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洋溢著自然人性的愛情牧歌

[摘要]作為美國第78屆奧斯卡獎的獲獎影片，電影《斷背山》演繹了兩個男性之間歷經20年之久的一場動人愛情傳奇。導演有意將之置放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西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空背景下，真實地展示了在以清教徒文化為根基的美國主流文化的打壓下，兩位悲劇主人公圍繞著錯位的婚姻與愛情而產生的一系列命運遭際與心靈沖突。影片以自然人性的復歸為主旨，表現出了對于純真愛情的贊美；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就是一曲洋溢著自然人性的愛情牧歌。

[關鍵詞]斷背山 愛情 自然 人性

對于中國的廣大影迷來說，2006年影壇的“饗宴篇”，莫過于3月6日美國第78屆奧斯卡獎的揭曉。由臺灣導演李安執導的影片《斷背山》，一舉奪得了最佳導演、最佳配樂與最佳改編劇本三項大獎。在此之前，它已經成功地摘取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獎以及美國第63屆電影電視金球獎、美國獨立精神獎等桂冠，真可以說是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這大概也是迄今為止華人導演在世界影壇所獲得的最佳戰績。

作為一部西部牛仔的悲情電影，《斷背山》演繹了兩個男性之間長達二十年之久的動人愛情傳奇。盡管有西方紙媒將之譽為“西部同性戀史詩”，但我不傾向于把這部影片簡單地定性為同性戀電影，更不同意國內一些影評人率爾加之以“畸戀”、“禁戀”這樣的論斷。這種從世俗倫理觀念出發所給予的批評與以中國本位文化眼光而做出的審視，都不免皮相或者片面；相反，我以為，影片中的男主人公杰克與恩尼斯，這兩個來自美國社會最底層的青年，他們之間的愛已經無所謂同性戀或者異性戀，而是一種超越性別的甚為本真也極其純粹的兩情相依。這種難以割舍的繾綣情懷，雖不免在表面上罩上了一層同性戀的薄幃，但卻是真實而尊貴的個體生命存在價值的自然展現。用導演李安的話說，就是：“這不僅僅是一部關于同性愛情的影片，而是一部關于愛的影片。影片想表達的是如何把握愛，珍惜愛，而不是在愛情失去的時候，有一種愴然的感覺”。

從最理想化的角度講，真正的完全純粹的愛情，能夠相對泯除世俗社會與地域文化所制造的一切差別，而不分年齡、地位甚至性別。它可以有多種組合方式，不管在主流社會看來是多么的怪誕、離奇或者另類，但只要它未突破最基本的倫常道德底線并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我們就應該以寬容的態度去看待，而不應不遺余力地給予打擊。那些以它為“不道德”的指責其實是不合理的。須知，道德本身即是人類文明演進的伴生物，是人類后天出于篩選與發展的需要而著意建立的一種自我約束機制，其中必然包涵了某些禁忌。這些禁忌毫無疑問是一定時空條件下整個社會群體理性化的產物。它們服務于追求整齊劃一的宗旨，冰冷而機械，以達成一種為大多數人所普遍接受的常態。而所謂常態固然是社會有機體能夠自我運行的最顯著標識，但它與某個具體個體的情感趨向甚至理性選擇并無多少關聯，且不可避免地會對后者造成一定的斫損甚至致命的扼殺，所謂“法律優先于愛，機械優先于愛，動物性優先于愛，愛就是這樣地遭到歪曲。就是在得到贊賞的時候，愛也不過是作為口實的最大的理由而已。把愛當作口實，就是把愛當作欺騙的對象。試圖置愛于虛假之中，就是從根本上扭曲人生。”[1]這樣，當某種“非常態”的情感憑著偶然機緣突然出現時，已內化為個體意志的道德理性便會對這種情感本能加以自覺不自覺的抗拒。這使得我們必然要經常面對這樣的事實：在茫茫人海中，多少個驀然相逢使人們長久以來已近乎凝塵的心弦震顫不已?人們又有過多少次由于自己的畏葸退縮而失之交臂的痛悔?

即以杰克與恩尼斯的戀情而言，這種愛注定了與植根于清教徒文化背景的美國社會現實的齟齬不合，其悲劇結果是必然的。由于無法為這個社會所容忍，當事人便不得不背負著沉重的精神十字架，進行著與世俗盡可能合流的努力嘗試。盡管他們也曾一度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中，有了自己的妻子與兒女，過上了所謂正常人的生活；但于他們而言，婚姻的實質不過是自欺欺人，是他們為與世俗社會妥協而締結的一份帶有公示性質的不穩定契約。它合理而不合情，表面上的虛偽認同，難掩心靈深處的真實渴望。尤其是相對于杰克的坦然，恩尼斯一直在竭力地逃避。他不敢直面內心深處的一個更為本然的自己，而一直活在別人的目光與期待中，以逃避真正的愛情。因為童年時期對于Gay悲慘遭遇的親眼目睹，使他不能不顧忌這個社會對于他們戀情的容忍度。他們既不可能真正地投入，相濡以沫：也沒有辦法徹底地決絕，相忘于江湖。社會道德與個人幸福之間呈現出扦格難入的尷尬，使得他們在世俗與真愛之間游移不定。當愛情被迫轉入地下狀態后，他們只能在世俗的壓力下堅持精神上的駐守，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的心靈圣地——那座承載著他們無數歡欣與幸福的斷背山。因為對于他們兩人來說，斷背山遠離世俗社會，始終是一個美麗的伊甸園，也是他們自然人性的復歸之所。

如果論及基本的敘事風格，可以說，《斷背山》雖然設置了與以往西部片一樣的背景，卻并不具備它們的一些基本情節模式。傳統的浪漫牛仔神話與瑰麗愛情夢幻，都被打破了。它里面沒有扣人心弦的平行蒙太奇的組接，沒有嫻熟的騎術與驚魂的追殺，甚至沒有了對于財富攫取的無限欲望或者充滿波詭云譎的冒險歷程；有的只是娓娓述來的從容，如行云流水，自自然然。為此，導演不吝采取了大量的遠景與空鏡頭，細部刻畫的特寫甚少采用，從而營造出了一種迷離惝恍的氛圍。小小的斷背山，成為一個類手世外桃源的場所。那里湛藍而開闊的天空，黛青而靜謐的山巒，雪白而溫馴的羊群，似乎是一塊棄離凡間塵世的仙境，卻又是一方保留著真實心靈的凈土。在那里，他們過著最為樸素自然的生活方式，沒有欺詐、諱飾，也遠離功利、權位等種種世俗化的東西，而只是為了愛本身。它洋溢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情調，優雅而嫻靜；又好像水晶玻璃一樣，光潔無暇然而易碎，因為來自世俗社會的最輕微打壓，都隨時有可能使之支離破碎。譬如影片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在見到久違的杰克后，恩尼斯非常沖動地擁抱與接吻，但同時又不忘機警地調頭四顧周圍有沒有路人的注目。可見，世俗的偏見，始終是其心靈深處的一道陰影。只有在杰克死了以后，那件他以前穿過而被杰克一直保留的格子襯衣，才使他真正理解了愛。這份理解在被生前的杰克期待多年后終于姍姍遲來，但已經物是人非，留給恩尼斯的只有無盡的痛悔。人類總是充滿了如許多的無奈，就因為人無法完全成為他自己。他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在某些方面就不能不向這個社會繳械投降，自己給自己套上軛。他戰戰兢兢，臨深履薄，躲避著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最渴望得到的東西，卻無奈地屈從于最不屑認同的一切，從而在實現整個社會整齊劃一的同時完成了對于自我心靈的桎梏。那份盤踞在心中的愛情，就像海市蜃樓一般，只可以靜靜地站在遠處凝視：美麗然而無奈，可望又不可及。

在細節的設置上，影片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杰克與恩尼斯嬉戲時手中晃動的套馬索，阿爾瑪瞞著丈夫在報紙里掩藏起杰克寄來的明信片，恩尼斯夫婦倆之間無聲的冷戰，杰克保存了二十年之久的格子襯衣，以及與恩尼斯分別后躲在墻角哭泣的杰克等等。這些有意無意的細節之所以深深地打動了我們，就在于它們無一不是人物真實的情感波瀾或心靈激蕩的產物，從而極大地發揮了隱喻、暗示與象征的作用。正如前蘇聯著名表演藝術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評價契訶夫的劇本時所說的，“這些往往難以言傳的情緒、預感、暗示、情感的芬香和影子，都發自我們的心靈深處，在那里，它們是與我們的大的體驗——宗教的感覺、社會的良心、崇高的真實和正義感、探求生活秘密的孜孜不倦的意向等等相毗鄰的。這個領域就像是滿布了爆炸物，一旦我們的某種印象和回憶象火花似的觸及它的深處，我們的心靈便爆發了，便燃燒起活生生的情感。”[2]影片中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導演特意采用了兩個巧妙的對接所精心設置的那個送別場面：杰克目送著恩尼斯遠去，時空跨度達20年之久。20年前的他就是這樣目送著自己心愛的人遠去。這是一個漫長而寂寞的等待，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愛。這些細節毫無例外為他們兩人不渝的戀情提供了最充分的佐證，同時也表明他們在這個社會上是那么的孤獨，除了恩尼斯的女兒對于父親的有限理解與杰克的父母親對于兒子的充分同情以外，沒有人對于他們的這種苦戀表示出最起碼的尊重。至于杰克的妻子羅琳的冷漠，恩尼斯的妻子阿爾瑪的痛苦，也都表現得那么真實。是的，在這一場錯位的戀愛與婚姻中，其實誰都沒有錯，留給我們的只有幾絲無奈與一聲嘆息。

對于羅琳來說，丈夫杰克生前念念不忘的斷背山，“大概只是他憑空想象的地方，一個藍知更鳥聲聲吟唱，威士忌暢飲不衰的地方”。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以世俗女性眼光對于世俗男性可能有的慣常行為模式的一種不無譏諷的想象與夸張。她不知道，那里是杰克全部生命寄托的所在，“是他的地盤”。作為他與恩尼斯戀情的根據地，斷背山也是他們在這個充滿功利與欲望的世俗社會里敗下陣來的最后退隱之所。在那里，他們可以默默地舔舐自己的傷口，撫慰心靈的創痛，盡管是那么的短暫，如過眼煙云。而對于我們這些“隔岸觀火”的觀眾而言，只有無奈地接受這一場注定了的悲劇，別無選擇，也無可抱怨。誰讓我們每個人生來就置身于一個有著種種既定規程儀式的文化場域中而沒有完全自由表達的權利和機會呢?在我們每個人隱秘的心靈深處，是否也都曾經朦朦朧朧地存在過一個影影綽綽的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