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性“宏觀調控”升級

發改委等五部委下發特急通知，全面清查上半年新增的億元以上投資項目，國務院將派員赴各地抽查。2004年之后，中央政府再試行政性宏觀調控的雷霆手段

雖然市場普遍預期宏觀緊縮不可避免，但國家五部門——發改委、國土資源部、環保總局、安全監管總局、銀監會——8月1日聯合下發的一份特急文件，當天似乎沒有引起很大的關注。記者采訪的眾多人士，大多表示對《新開工項目清理工作指導意見》（下稱《意見》）“尚不知情”。

比之貨幣政策，此類帶有行政色彩的調控政策的確更具“出其不意”的特點；而其對中國未來經濟可能產生的影響之大，足以在短時間內令人們奔走相告。根據這一文件，各地需要在一個月時間內，對今年上半年總投資1億元及以上的新開工項目逐項全面清理。

《意見》要求，鋼鐵、電解鋁、電石、鐵合金、焦炭、汽車、水泥、電力、紡織行業要清理總投資3000萬元及以上的項目，煤炭行業要清理設計能力每年3萬噸及以上的項目；各地方發改委將會同土地、環保等部門，對新項目在產業政策、項目審核程序、土地審批、環評審批、信貸政策執行方面進行審核，存在任何一項問題的新開工項目，都將被暫停建設、限期整改，在項目符合有關法律法規和政策規定、履行完相關程序后方可復工建設。

此前不久，6月23日，國務院辦公廳剛轉發了發改委、國土資源部、銀監會《關于加強固定資產投資調控從嚴控制新開工項目的意見的通知》。發改委固定資產投資司綜合處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意見》延續了上述文件的思路——前者是原則性的，本次文件是具體操作性的，“目的是遏制投資過快增長的勢頭”。

《通知》中還要求，各地在上報的材料中，要詳盡列出存在問題的新開工項目名單、處理措施以及鋼鐵等重點行業的清理結果?！敦斀洝酚浾卟@悉，從9月開始，國務院將派出若干檢查組分赴各地，抽查清理工作狀況。

緊縮之辯

這一政策動向，被認為是繼央行一系列收縮銀根行動“效果并不明顯”之后，打出的一記“緊縮重拳”。而首當其沖者，正是被認為“居高不下”的投資增長。

國家發改委經濟運行局副局長朱宏任向《財經》記者表示：“上半年我國城鎮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增長31.3％，為近三年來最高；今年6月工業生產19.5％的增速，則是近十年的同期最高水平?！?/p>

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一位專家認為，如果總需求靠投資支撐，就會造成以后供給能力進一步增加，遲早導致生產過剩甚至通貨收縮。他認為，“降低投資是對的?！?/p>

在法國巴黎百富勤中國總經濟師陳興動看來，本輪投資快速增長，包含了投資結構改善的合理因素，如鐵路交通、新能源、重化工、機械裝備制造等投資的增長加速，但非優化的投資同時也在增長。他贊同對非優化結構的投資部分給予抑制的觀點。

贊成緊縮者顯然是主流。不過，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宋國青對此次出臺的緊縮政策持很大的批評意見，“投資過熱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假設的東西?！彼J為，不能根據投資增長速度或投資率的高低，來判斷是否應該壓縮投資；衡量投資率高低的標準，就是投資報酬率和利率保持一個適當的關系。目前銀行一年期存款利率是2.25％，貸款利率大致為6％-7％，而投資收益率大概在12％-13％之間，“現在投資收益率顯然是很高的?！?/p>

而且，“目前的緊縮總力度可能是夠了，再加一把勁就要過頭?！彼螄嗾f，最新公布的2006年6月貨幣供應量數據顯示，貨幣供應量比上月增長率已經非常低，如果再持續幾個月，情況會朝著通貨緊縮的方向發展。

光大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高善文也認為，“認為現在中國經濟全面過熱或明顯過熱，是沒有道理的?！彼J為，觀察中國宏觀經濟是否過熱，要看三個指標：第一，如果過熱，非貿易部門如煤電油運等應遭遇瓶頸，現在的情況并非如此；第二，如果過熱，貿易順差一定會比較低，至少會低于長期歷史平均水平，而目前的貿易順差連創新高；第三，從物價層面的指標來講，中國的PPI（生產者價格指數）、CPI（消費價格指數）是跟隨美國的PPI、CPI波動的，中國PPI的上漲水平及上漲的時間這一輪都明顯滯后于美國，且上漲水平仍低于美國，在這個層面上也看不到明顯的物價壓力。

“目前采取一系列緊縮政策，有一點大驚小怪。”高善文說。

產能過剩之憂

“當前投資增長過快的后果不在于通貨膨脹，而是產能過剩的惡化?！北本┐髮W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說。

朱宏任稱，要求重點清理的行業——鋼鐵、電解鋁、電石、鐵合金、焦炭、汽車、水泥、電力、紡織行業——都是產能過剩或者潛在過剩行業；如果產能過剩行業再度擴張，就會出現大起大落，造成重大損失。

國家發改委最近在對今年前四個月投資規模過億元的新開工項目抽查中發現，部分產能過剩行業新開工項目平均施工規模不升反降，規模經濟及相應技術水平沒有提高，說明這些行業仍在走低水平重復建設的老路。

不過，持不同意見者大有人在。高善文認為，以產能過剩壓投資，這個理由需要商榷；國家發改委判斷產能過剩顯然是用國內供需的口徑，而合理的判斷口徑應是全球市場的供需。目前中國的鋼鐵投資，如果站到中國經濟的角度去觀察，產能過剩非常嚴重；但放到全球經濟供需的情況下，則并不算嚴重，“甚至完全不算一回事”。

但是，世界經濟及美國經濟增速已開始放慢，對中國出口的吸收能力在減少。世界經濟增長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容納中國的出口增長，目前存在頗多爭議。

陳興動認為，全球本輪經濟周期已經持續上升五六年，經濟周期不可能沒完沒了上升。美國房地產價格、新建房屋銷售和房地產景氣指數在下降，全球也開始緊縮，利率在上升，經濟增長已經見頂，這將深刻影響中國的出口前景。

陳說，中國的產能過剩主要集中在產業鏈的低端，對此應當控制；另一方面，政府應該打破在產業升級中高端投資部分的行政壟斷，讓民營投資參與進來。民營資本總是在低端領域投資，由于技術含量雷同，只好通過惡性競爭擠壓對方。

節能降耗誰之責

高耗能、高污染的項目是本次清理的重點。近日，國家發改委一篇關于大力節約能源資源的文章稱，“十一五”期間單位GDP（國內生產總值）能耗降低20％左右等一系列資源節約的指標，必須確保實現；今年是“十一五”開局的第一年，但單位GDP能耗增長速度超過了經濟增長速度，對實現今年單位GDP能耗降低4％左右的目標構成很大壓力，決策層因此頗為惱火。

中國國際工程咨詢公司可行性研究與評價中心主任李開孟告訴《財經》記者：“從中央政府審批的項目看，高耗能、高污染的項目比較少，大部分高耗能、高污染的項目都是地方政府審批的?！彼诘墓窘邮值臉I務中就有類似項目。

據悉，國務院近日通過了“十一五”期間各地區萬元GDP能耗降低指標分解方案，即將頒布。方案中，要求各地區在三季度將GDP能耗降低指標分解落實到各地市縣（行業）和重點企業。目前，發改委已將千家企業節能目標分解落實到各地區和每一家企業。在近日召開的全國節能工作會議上，發改委與各省政府和有關中央企業簽訂了節能目標責任書；并將會同國家統計局，每年定期公報上一年度千家企業能源利用狀況、節能目標完成情況，接受公眾監督。

此前，國家發改委環境和資源綜合利用司副司長何炳光曾有公開發言，稱發改委將與有關部門協商，把GDP能耗指標完成情況作為干部考核的約束性指標，并聯合統計局推出GDP能耗等指標公報制度，以調動地方政府的節能積極性。

《財經》記者同時獲悉，發改委正會同有關部門抓緊制訂一系列節能考核制度，包括《節能產品目錄》和GDP能耗降低目標評價考核具體實施辦法，以及固定資產投資項目節能評估和審查的具體辦法，把能耗標準作為項目審批、核準的強制性門檻，遏制高耗能行業過快增長。

不過，多位專家向記者表示，此次清理“治標不治本”，即使把節能降耗作為地方政府考核的強制性指標，在目前違法成本低，懲戒措施、問責制不力的情況下，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措施能否遏制地方政府的投資沖動，仍值得商榷。

朱宏任告訴《財經》記者，深層次的主要原因，是體制上存在問題以及經濟增長方式沒有根本轉變；政府職能轉換也沒有到位，政企不分，很多投資沒有經過充分論證；從財政和稅收體制看，是目前中央與地方、地方與市縣之間的職權沒有劃分清楚。

如中金公司首席經濟學家哈繼銘所稱，“目前的調控措施，沒有觸及固定資產投資增速過快的本質原因”；中國固定資產投資增速過快的本質原因，是流動性泛濫導致資金成本很低而投資收益率很高，這必然導致投資的持續高增長。流動性泛濫的根本原因，是人民幣升值步伐的緩慢。

爭議行政性調控

不管對經濟過熱與否存在何種看法，用行政手段調控宏觀經濟，一直被主流經濟學家所不取。

“用行政調控手段直接去干預投資的方向，干預資源配置的結果，可以斷定一定不如市場做得好。我非常懷疑它的效果。”高善文說，市場自我調節能力很強，環保、新能源、新材料和工程機械，以及與消費密切相關的行業，投資增速非?？欤加兄鴪詫嵉挠鲩L作支撐；而今年以來鋼鐵、電解鋁、焦炭、水泥、玻璃等的投資增長率都很低。這說明，即便沒有行政調控，市場也有足夠的自我調控機能。

高善文認為，如果中央確實認為宏觀經濟形勢到了應當采取調控手段的時候，也應采取一些對市場影響中性的政策，如貨幣信貸政策、財稅政策、匯率政策等。這些政策不直接干預資源配置，也有很大的空間。

宋國青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用直接清理項目的方式壓投資，“是很糟糕的政策。”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所所長夏斌持不同看法。他認為，這種制度的健全在當前看起來是宏觀調控，長遠來看，環保、節能、土地、安全等技術標準的建立，也是對市場準入門檻的完善，不能簡單地把這些制度建設和市場經濟對立起來。

陳興動則認為，這次清理投資項目，將很多行政辦法以行業市場準入的形式出現，是行政調控手段的一種變異。只是地方逆宏觀調控而上，“打招呼”、道德勸說等并不起作用，中央要對地方進行有效制約——不采取這種辦法，能采取什么辦法呢？

影響幾何

中金公司研究部報告認為，由于政策對新開工項目的控制對固定資產投資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短期來講，固定資產投資和新開工項目的增速可能會明顯放緩；下半年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可能放緩到25％左右；全年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可能落在25％-30％的區間。這可能會給建筑業、建材行業（鋼鐵、水泥等）和工程機械的需求景氣度的增長帶來一定的負面影響。

由于行政措施難以長期使用，一旦經濟因為行政調控措施而出現一定程度的回落，這種行政的調控措施就可能會放松，但由于根本問題并沒有解決，固定資產投資又會反彈。因此行政性調控的影響難以持久，這一點在2004年間上一輪行政調控高峰已經得到證明。此外，中部崛起和西部開發都需要大量的固定資產投資，它們也會推動投資的高速增長。而這些因素又都是與“十一五”規劃的發展目標相一致的。

綜合以上因素，中金研究部認為，宏觀調控不會使經濟出現“硬著陸”，而是使經濟出現“波浪式”著陸。

從長期來看，這些行政措施對產能過剩行業新增投資的調控，在一定程度上使行業中的龍頭企業受益。因為這些措施等于提高了進入這些行業的門檻。

夏斌認為，要將投資增速控制在合理水平，不能單靠這一項措施，需多項政策“組合拳”的綜合治理，如央行貨幣政策也在進行限制。

國家信息中心經濟預測部分析師牛犁認為，政策措施不會對宏觀經濟造成很大的沖擊。他估計最終清理的違規項目的占比不會太高，一些瓶頸項目如鐵路交通建設則不會受到影響。

高善文認為，這一政策對宏觀經濟沒有長期的根本性影響，不會影響經濟的一個基本方向，不會影響PPI、CPI上行。其次，若短期內投資降下來，GDP增長率會低于預估，下降的程度取決于政策執行的力度。但在目前的格局下，即便有非常嚴厲的調控政策，“GDP掉到10％以下是無法想象的，甚至很難掉到10.5％以下?！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