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任副會長出事,下屬機構多名官員涉案被捕;貿促會及下屬機構“官、民、商”三位一體制度亟待反思與改革
官方網站往往是洞悉人事變故的“晴雨表”,而風雨的威力與長久影響,則需更加審慎的觀察。
7月13日,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下稱貿促會)的官方網頁上,在有關貿促會介紹的站點鏈接中,第一副會長張舟的名字消失了。但在網頁的“總會新聞”中,頭條消息仍是“7月6日,張舟副會長會見捷克工業貿易部副部長馬丁德拉帕”。
對此異常,貿促會方面并無任何解釋。《財經》記者獲知,就在接見捷克外賓的當天下午5點多,張舟在位于北京建國門外華僑村的家中自殺身亡。
一年多來,類似情況在貿促會及下屬單位的官方網頁上已數次出現:
2005年5月間,貿促會直屬事業單位法律事務部部長黃河的名字悄然消失,至今,法律事務部“部領導介紹”一欄仍是空白。據了解,黃河因涉嫌經濟犯罪被檢察機關逮捕。黃河“出事”后不久,原貿促會副會長劉文杰也涉案被捕。
2006年3月下旬,貿促會下屬的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下稱貿仲委)副主任兼秘書長王生長的名字,亦被從官方網頁上拿掉。近一個月后,4月23日,新華社發布消息稱,王已被逮捕,罪名為“私分國有財產并涉嫌受賄”。
《財經》記者獲知,目前劉文杰、黃河、王生長三人均被羈押在天津,接受檢方調查。劉文杰被捕前已經退休,他留下的貿促會副會長職務空缺。
張舟則屬另一種情況。他此前擔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政府副主席,去年6月進京,任貿促會第一副會長,分管法律事務部,兼任貿仲委副主任。關于張舟自殺的原因,貿促會至今未正式對外公布,內部則解釋為“身體原因”。據傳,張患有抑郁癥,自殺前兩天已經寫好遺書,表示自己“工作壓力過大”。
貿促會一位職員告訴記者,張舟給人的印象是工作能力強,為人有親和力。他從小生長在新疆,身高近1.80米,體格魁梧,“平時沒有聽說有什么病。”7月14日,貿促會在八寶山舉行了張舟遺體告別儀式,遺體隨即被火化。張舟為副部級,卒時尚不滿52周歲。
連番“出事”,也使多年來波瀾不驚的貿促會為人們所關注。
貿促會是一個直屬于國務院的副部級群團部門,成立于1952年,自誕生之日起,就屬于“半官方、半民間”性質;既承擔著代表政府從事對外經貿交流的職責,又主要通過開展民間活動促進對外貿易。
貿促會曾經擁有多種行政權力,但改革開放至今逐步削減,目前僅保留一項——審批和管理全國各地區、各單位到海外舉辦經濟貿易展覽會。貿促會及下屬機構性質可謂多樣化,會機關是國家公務員編制;事業單位編制的包括法律事務部、貿仲委等;還有企業編制,如中國國際展覽中心集團公司、中國專利代理(香港)有限公司等。貿促會內部人士戲稱,這簡直就是個“聯合國”。
貿促會及其下屬機構集“官、民、商”三位于一身,在市場經濟發展中,內部各部門機構的擴張沖動與有關法律政策、行政監督、財政管理等方面的矛盾和漏洞,也在步步演化。因此,貿促會此番連續出事,自非三兩個人的問題,關鍵需要對體改進程進行反思與改革。
王生長:罪與非罪
由于官方始終低調,王生長案是至今惟一被公開披露的涉及貿促會的經濟案件。
據《財經》記者了解,王生長1966年3月生,河南光山縣人;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8年畢業后直接分配到貿促會法律事務部工作,1996年任法律事務部副部長,2003年7月出任貿仲委副主任兼秘書長。
業內人士評價,王生長是一批世界知名仲裁機構,如國際商事仲裁委員會、倫敦國際仲裁院、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等的仲裁員,“業務精,人隨和”,并有多部中英文專著,是國內仲裁界首屈一指人物,亦屬典型的“技術型官僚”。
《財經》記者獲悉,今年3月20日早晨7點半左右,家住望京新城的王生長接到通知,要他馬上趕到貿促會機關開會。一個小時后,在位于北京復興門外大街一號的貿促會辦公大樓,王生長被檢察機關刑拘,涉嫌罪名為“私分國有資產”。當天,仲裁委兩位副秘書長朱建林、葉兵也被帶走。目前王生長已被批捕,羈押于天津;朱、葉二人則被取保候審。
據知情人士介紹,貿仲委在貿促會中屬于比較“來錢”的直屬事業單位。從2003年至2005年,連續三年,貿仲委上繳國家財政均超過5000萬元,這些錢幾乎都來自仲裁費用。
所謂仲裁,是區別于訴訟的一種糾紛解決方式,指爭議雙方的當事人自愿將他們之間的糾紛提交仲裁機關(一般要以雙方當事人自愿達成的仲裁協議為依據),由仲裁機關以第三者的身份進行裁決。
仲裁發展歷史悠久。遠古時,村莊中遇到糾紛則請年長者決斷,即被視為其最早的起源。至今,仲裁已由一種單純民間的私力救濟方法,成為現代國家所承認或規定的解決爭議的一種法律制度。當事人一般在常設仲裁機構公布的名冊中選定仲裁員組成仲裁庭,整個仲裁活動接受常設仲裁機構的管理。仲裁機構并非國家機關,但仲裁裁決具有法律效力,當事人必須執行。
按照國際慣例,仲裁機構是非盈利性質,為非官方、非壟斷、獨立的民間法律服務機構。一般而言,仲裁涉及的案件屬于比較復雜的商業糾紛,耗時長,對仲裁員的專業要求高,因此仲裁費用也相應較高。仲裁費用在支付仲裁員的報酬之外,余款作為仲裁機構的行政管理費用開支(包括行政人員工資),而前者應該占主要部分。
但在中國,情況剛好相反,仲裁員所獲勞務報酬普遍低于國際水平,仲裁費用全部上交仲裁機構。而貿仲委屬于事業單位,實行“收支兩條線”,按照正常的管理途徑,仲裁費用上繳財政專戶,貿仲委的人員的工資及行政管理費用由財政預算撥付。
據《財經》記者了解,貿仲委為世界三大國際仲裁機構之一(其他二者分別為設在巴黎的國際商會仲裁院、斯德哥爾摩國際仲裁院),每年仲裁的國際案件最多時達五六百起,數量在世界上排名首位,平均每個案件標的在1200萬元左右。2005年,貿仲委上交財政資金超過億元,但其財政預算僅為2800多萬元,這還是在預算逐年增加的情況下。據一位內部人士講,通常到每年秋天8月、9月預算就花完,需預支下一年的錢。從2001年開始,貿仲委先后多次致函財政部,要求將仲裁費管理改為實行納稅制服務性收費,但未能如愿。
因此,貿仲委在實際操作中,從每個案子單獨抽取約1萬元作為辦案費,建立“小金庫”。在王生長出任秘書長一年半的時間里,積累起“小金庫”近千萬元。據傳。這些費用在貿仲委內部用于發獎金,王生長被控“私分國有資產”即指此事。
王生長被捕后,國內仲裁界、法律界有不少同情的聲音,乃至上書有關部門和中央領導,國際知名仲裁機構對此亦予關注。而貿促會由于實際擁有準政府部門職能,對其下屬機構貿仲委既有安排人事之便,也難回避經營性活動之利,背后的各種弊端進一步公開化。
一位老仲裁員對《財經》記者說,私設“小金庫”、發放獎金并不是王生長的發明。自上世紀80年代,為建立和穩定仲裁員及專職秘書人員隊伍,貿仲委建立了向經辦人員和輔助人員發放辦案報酬和扶助費的制度。王生長擔任仲裁委秘書長后,沿襲了原有的收益分配與獎勵制度,“如果王有問題,那等于說他的前任都有問題。”
北京仲裁委秘書長王紅松認為,“民間化”是仲裁機構的本質,也是仲裁機構贏得當事人信賴的基礎。在仲裁法剛開始實施階段,由于當時的歷史條件,作為過渡性措施,仲裁法規定由政府來組建。但仲裁機構民間化方向沒有變。 按照國家事業單位體制改革的要求,今后國家根據事業單位的社會功能,將其劃分為承擔行政職能的、從事公益服務的和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的三個大類。仲裁機構應視為“從事公益服務”的組織,且“可實現由市場配置資源”,“實行經費自理”。
王認為,仲裁業務發展應該完全市場化,仲裁機構通過服務、通過競爭贏得生存和發展,而不是依賴財政撥款(機構長期依賴撥款就無法實現獨立和民間化)。她以北京仲裁委為例,2002年抓住時機改革后,仲裁的質量和承擔的業務都翻了一番,“市場能夠管理的,政府就不要介入和干預。”
劉文杰、黃河連環案
與對王生長的關注不同,在業界包括貿促會內部,對于前副會長劉文杰和法律事務部部長黃河涉案被捕,幾乎都認為“罪有應得”。
2005年5月間,黃河及其手下負責財務的綜合處長張承濤、副處長張橋因涉嫌貪污相繼被捕。不久,劉文杰的前任秘書徐紹桐夫婦也被抓。據傳,案發后,徐紹桐的妻子一度出逃,后被抓獲。劉文杰及妻子隨即亦被拘捕。目前,劉、黃等人已被移交天津檢察院。
據《財經》記者了解,現年43歲的黃河于1983年7月到貿促會法律部工作,歷任商標事務處副處長、處長;1994年任法律部副部長,負責仲裁、注冊認證、財務等工作。1997年8月至2000年4月,黃河曾在貿促會之下的中國環球技術進出口公司負責貿易工作;2000年5月又回到法律部任副部長,同時兼任貿仲委副主任。
貿仲委的工作人員介紹,身高1.65米左右的黃河,膚白體胖,“性格隨和,比較會來事”。黃河與王生長長期在法律部共事,且為河南老鄉,但二人關系“非常不對付”。
2003年以前,貿仲委與法律部其實是一家,貿仲委秘書局就設在法律部。王生長是法律部部長;黃河是副部長,主管財務。據稱,學財會出身的黃河“把持著絕對的經濟大權”。
2003年7月10日,法律部與仲裁委正式分家。黃河任法律部部長,王生長任貿仲委副主任兼秘書長。無論分家前后,貿促會分管法律部、貿仲委的皆為副會長劉文杰。貿促會里盡人皆知,劉文杰和黃河關系很好。
劉文杰1944年11月生,廣東潮陽市人,1968年畢業于中山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自1970年12月分配到廣東省汕頭海關后,他歷任汕頭海關副關長、關長;1991年3月調任海關總署副署長、黨組成員。
1998年,劉文杰被調至貿促會任副會長,且排名靠后。坊間傳言,劉是因為在海關總署擔任副署長期間,涉嫌“遠華”走私案才被調整到貿促會的。據傳,劉文杰的兒子因走私被通緝,至今還外逃美國。
“他(應該)是被貶到貿促會的。”一位貿促會工作人員對記者說。
到任之后,劉文杰先后將自己的妻子以及秘書徐紹桐和其妻調來。2001年3月,法律部成立中貿服務公司,注冊資金90萬元,法人代表為黃河,徐紹桐亦在該公司任職。知情者透露,法律部承擔著對外法律顧問、國內企業的出入認證、商事調解、海事仲裁、海損認證等專業服務項目,每年有諸多進項。
黃河被捕后,貿促會內部傳出消息,稱黃利用中貿服務公司搞法律部的錢。還有傳言說他把一些資金用于私人投資。
黃河、劉文杰等人案發的原因,在貿促會系統比較集中的說法,是“內部人舉報”。
2003年10月至2004年3月,國家審計署對貿促會2003年度預算執行情況進行了審計,其間還重點審計了法律事務部的賬,結果顯示,法律部問題異常嚴重。據稱,此次審計發現的貿促會存在的四個主要問題中,法律部占了三個。
審計報告披露,法律部2003年將應上繳中央財政專戶的認證費收入697萬元直接支出;年底未將行政事業性收費1.6億元產生的存款利息731萬元及已結案仲裁收入3790萬元上繳財政專戶;并向仲裁當事人多收取辦理案件特殊報酬、差旅費、住宿費等724萬元。此外,2003年,法律部擠占認證支出項目經費1050萬元,用于人員經費557萬元、公用經費493萬元;并以經辦秘書報酬、輔助費等名義擠占項目資金803萬元,用于發放職工補貼。
報告還披露,至2003年底,法律部共有銀行賬戶11個,不符合“中央預算單位只能開設一個基本存款賬戶”的規定。
審計報告于2004年11月17日正式公布。數月后,黃河及其主要下屬被捕,劉文杰等人也旋即涉案“落馬”。
體制之弊
無論劉文杰、黃河案發,還是王生長被捕;無論是劉、黃的“罪有應得”,還是王的“值得同情”,在《財經》記者的采訪中,許多專業人士都認為,貿促會及其下屬機構體制存在諸多弊病,已到非改不可的地步。
貿促會成立于1952年5月,當時正值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經濟封鎖和禁運。通過成立貿促會,同世界各國的民間貿易團體積極開展雙邊和多邊交往,對中國的對外經濟貿易發展有著重要意義。在上世紀60-70年代,中國通過貿促會,同許多尚未建交的國家建立和發展了民間貿易聯系,實現了經貿往來。
1979年以后,中國實行對外開放政策,外貿改革為“重中之重”。貿促會由于在長年的國際交往中擁有廣泛國際客戶資源,其發展對于開放國門、打破外貿行政壟斷、擴大進出口自主權,亦發揮了重要作用。
但隨著市場化改革逐漸深入,貿促會這種“半官半民”、“亦政亦商”體制的弊端逐漸顯現。一方面,貿促會下屬機構所從事的主要業務,基本上都是市場化的社會中介服務活動,比如法律事務部的對外法律顧問、國內企業的出入認證、商事調解、海事仲裁、海損認證等。
由于行政壟斷,貿促會下屬機構曾攬有一定獨家權力。比如,過去中國的涉外仲裁只能由貿仲委受理,涉外專利商標申請也只能由貿促會專利商標事務所代理。盡管隨著改革深入,這些壟斷權力都被逐一打破,但因多年積累下來的客戶資源和國際影響,貿促會下屬一些機構和企業的效益至今非常可觀。這其實并不符合市場經濟公平競爭的原則。
另一方面,貿促會及其下屬機構的體制是行政或事業單位管理體制,要么由于管理過松,市場監督的外部機制又難以發揮作用,黃河等一類人可以充分利用體制漏洞,為自己撈錢,如在外成立公司,將法律部里的錢弄出去用于私人投資;要么是體制約束過緊,王生長案爆發后,業界又普遍予以同情。
“歸根結底,這是一個事業單位體制改革問題。”北京仲裁委秘書長王紅松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
貿促會一位官員亦認為,從長遠發展來看,應該對貿促會及其下屬機構進行重新考量。擁有行政職能的部門應該政府化,并禁止參與商業活動,以保持其中立性;貿促會自身應該真正民間化,因為國際上幾乎所有商會都不是隸屬于政府的。貿仲委、海事仲裁委員會等應改組為非盈利民間機構,發揮市場中介性服務作用;專利商標代理事務所等機構應該真正做到市場化,自行參與競爭,優勝劣汰。
不過,這位官員也承認,這樣的設想在現階段幾乎是“空中樓閣”,因為這涉及政府機構改革、公共財政建立、事業單位轉軌等諸多環節;而且,“關鍵這還不是貿促會一家的事情”,類似貿促會體制的全國性群團組織甚多,如全國婦聯、全國工商聯、全國總工會、對外友好協會、中國科協等等,如果要改革,各個部門都將面對挑戰,“這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利劍半懸”
據《財經》記者了解,去年黃河、劉文杰等人東窗事發后,國家審計署工作人員于9月間再次進駐貿促會,進行全面審計。此次審計范圍覆蓋了整個貿促會及其全部下屬機構,審計時間長達半年,直到今年4月,審計署工作人員才撤離。
此次審計結果至今尚未披露,貿促會內部普遍感覺“利劍半懸”。
審計署工作人員撤離后,從今年4月開始,中組部在貿促會開展了“黨風廉政教育”;一方面邀請最高檢、最高法的一些專家普及防范職務犯罪知識,另一方面,組織貿促會及其下屬機構的領導官員到北京第一監獄參觀,接受腐敗、瀆職犯罪的警示。這一活動至今還未告結束。
“這一年來事情特別多。”貿促會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張舟恰恰在這樣的“特殊時間”調至貿促會,并且主抓法律事務,分管的就是法律部和貿仲委,正處于風口浪尖之上。他的遺書所言“工作壓力過大”,也就可想而知。
據該官員介紹,張舟去年6月到貿促會任第一副會長,同時任黨組副書記,主抓干部管理。今年4月間,貿促會曾舉行過一次內部會議,簡單傳達了劉文杰、黃河和王生長的事情。主持會議的就是張舟。4月以后,中組部開始在貿促會搞廉政教育,也主要是由張舟負責組織。
張舟在新疆原擔任自治區常務副主席,據說到北京后諸多不如意,頗有失落之感。接近張舟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張以前在新疆看病都是自治區醫院領導安排,但北京部級官員眾多,看病只能通過貿促會的醫務室聯系。張還抱怨過房子小,且位于鬧市,休息不好,言談之間顯出失落。
今年6月下旬,張舟原本計劃出國訪問。臨動身前兩天,突然決定取消行程,說是耳鳴,身體不好。7月6日當天中午,還有人見到張在單位正常活動。此后,他回到位于建國門外大街華僑村的家中,與司機說晚上約好和妻子一起參加一個宴會,讓下午5點多去家里接他。但司機準時到達后,未見到張;上樓后發現門是開的,張舟吊在靠近窗戶的暖氣管上,已經身亡。
截至目前,貿促會分管法律的副會長一職仍然空缺。前后兩任接連出事,這個位置已經“極其敏感”。
7月20日,因追討辦公大樓的裝修款,有一些民工趕到貿促會討債,稱再不結算將靜坐抗議。據知情人透露,去年3月,貿促會大樓裝修,實際運作中的資金大大突破原訂預算,以致拖欠裝修款近一年未還,終有農民工上門討薪。
“——山雨欲來啊。”貿促會一位官員向《財經》記者這樣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