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細微處見真情

[摘要]影是細節的藝術，細節的作用不可忽視。在李安的新作《斷背山》中，細節對還原生活、刻畫人物、表情達意、深化主題以及渲染情緒或氛圍發揮了杠桿作用，于細微處見真情，達到了導演與觀眾的成功對話。

[關鍵詞] 《斷背山》 細節欣賞 真情

無論是文學還是其它藝術門類，細節的作用都不可忽視，而在電影作品中尤其如此。從電影的整個情節來看，場面是基本的構成單位；具體到每一個場面，細節又是其基本的構成單位。因此，有人把電影稱為細節的藝術，這一說法并不為過。

在電影中，細節擔負著再現生活、刻畫人物性格、深化主題思想和渲染情緒氛圍的重任。細節運用的成功與否，直接關系到電影作品的成敗。

就李安來說，他的影片風格向來以沉靜、內斂、細膩著稱，這次獲得多項殊榮的《斷背山》也不例外。在影片含蓄蘊藉的細膩表達中，有許多細節值得我們玩味和品嘗。

一、用細節來還原生活

在《斷背山》中，李安注重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強調用細節再現真實生活的一貫作風可謂發揮到了淋漓盡致。據報道，除了選景地要求極力還原六、七十年代美國當地的生活風貌外，他對片中主人公的語音更是達到了苛求的地步：特地請當地人來訓練演員的發音，力求與六、七十年代懷俄明州人說話的腔調一致I于是，我們在片中經常可以聽出許多詞語的發音與現代美語有較大的差異，那種含混、模糊的發音除了與牛仔羞澀的性格有關以外，更是導演追求真實、地道的語言所致。

在影片中有這么一個細節：恩尼斯坐在牧場主辦公室前的臺階上等其到來，牧場主下車后他趕緊站起來，牧場主走上臺階，他也跟著走上臺階，打算跟其一起進去。但那位目中無人的牧場主進門后“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此時的恩尼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后退了兩步”這一細節不禁讓我們想到，在日常生活中，當我們也遭受類似的冷遇時，肯定也會做出相同的反應。這樣一來，生活的真實性也就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了。另外一處值得稱道的細節是在影片的結尾，當恩尼斯把女兒忘記帶走的外套細心地疊好準備放進衣柜時，他有一個讓我們覺得很熟悉很親切到不被人注意的動作：他小心地把衣服拿到鼻子前“聞了聞”，接著把衣服放進去。相信許多觀眾朋友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當我們手中捧著的是不在身邊的至親至愛的人擁有的物件，我們在體驗這種至親至愛的情感時，用鼻子“聞一聞”這物件的氣味來體味親人愛人的氣息是最平常不過的事I由于太過熟悉，我們可能對這個小小的動作不屑一顧，但對于再現生活、表現生活的電影，特別是對于把還原生活的真實面貌奉為其創作圭皋的李安來說，這正是其匠心獨運之處。用一句話說就是：這個動作“離生活無限近，寓美也無限近”。

二、用細節來刻畫人物

用細節來刻畫人物性格是電影中細節運用的主要功能之一，看過《霓虹燈下的哨兵》的觀眾朋友一定不會忘記，當曲曼麗向陳喜招手告別時，陳喜當然是要回禮的，但陳喜在回禮時他的動作從打算行軍禮改成招手，這個“由行軍禮改稱招手”的動作就有力地表現出了陳喜的性格：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陳喜了，而是一個不甘枯燥單調的軍營生活、向往外面世界的陳喜。細節刻畫人物性格的功力可見一斑。《斷背山》中的兩位主人公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沉默、冷靜、內向，另一個卻活潑、沖動、外向。對感情的態度也是如此，恩尼斯雖然深愛著杰克，但很少在對方面前表露出來；杰克卻會因寂寞難耐而大喊大叫，會因不能與愛人相聚而沖恩尼斯發火。在影片中，導演精心構筑了許多細節來刻畫兩位主人公的性格。

當杰克和恩尼斯不得不離開相戀的斷背山而分道揚鑣時，恩尼斯只是淡淡地跟杰克告別后獨自走開，直到杰克的車子遠去后，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感情的他踉踉蹌蹌地蹲在路旁的一個角落，痛苦地抽泣起來、絕望地捶打著墻壁。對于恩尼斯來說，由于世俗、社會的壓力，他不能跟其他熱戀的異性情侶一樣和杰克長相廝守，而不喜外露的性格又使他只能把對杰克滿腔情愛深藏于心，只有在四處無人的地方才會敞開心扉。在他的身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他寧愿將自己的真實情感隱藏起來，去默默地承受一切，對其深愛的杰克是如此，對他心存愧疚的妻子、女兒也是如此。

同時，我們也從片中了解到恩尼斯出身貧寒且有家難歸，相對于享受家庭溫暖的杰克，他顯得寒磣多了，也更節約。在影片的開始部分有這么一組鏡頭：恩尼斯倚在鐵道旁邊的房子前吸煙，一輛奔馳的列車呼嘯而過，恩尼斯用手摁滅了煙頭，把剩下的半截香煙小心地收好，放進口袋。一連串的動作，看似不經意，卻讓觀眾意識到，恩尼斯可能比較窮，因此不得不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來務工，同時，也說明他很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劇情的進一步發展證明了我們的判斷。

相反地，杰克給我們的感覺卻是一個豪爽、外向的大男孩形象。煩悶時，他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高興時，他會又唱又跳；生氣的時候他會沖別人發火，心情好的時候，卻會主動挑逗恩尼斯與他嬉戲。大量的細節描寫，讓這么一個活生生的形象立體地呈現在觀眾面前。當杰得知恩尼斯離婚的消息后，我們看到，以為從此可以和愛人經常相聚的他興高采烈地開著車去找恩尼斯，一路上震天價地播放著充滿激情的爵士樂，邊聽邊唱，手舞足蹈；可到了恩尼斯家里，得知恩尼斯必須照顧女兒，還是不能隨心所欲地和他相伴時，他黯然開車離開。此時，車上的音樂換成了深沉悲哀的女中音，杰克淚流滿面、痛苦不堪。導演的精心設計加上演員的到位表演，一個外向、情緒易變的大男孩形象就活脫脫地站在我們面前了。當然，電影在運用細節來刻畫人物時，由于訴諸于視聽的直觀、借助畫面的共時性空間結構而使感染力大大增強，這是文學甚至戲劇等所無法比擬的優越性所在。

三、用細節來表情達意、深化主屬

很多人把《斷背山》的主題歸結為“同性戀情的細膩表達”，李安對此似乎很不滿意。毋容置疑，影片向我們展示的確實是一對牛仔之間的同性戀情，但這決不是導演要向我們傳達的全部。如果理解的腳步走到這就打住，那么與李安向人們反復強調的拍攝初衷就大相徑庭了。李安曾說：“因為影片描寫的是愛情，這是一種廣泛意義上的愛情，不應局限于男人或女人。如果談到愛情，我愛我太太或者去愛一個男人是沒有區別的，想創造出偉大的愛情故事，必須要有巨大的障礙。”因此，李安的目的是要“創造出偉大的愛情”，而兩個牛仔之間的同性戀情，只不過是他為觀眾設置的一個“巨大的障礙”罷了。

于是，導演用大量的細節向我們傳達影片的主題。在風景如畫卻人跡罕至的斷臂山，兩顆孤寂但年輕的心歷經多次碰撞后終于緊緊地挨在一起。白天，他們一個外出放羊，另一個做好飯等著他回來吃：寒冷的夜晚，他們緊緊相偎。他們一起在草地嬉戲，也一同抵御各種困難。這種真摯的情感與人們認同的那種美好的異性之間的戀情并無本體論意義上的區別，當這種戀情因世俗的壓力而成為悲劇時，觀眾的思索當然可以更多。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社會對同性戀的寬容程度遠沒有現在這么高，而對于九歲時就親眼目睹過成人們對同性戀者采取暴力行為的恩尼斯來說，心中的陰影更是揮之不去。為擺脫這種被社會所不容的“畸戀”，恩尼斯以最快的速度結婚生子。然而，家庭的負擔、孩子的吵鬧加上瑣碎的家務事讓他煩悶不已。在一個帶妻子和女兒去城里度假的晚上，當心情極端煩躁的他揮拳教訓了兩個侮辱婦女的小混混時，我們看到這樣一個精心構筑的畫面：在漫天煙花綻放的背景下，揮拳站立的恩尼斯側過頭看著妻子；另一邊，妻子一手抱著一個哭鬧的孩子驚恐地側著頭看著他。在這個堪稱經典的對立畫面中，我們讀懂了導演的用意——家庭等倫理關系的紐帶讓兩人聯結在一起，但心靈的隔膜與對立則無法消除。可以想見，這種純粹建立在倫理道德觀念上的感情與恩尼斯所追求的那種至情化的愛情相距甚遠，對妻子的感情，他只有靠責任和心存愧疚來維系，而這種維系無疑是脆弱的。當后來妻子向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心中或許認為，無論對自己、對妻子，這都是一種解脫。

而結婚后杰克面對整天忙于生意的妻子，感受也大同小異。除了與妻子缺乏共同語言外，寄居在岳父家的“客居”身份又讓他缺乏被認同感。當他的孩子降生時，我們看到，更高興的是他的岳父岳母，斜倚在門口的杰克淡淡地甚至有點尷尬地笑著，望著興高采烈的那一家老小。當岳父不假思索地把車鑰匙扔給他，要他到外面把禮物拿進來，杰克猶豫了一下，有點失望，繼而極不情愿的拿著鑰匙走開了。在這個時候，本應是主角的他似乎變成了一個旁觀者。

在感恩節的晚上，當杰克以一個主人的身份興致盎然地端來一盆火雞肉準備給大家分發時，岳父卻大大咧咧地把刀子拿過去，說“我來切”，杰克沮喪地坐了下來一盡管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接著，為兒子是否應該在用餐時看電視的問題又與岳父爆發了不小的沖突，最后，杰克終于把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憤懣發泄出來：“在這個家里我是主人，你是我的客人！”并把刀子拿過來，重新切割火雞。此時，鏡頭被剪輯到一個手拿電動切割刀、同樣正在切火雞的人身上。那是恩尼斯前妻改嫁后的丈夫，他正以一種無可爭辯的主人翁姿態悠閑地為客人們割火雞肉。借助電影特有的藝術技巧，兩個細節的強烈對比讓觀眾意識到：杰克雖然進入了妻子一家的生活，但卻從未獲得應有的身份認同。而這種強烈的身份認同缺失促使他對與恩尼斯的那種至情至美的情感有著更加強烈的向往和精神訴求，這就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斷背山”！也只有在斷背山，他們才能找到守望已久的精神家園。

江業國先生在《藝術作品的哲學解讀》一書中寫道：“藝術所表現的人跟自然和社會的關系，再復雜也離不開藝術家對人的生與死、愛與恨、痛苦與快樂的思考，離不開藝術家對人與生活世界本體論的‘存在’和未來學意義上的‘存在’的思考，離不開對歷史和現實的人的存活狀態、人生境界、精神境界以及理想的人的存活狀態和人生境界、精神境界的思考。”兩個明明相戀的牛仔卻不得不分開，各自結婚生子后卻發現仍然無法忘卻彼此。在靈與肉、真愛至上與倫理道德的至難選擇間苦苦掙扎，面對現實社會的偏見，他們發現共同擁有的不過是那座巍峨挺立的“斷背山”而已。即便如此，他們仍至死不渝、愛得義無反顧，并且感動了觀眾、感動了評委甚至感動了世界。難怪李安會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

把“真愛永恒”的主題滲透在大量的細節中，以一種含蓄蘊藉的方式讓觀眾去思索和感悟，在這種思索和感悟中，影片的主題也得到深化、升華。應該說，導演獲得了成功。

四、用細節來渲染情緒或氛圍

這也是細節的重要功能之一，在很多影片中都可以得到佐證。在日本影片《望鄉》的結尾，三谷圭子發現那些南洋姐的墓碑無一例外地背對著他們日夜思念的故鄉，這一細節極具震撼力。而在《幸福的黃手帕》中，那漫天飄揚的黃手帕更是讓觀眾感受到了一種深沉的情感。可見，細節在渲染情緒或氛圍方面有著獨到的功效。

在本片中，導演從一開始便向我們精心營造了一種動人的氛圍：清麗高遠的藍天、巍峨雄壯的山脈、郁郁蔥蔥的森林、一望無垠的草場和清澈見底的溪流，兩個孤獨寂寥的牛仔在這里相識、相知到相戀并至死都不分開。絕美的畫面加上恰到好處的配音，讓觀眾始終沉浸在一種超越塵世的唯美的愛情體驗中，把自己的心交給片中的主人公，跟隨他們的節律一起跳動，為他們的高興而高興，為他們的悲傷而傷悲。

在影片的最后，恩尼斯打開衣柜，看到那兩件套在一起的、見證著他倆愛情的襯衫，他輕輕地撫摸著，小心地扣上一個扣子，哽咽著說道：“我可以發誓……”此時，音樂在在深沉而激昂的吉他掃弦中響起，掛著襯衫和斷臂山照片的衣柜門被緩緩關上……觀眾的情緒也被帶到了高潮，為這種至死不渝的愛情而贊嘆，為兩位主人公的命運而扼腕嘆息。這讓我想起歌德曾說過的話：“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地，就是他明確的認識到別人的信念和思想，認識到自己并且由此開始深切地認識到別人的思想感情。”細節的不斷渲染把觀眾的情緒一步一步地推到最高最深的境地，讓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去思索關于愛的永恒主題。由此，導演的理想也實現了一“愛能夠超越和穿透文化差異”！

法國藝術家羅丹曾說：“真實而富有表現力的、特別是典型的細節，在現實主義藝術中有時甚至能發揮杠桿的作用。”在《斷背山》向我們展示的大量細節中，有生活的真實再現，也有情感和內心的本真流露；有對生存境遇意義上的思索，也有對觀眾心靈的叩問。如涓涓細流，娓娓道來，細膩而執著。于細微之處見真情，真正起到了從創作者到觀眾成功對話的“杠桿”作用。可以說，導演的目的達到了，我們的目的也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