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馬克思博士論文中的哲學觀

摘要：理論界一般認為，馬克思在《博士論文》時期仍深陷于德國觀念論哲學的泥潭，沒有太多的理論建樹。筆者則認為，青年馬克思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和《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寫作過程中，通過對伊壁鳩魯哲學的討論，已經生發出自己對哲學的全新理解，表達了打算建立一種不同于以往哲學的新哲學的偉大構想。

關鍵詞：原子的偏斜； 哲學； 現實； “和解”； 哲學的實現

中圖分類號：A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12-0012-04

一

阿爾都塞曾不無輕視地評價馬克思的《博士論文》“還只是學生的習作”，①這也是理論界的普遍看法。人們認為，《博士論文》時期(1839-1840)的馬克思尚處于“混亂”的意識狀態，既有康德-費希特的跡象又有黑格爾的影子，就是很難發現他自己的理論見解，因此沒有太大的哲學建樹。然而這篇“學生的習作”畢竟是馬克思最早的完整意義上的哲學作品，而且當時的寫作并非流于隨意，是為公開發表而備。筆者通過仔細研讀《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和《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從中體會到那時的馬克思已經不僅僅是個隨波逐流的青年黑格爾派學生了。雖然他的論文選題帶有該學派的明顯特征——當時的博士俱樂部②主要成員為了展開對基督教神學的全面批判，都將理論旨趣集中在對希臘化時期的哲學及生活場景的探究，以期獲得基督教產生的蛛絲馬跡。馬克思也本著這樣的初衷開始寫作，但是在寫作過程中他所闡發的思想已經超出了該陣營的其他成員的基本思想。他看似就一個哲學史上的問題進行考察，并沒有正面批判黑格爾哲學及同時代的其他哲學，但實際上他想做的不是哲學史的工作而是闡述新的哲學。盡管我們在文中可以大量地閱讀到青年黑格爾派的一些常用術語例如“自我意識”、“定在”、“直接”等等，然而透過這些表面形式，我們真正讀到的是青年馬克思對哲學的總體理解即什么是哲學，哲學及哲學家的使命何在。這為后來馬克思主義的誕生起到了一定的先導作用。因此我們應以嚴謹的態度來對待這篇論文，將其視為馬克思的思想成長進程中不可替代的一個環節。

為什么青年馬克思會對一個兩千多年來沒有任何實質性理論進展的伊壁鳩魯哲學產生濃厚的興趣；為什么他對它的評價如此之高，超乎哲學史上它曾擁有的一切贊譽？那是因為在馬克思眼中，19世紀的德國與伊壁鳩魯所處的時代面臨同樣的理論問題：龐大的整體性哲學已經將自己塑造成封閉的實體(在伊壁鳩魯所處的時代集中表現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體系，在馬克思的時代表現為黑格爾哲學)，與鮮活的現實生活嚴重脫節——此岸是不可理喻的非理性世界，彼岸是毫無生機的僵化哲學。這時候的哲學該何去何從？馬克思認為，啟蒙運動以來的哲學時代已經走向盡頭，而今到了必須反思哲學本身的時候——“諸神死去了，而新的女神還命運莫測，不知是一派光明，還是一片黑暗。她還沒有白晝的色彩?！彼麖囊帘邙F魯哲學中看到了一線曙光，熱情地稱贊伊壁鳩魯是“最偉大的希臘啟蒙思想家”，因為伊壁鳩魯敏銳地覺察到龐大的理論背后所掩藏的空虛，并一再地通過重復單調的原子結構向蒙昧的人們訴說自由的真理。

二

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說白了就一句話：無限多的原子在無限的虛空中偏離直線而運動，在運動中它們相互碰撞產生世界。這個理論看似簡單，尤其在“嚴肅的”哲學家眼中，它根本不能自圓其說，是“一種極端任意的虛構”。因為按照“哲學慣例”，一個稱之為哲學的東西必須是概念清晰、邏輯嚴密的體系。伊壁鳩魯的哲學如果說想被冠以“哲學”的名稱，在這些哲學家看來，就必須對原子產生的原因、原子構成世界的因果關系等問題做出詳實而嚴謹的理論論證。然而伊壁鳩魯根本沒有就這類問題給出回答，甚至把這種邏輯論證的哲學思路當做自己的批判對象。這是“正統”哲學家所不能容忍的。

青年馬克思則認為，伊壁鳩魯的這種哲學態度是完全合法的。因為貫穿整個伊壁鳩魯哲學的一條主線是“原子的偏斜運動”即自由的精神，那么反對因果必然規律就是該哲學的應有之意。如果一味地追問原子的物理原因及世界由原子形成的原因，“(那)會把原子的偏斜拖回到決定論的范圍里去，而偏斜正是應該超出這種決定論的”。第二，“伊壁鳩魯是在直接存在的范圍內進行思考”而得出的一系列哲學結論，“一切規定都是直接的”，是無前提的前提?！白穯栠@種規定的原因，也就是追問使原子成為原理的原因——這一問題，對于那種認為原子是一切事物的原因，而它本身沒有原因的人來說，顯然是毫無意義的?！?/p>

可以說，在所有伊壁鳩魯哲學的研究者當中，青年馬克思是少有的幾個真正理解他的人之一。他揚棄了原子的具體規定，從中升華出哲學的本質——自由精神。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他這樣寫道：“(原子)只是某種被思考的、直接的、被想象的東西”?！八鼈兊囊幎ū旧硎遣徽鎸嵉?，是自我揚棄的。能夠表達的只是這么一種世界概念：這世界的基礎是一個沒有前提的東西——無?！庇纱丝磥?，青年馬克思對伊壁鳩魯樸素直觀地看問題的方法是理解和贊賞的，這種態度本身就是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的超出。①雖然馬克思這一生從來沒有把直觀的哲學方法的討論納入自己的理論興趣范圍，但他從來不曾中斷過對該方法的運用，并且將它與辯證法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成功地闡發出許多具有原創型的思想。

三

在清算了對伊壁鳩魯哲學的不合理責難之后，馬克思開始具體闡述他的主體思想，當然，他所做的不是哲學史上的工作而是想借此生發出他本人對哲學的新思考。伊壁鳩魯哲學的精髓就在于“原子的偏離直線的運動”即自由，這也是青年馬克思所理解的哲學的真精神。馬克思認為，伊壁鳩魯用“原子偏離直線的運動”闡示出哲學之自由精神的兩個層次的涵義：第一，哲學不能來源于現實世界的外在規定，而是某種超越于各種經驗事實之上的東西；第二，哲學并不是孤立的、靜止的、無發展的僵死體系，而是內在地飽含著理論與現實、本質與存在的辯證運動。正是這種二難悖論，成就了哲學的自由精神。

(一) 哲學與現實不等同。在青年馬克思看來，真正意義上的哲學都是哲學家頭腦中觀念性的東西。它的內容和性質不能由現存世界的任何成文或不成文的法律條文、風俗習慣、道德宗教來理解和說明。相對于日常意識來說，哲學永遠是不可滲透的、無差別的、絕對的“一”。它自給自足、自證自明，“在自己的體系本身中，在思想的永恒威力中尋求客觀力量”。它不需要也不可能由外在于它的東西來規定自己?！耙驗槿魏我幎ㄐ远及@樣一個方面，它把規定性與別的東西隔開并將其封閉在自身里，”從而限制了自己的眼界，看不見超越于經驗個體之上的真理，使自己與周圍環境對立起來，相應地陷入對其所不理解的“他者”的“惱怒”、“仇恨”和“懼怕”②之中。真正的哲學具有不受時間和地域限制的穿透力。

如果某個哲學經不起塵世的誘惑，采取與現實“和解”的態度，放棄內在的自由權利，下墜到經驗世界當中去找尋實證的影子，那么它就不再是哲學了，而沉淪為一種神話傳說、宗教教義或道德規范。因為它囿于經驗的個別性而違背自身的永恒本性，挾帶著太多外在的渣滓，無形中消解了純粹的“一”，打碎了內在的“寧靜”。③因此它不再擁有堅不可摧的品質，并在經驗的規定性中喪失了活生生的創造力和穿越時空的震憾力，成為僵死的體系、流俗的說教。不但如此，這樣的哲學還往往蒙上罪惡的陰影，走向自由的反面。①馬克思依據黑格爾的辯證發展原則考察了整個哲學史，發現其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最典型的是柏拉圖主義。當柏拉圖的思想經由希臘后人繼承和發展，形成完整的體系時，就陷入與現實生活尖銳沖突的境地。這時候的柏拉圖主義選擇了一條向經驗世界妥協讓步的道路。它對原本絕對的東西作出實證的解釋，把神話寓言外衣當作超驗的哲學的源泉，使得自己為一些別有用心的意圖而腐蝕，走向精神和真理的反面，成為神秘主義和經驗的宗教——基督教的柏拉圖主義。由此而來，在基督教的大旗下，柏拉圖的理想國變遷為基督教會的等級制度，靈魂擺脫經驗的局限性的拯救之路被慘無人道的禁欲主義所代替，哲學王的身份也搖身一變成了傳教士。在青年馬克思看來，這是哲學的異化——本來引領人們通向自由大道的東西變質為壓迫和統治人的工具。

他在文中進一步指出，19世紀的德國哲學也出現了類似的問題。黑格爾在自己的哲學體系發展到極致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走向與現實的“相適應”的道路。馬克思說，“一個哲學家由于這種或那種適應會犯這樣或那樣顯然缺乏一貫性的毛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本人也許會意識到這一點。但有一點是他意識不到的，那就是：這種表面適應的可能性本身的最深刻的根源，在于他的原則的不充分或在于哲學家對于自己的原則沒有充分的理解。因此，如果一個哲學家真正適應了，那么他的學生們就應該根據他的內在的本質的意識來說明那個對于他本人具有一種外在的意識形式的東西?！睆倪@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青年馬克思已經意識到，黑格爾哲學中潛藏著的“適應”成分違背了黑格爾本人一貫所倡導的辯證原則，也違背了哲學的自由精神。因此，在他看來，黑格爾哲學之后的哲學，不應該按照老年黑格爾派哲學家(當時他們在德國哲學界占主流地位)所要求的那樣——一成不變地固守著黑格爾的教條，而應該把捉其哲學的真正本質——辯證的原則，弘揚哲學之真精神——自由。他毫無掩飾地指出老年黑格爾派哲學的嚴重錯誤：“特別是我們這個時代甚至在哲學方面也產生了一些罪惡現象，暴露出其嚴重的罪過——反對精神和真理，因為在這里被掩蓋的意圖隱藏在解釋后面，而被掩蓋著的解釋又隱藏在事物后面。”

(二) 哲學是“現實的應有”。綜上所述，青年馬克思告訴我們，哲學與現實不能等同，它是那種超越現實之上的純粹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哲學高處云端，與現實世界毫無瓜葛。那種將現實和哲學絕然二分的作法正是馬克思所反對的。因為這樣做等于承認兩個不可通約的世界——自在與自為——的并存：一邊是缺乏自由的純粹存在；一邊是缺乏惰性事實的純粹意識。如果說選擇與現實“和解”的道路是對自由精神的反叛的話，那么沉浸于理念世界、自我放逐于現象之外同樣是對不自由的現實生活的肯定。青年馬克思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曾指出伊壁鳩魯回避決定論的作法并不能真正達到自由的理想境界，反而使自己深陷于孤立無援的被動處境。他說，“伊壁鳩魯哲學在實體前提的世界上尋找著一種沒有前提的東西，或者，用邏輯學術語來表達：由于自為存在是伊壁鳩魯哲學唯一的、直接的原則，因而定在同伊壁鳩魯哲學直接相對立，伊壁鳩魯哲學在邏輯上沒有能克服這個定在。”

一個真正意義上哲學是“現實的應有”、“原子偏離直線”、“定在中的自由”，它擁有一種既不能直接用經驗事實來解釋又不能從固定的邏輯概念來規定的居間性“質”。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通過對“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和“原子的質”②這兩方面的考察，充分展現了哲學內部本質與存在的矛盾沖突：二者既非直接地同一，也不是各在一邊，井水不犯河水；而是相互區別又飽含內在張力。一方面，哲學不可能提出現實以外的問題，只能以現實作為自己的理論出發點?！扒疤岜旧韺τ谠?哲學意識)已經存在著的，因為假如它對原子不存在的話，原子就不會偏離直線?！绷硪环矫?，哲學總是面對現實試圖說出“這是什么”。在其中“什么”永遠不能與“是”直接等同起來，而只能言說“應該是”、“可能是”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來說，哲學是對現實的永遠批判，它內在地蘊含著深刻的政治和倫理精神。另外，一旦哲學說出“這是什么”，就已經改變了“是”的原有狀態。也就是說，哲學理論本身就是實踐。馬克思一貫堅持哲學的重要意義不在于空洞地解釋世界而在于如何改變世界。因此，走出封閉的理論王國在現實的客觀世界中把自己實現出來，是他所倡導的哲學的內在要求。“一個本身自由的理論精神變成實踐的力量，并且作為一種意志，走出阿門塞斯的王國，轉而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現實——這是一條心理學的規律。(但在哲學方面重要的是，應該更突出地勾畫出這些方面的特點，因為從這種轉變的一定方式就可回溯到一種哲學的內在規定性和世界歷史的性質。這里我們仿佛看到了這種哲學的生活道路的最集中的表現及其主觀尖銳性。)”

(三) 哲學的實現。當哲學走出家門在現實世界中實現出來的時候，作為哲學的哲學就揚棄了自己，成為現存的非哲學的實踐，也就是說，這時候的哲學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而成就為馬克思主義——一種直接實踐的理論。

“當哲學作為意志反對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整體，這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于是世界的另一個方面就與它相對立。哲學體系同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反映的關系。哲學體系為實現自己的愿望所鼓舞，同其余方面就進入了緊張的關系。它的內存的自我滿足及關門主義被打破了。那本來是內在之光的東西，就變成為轉向外部的吞噬性的火焰。于是就得出這樣的結果：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哲學的實現同時也就是它的喪失，哲學在其外部所反對的東西就是它自己內在的缺陷，正是在斗爭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對的錯誤，而且只有當它陷入這些錯誤時，它才消除掉這些錯誤?！鼻嗄犟R克思在這里昭示于人們：黑格爾哲學的內在完善和自為滿足已被打破，它的“內在之火”變成為轉向外部的“吞噬性的火焰”，而“把世界從非哲學中解放出來，同時也就是把自己從哲學中解放出來，即從作為一定的體系束縛它們的哲學體系中解放出來。”對于哲學“永遠具有一個雙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針對著世界，另一面針對著哲學本身。”由此來看，青年馬克思心目中的哲學必須堅持兩面作戰的立場：既反對實踐上簡單地否定哲學的要求，同時也反對單純在理論上對現實妄加評論的教條主義作法。在馬克思所處的那個時代，一些人相信，德國哲學并不同屬于現實，他們希望不使哲學成為現實就消滅哲學；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不消滅哲學就可以使哲學成為現實。然而，真正的批判必須提供這兩種東西。它既是對哲學放棄自己無批判地“適應”現實的批判又是對哲學關門主義的批判。在這里，青年馬克思所強調的是哲學的使命在于影響非理性化的世界、使之重新理性化。這樣的態度與鮑威爾所倡導的抽象的、囿于純理論思維的批判拉開了差距，顯現出他與青年黑格爾派的主觀唯心主義的明顯界限。可以說，青年馬克思正在按照自己對哲學的全新理解來開辟哲學道路。

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可以大膽地得出結論，1839-1840年前后的馬克思雖然仍處在青年黑格爾派哲學陰影之下，但已經萌生了自己對哲學的嶄新理解。青年馬克思用暗喻的手法，對19世紀30、40年代，德國哲學運動的“熱鬧”場景做了一番生動的描述?！霸谶@樣的時代，模棱兩可的智者們的觀點同全體統帥們的觀點是對立的。統帥們認為，裁減戰斗部隊，分散戰斗力量并簽訂符合現實需要的和約，可以挽回損失，而泰米斯托克利斯在雅典城遭到毀滅的威脅時，卻勸說雅典人完全拋棄這個城市，而在海上，即在另一個原素上建立新的雅典?！痹诖?，馬克思真實地敘述了當時的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家與占據主流影響的老年黑格爾哲學派哲學家們在觀點上尖銳對立。前者雖然有些激進的主張，但卻“模棱兩可”——找不到擺脫哲學困境的實質性路徑；而保守派則傾向于同現實“和解”的哲學道路。而青年馬克思在這里提供了自己對哲學前途的思考：在黑格爾哲學體系土崩瓦解的年代，哲學的拯救之路在于超出舊的哲學的框架，在“另一個原素上”即在實踐的基礎上建立全新的哲學——它在迄今為止的意義上不再是哲學，而是馬克思主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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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德]卡爾·洛維特.從黑格爾到尼采[M].三聯書店，2006.

[3]鄧曉芒.論馬克思對哲學的揚棄[J].學術月刊，2003，(3).

[4]王浩斌，張亮.馬克思的自我意識哲學：起源、形成與特征[J].江海學刊，2005，(3).

責任編輯 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