中農業的產值與比重、糧食進口量、農業人口與非農人口收入差距等問題進行的國際比較研究,得到了世界銀行的數據支持。“中國城市化水平遠遠落后于經濟發展水平,一大原因在于中國的改革中戶籍制度放開最慢,農民不能百分百進城。不過,這也是中國經濟發展最大的潛力所在。一旦戶籍政策放開,進城的農村人口作為非常饑渴的消費者,每個人都是一個發動機,他們消費力的爆發將對中國經濟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這在中國臺灣地區、日本的經濟起飛中都可以找到佐證。農民進城,不僅是一個戰略性的經濟舉措,也是提升中國人口素質最直接的方式。”
中國與印度,是當下世界關注的焦點,在世行一項中印投資的課題中,李稻葵負責中國部分的研究。他發現,中國的投資總體規模遠高于印度,而且資金的來源與印度有很大不同。“中國的投資主要以企業自有資金為主,70%以上來自非中介性投資,銀行只占20%多,并且在逐年下降,來自資本市場的更少。而印度則主要來自家庭儲蓄及由證券市場涌入的外資。”他認為,這正是中國產能過剩的主要根源。“從最近5年的宏觀經濟趨勢看,企業自有資金投資在不斷加重,銀行、證券、外資及政府的投資比重在不斷下降。據我的計算,我們75%的投資來源于企業留利及沒有分配的資金。這是公司治理結構不健全的表現之一,說明企業要加強自我約束能力,需要資本市場來約束企業的動物精神。”
在另一項對勞動者和資本所有者一次分配比例的研究中,他也發現,“國外一般企業總收入的25%為資本所有者所得,75%為勞動者包括企業高管所得,而中國當前的企業收入中,60%為勞動者所得,40%為資本所有者所得,近年,后一比重還在提高。資本所有者所得的40%收入往往主要用于投資,這也支撐了企業自有資金投資的高漲”。
他認為,影響企業的投資行為,可以有三項舉措。其中,首要在于控制地方政府的投資沖動。“在GDP為指標的考核下,地方政府往往是企業投資的最大推動者。”在對江蘇、新疆等地的走訪中,他發現,有的地方固定資產投資甚至高達70%,因此,他建議,以人均可支配收入替代GDP作為考核指標,對于一些學者提出的綠色GDP指標,他認為可行性存在問題,“在一些資源大省如山西,以此考核,會出現GDP為負的情況,這是不公平的”。其次,是改善公司的治理結構,“動員中小投資者參與企業的投資決策。如果企業沒有更好的投資渠道,可以采取分紅等方式”。第三,需要強化企業家的風險意識。“中國經濟的快速持續增長,造就了一大批敢于冒險的企業家,但經濟發展總有波動,根據歷史經驗判斷形勢存在風險,因為中國經濟增長減速是不可避免的。當前中國50%的增長來自投資拉動,同時投資效率極低,由于中國資本市場的發展程度有限,容忍了投資效率不高的情況,但歸根結底,這是不可持續的。”
他認為,中國投資效率的提高,有賴于金融改革的進一步深化。“目前,國有銀行上市很劃算,因為遇到了中國概念熱和全球流動性強的雙重利好,但是,上市順利并不等于國有銀行改制順利,我們要降低這一期望值。”他認為,隨著戰略投資者的進入,國有銀行的業務重心會從貸款轉向信用卡、消費貸款、個人理財等非傳統商業銀行業務,這對于企業投資效率的提高幫助不大。“從這個角度看,商業銀行存在被邊緣化的傾向,未來,可能會有外資銀行、民營銀行、新興銀行從事貸款業務,傳統銀行則可以通過其網絡、信譽等優勢吸納資金,并通過銀行問業務為貸款銀行提供資金。”他寄望于新興銀行在投資效率的改善上發揮更大作用,“以四大商業銀行現有的機制,很難既提供資金給需要的人,又約束他們。而新興銀行在這方面沒有歷史包袱,可以在商言商,促進投資效率的改善。”
在李稻葵的主持下,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正成為國內經濟學界的重鎮,其每季一次的“經濟形勢討論會”等活動的影響力也日益顯現,不僅吸引了學界重要人物參與,也經常成為大眾傳媒關注的焦點。但李稻葵仍然保持著清醒,“作為學者,需要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否則會喪失客觀性與獨立性。我的想法是站在長期發展和國際化的角度,提醒決策者注意經濟發展中的一些復雜的因素,而不參與一些細節的討論。”
研究之外,他親自為本科生、碩士、博士和EMBA等教授課程。按清華的要求,他每學期有96個學時的授課任務,實際上卻遠遠不止于此。出色的授課加上極強的親和力,使他成為學院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