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可能性

[摘要]本文圍繞著宮崎駿動畫電影的核心主題“成長”而展開論述，認為宮崎駿在其動畫電影中一方面展示了作為個體的人的成長和作為集體的人類的成長，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揭示出這種成長的不可能性，從而形成宮崎駿動畫電影的悲劇底色。

[關鍵詞]宮崎駿 成長 不可能性 悲劇底色

雖然早在1963年宮崎駿就投身于日本東映動畫公司從事動畫制作，但是直到1982年長篇漫畫《風之谷》開始連載時，宮崎駿的個人風格才真正顯露出來。至今十余年時間里，宮崎駿先后推出了《風之谷》(1984年)、《天空之城》(1986年)、《龍貓》(1988年)、《小魔女宅急便便》(1989年)、《紅豬》(1992年)、《幽靈公主》(1997年)、《千與千尋》(2002年)、《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年)以及音樂動畫短片《On Your Mark》(l995年)，期間還參與制作了《百變貍貓》、《夢幻街少女》等多部動畫。最近幾年因為宮崎駿的名字更具有票房號召力，因此常常把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都冠以宮崎駿的名字加以宣傳，從而導致人們把不是宮崎駿的作品也誤作為宮崎駿的，比如高煙勛的代表作《再見螢火蟲》、《歲月的童話》等。因為吉卜力是一個融合力非常強的工作室，要完全分清楚每部作品的所屬關系的確會有些困難，但是大體上還是應該把宮崎駿和吉卜力其他成員的作品區分開來。因此本文在論述的時候基本上只選擇宮崎駿本人直接導演的作品，偶爾提及他曾經參與了制作的作品，而對其它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則不予論述。縱觀宮崎駿十余年來的動畫制作，不但數量頗豐，而且主題也變化多樣，如評論者已經指出的，包括人和自然的關系、環保、科技、反戰、人文主義，或者愛、童年、青春、成長、友情、夢幻、純真、勇氣、思考，等等。面對如此繁復多樣的主題，本文試圖從中抽取出一個最為核心的主題——成長，并圍繞著這一主題來宏觀論述宮崎駿的整體創作。

一、成長主題

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幾乎都是圍繞著成長這一主題展開的。這里，成長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第一個層面是作為個體的人的成長，不僅指通常意義上的個體的生理成長，而且是主要指個體的心理成長；第二個層面是作為整體的人類的成長，亦即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前者有《小魔女宅急便》、《夢幻街少女》、《千與千尋》等，后者有《風之谷》、《天空之城》、《幽靈公主》、《百變貍貓》等。

所謂個體的人的成長，是指一個人通過成功完成某一件事情而長大成人。在完成這一事件的過程中，他要經歷重重困難險阻，克服掉自身的弱點，發掘出自身的潛能，戰勝各種妖魔鬼怪，最終獲得成功。而完成這件事情本身具有儀式性，它是主人公長大成人的標志，可以說是為了主人公的長大成人而專門舉行的一場盛大儀式。這在《小魔女宅急便》中表現最為明顯。小魔女因為家族遺傳而獲得魔力，但是她們的魔力只是潛在的，需要經過自己的獨自修行才能最終獲得。因此，每個小魔女長到十三歲時，都必須自己騎著掃帚遠到異鄉尋找一個落腳處，開始為期一年的獨立修行。這是小魔女家族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一種儀式，每個小魔女必須經受住一年獨自生活的考驗才能真正成長為一個魔女。《小魔女宅急便》的故事就此展開。琪琪帶著黑貓騎著掃帚在空中飛行，她想尋找一個海邊城市作為自己的修行期落腳地。但是這座海邊城市并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向她伸出熱情的雙臂，琪琪非常失望以致想離開這里。不過她堅持下來了，她告訴黑貓其實是在告訴自己，還是先在這里試一試，這是她成長的第一步。她在好心的面包店女老板的幫助下，開始做快遞工作，雖然其中也經歷了各種困難，但是她都一一克服了。然而事情并不如想象那樣簡單，最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琪琪失去了她的魔力，她不能飛了！在朋友的啟發和幫助下，在朋友有生命危險的緊急關頭，琪琪終于克服掉自己的心理弱點，再次飛上了天空，挽救了自己的朋友，最終完成了個體的成長。《夢幻街少女》(近藤喜文擔任導演，宮崎駿擔任企畫等)中的女主人公月島酷愛小說，但是生活沒有目的和方向，也從來不考慮這個問題。在天澤圣司的行為的啟發下，月島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和人生，她為了弄清楚自己的潛在實力，決定暫時先放棄自己的升學任務，轉而投入到自己非常感興趣的小說創作之中。盡管小說創作出來后并不理想，但是月島卻在這次失敗的實驗中學會了思考，學會去認清自我。《千與千尋》的故事具有多重含義，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講述一個十歲的女孩在面臨突發事件時如何挖掘出自我身上潛藏的超人力量，救出父母，克服掉自己懶散、平庸之類的壞習慣，從而認識自我、完善自我。認識自我、獲得自信是宮崎駿個人成長主題的核心內容，2003年吉卜力推出的《貓的報恩》(森田宏幸擔任導演，宮崎駿擔任企畫)也是講述一個高中女生小春在因偶然救了貓王國王子而引發的一次脫軌之旅中獲得自信的故事。現實生活中的小春渾渾噩噩，沒有時間觀念，因為遲到被全班同學和自己的暗戀對象嘲笑，倒垃圾摔倒在垃圾堆里，不斷遭遇挫折和失敗。因為現實的不如意，所以小春會對貓王國的生活產生迷戀，并開始失去人形，變得越來越像一只貓了。就在小春快要迷失自我的時候，貓男爵巴隆喚醒了小春：“小春，不要迷失自己！”在貓男爵巴隆、肥貓、小雪的幫助下，小春最終逃出了貓王國，恢復人形，回到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軌道。貓王國之旅只是小春生活中的一次意外脫軌，但是卻對小春的人生成長發生了重大影響，從貓王國回來的小春完全改變了原來的自我，找到了自信，認識了自我，變成了一個守時的標準淑女。

但是，真正奠定宮崎駿大師級地位的動畫電影則是《風之谷》、《天空之城》、《幽靈公主》這類反思人類成長歷史的作品。這類作品雖然也包含著個人成長的主題，通常也要選擇一個少女作為故事主人公，講述她如何歷經千險最終超負荷完成難以肩負的重任，比如《風之谷》的超級女英雄娜烏西卡，但是作品的重點已經不再是個人的成長，而是整個人類的成長。所謂人類的成長，是在與自然的對立中完成的。按照馬克思的說法，自從人類開始了使用工具和制造工具的實踐活動，人類就把自己從自然界中獨立出來，并使自己與自然界的關系發生徹底改變，自然變成人類的對象。衡量人類文明進步的標志就在于人類在多大程度上改造了自然，在多大程度上利用甚至克服自然本性而最大程度地使用自然資源。從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從農村到城市，這就是人類進步的方向。但是宮崎駿的視角恰恰與此逆向而行，他反方向追索人類文明進步的歷史根源，發現正是人類與自然的二分才導致了人類成長的種種弊端。《風之谷》中，整個世界已經完全被人類所謂的進步摧毀了，腐海占據了這個世界，人類必須帶著防毒面具才能生存。“風之谷”是人類最后的一塊棲居地，但是這是以放棄所謂的“進步”、“技術”、“文明”而換取來的。“風之谷”生活的全部動力都來源于對風的自然使用，兩千多年前莊子描寫神人“御風而行”，如果真的成為現實大約就是“風之谷”。娜烏西卡在“風之谷”地下室里做的實驗更具有寓意，她把從腐海中帶回來的有毒的孢子種在地下室里，用沒有被污染的地下水澆灌，結果證明有毒的孢子只要在沒有被污染的環境中成長，就不會發出毒素腐化人類。人類洋洋自得的科技發明，不但污染了自然，而且正在把人類帶向災難的深淵。在《天空之城》中，宮崎駿直接指出如果人類脫離了自然和大地，不管擁有多么先進的科學技術，最終也只能是走向滅亡。拉普達是一個比人類文明先進得多的國家，擁有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依靠科技的力量把整個國家懸浮到空中，但是如此高度發達的國家最終卻只能走向毀滅。而拉普達毀滅的原因就寫在肯得亞山谷的歌詞里：“根要扎在土地里／和風一起生存／和種子一起過冬／和鳥兒一起歌頌春天／不管你擁有了多么驚人的武器／也不管你操縱了多少可憐的機器人／只要離開土地就沒有辦法生存。”土地、風、鳥兒、春天，這些自然萬物才是人類生存的根基。但是人類卻總是絞盡腦汁要去征服自然、違背自然、破壞自然，狂妄的宣稱：“拉普達是不會滅亡的，它會不斷地復活，拉普達的力量才是人類的夢。”《幽靈公主》中，煉鐵工廠女當家作為人類的代表，為了自身的生存不斷砍伐破壞麒麟森林，最后甚至開槍射下了麒麟神的頭顱。麒鱗神為了搶奪回自己的頭顱，不惜毀壞了整座森林，毀壞了女當家的煉鐵工廠，整個世界全部破壞掉了。影片最后出現的奇跡是以飛鳥的和平理想為基礎的，飛鳥為了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在二者之間奔走，女當家承認自己錯了，幽靈公主放棄了自己對人類的仇恨，于是新的森林才開始生長，小樹精晃動著小腦袋重新出現。在《風之谷》、《空中之城》、《幽靈公主》這類作品中，宮崎駿反復講述的主題就是人類的發展方向錯了，人類洋洋自得的科學技術給人類帶來的是毀滅，因此人類必須放棄自己發展的根基，即人類與自然的二分，重新在人類與自然的和諧一體的基礎上開始自己的成長。

二、成長的不可能性

雖然宮崎駿絕大部分作品都在講述著個人與人類的成長，但是在作品中宮崎駿又不斷表達出他對成長的懷疑。

快樂純真的孩子真的需要長大嗎?長大成什么樣的呢?變成成年人嗎?但事實卻剛好相反，孩子的心靈比成年人更健康、光明，孩子的眼睛比成年人更透亮、清澈。孩子純真無邪的心靈才可以捕捉到像鄰居一樣居住在我們周圍的神奇的小精靈，從風聲里隱約聽到他們奔跑的聲音，就像《龍貓》主題曲所唱的，“隔壁的多多洛，多多洛，唯有在小孩面前‘她’才會來到”。在《千與千尋》中，站在隧道入口，千尋感受到門口巨大石像的存在和言說，但是麻痹遲鈍的父母對周圍一切毫無知覺，自以為懷揣著多種現金和各種銀行卡就可以逍遙于每個角落。而他們的自大、貪吃和愚鈍最終讓自己變成了兩頭任人宰割的大肥豬，還得依靠只有十歲的女兒來解救自己。孩子和成人，究竟誰的力量更強大?究竟誰來拯救誰?在宮崎駿的作品中，成人的形象常常都是負面的，他們自私、貪婪、爭名逐利，其性格弱點和畸形心理常常導致了人類世界的災難。從大處說，他們不斷發動戰爭，不僅破壞自然，還屠殺自己的同類：從日常生活中來說，他們對周圍的人漠不關心，自私自利。宮崎駿早期參與制作的《太陽王子》，講述的就是人類的爾虞我詐最終導致了人類背井離鄉，備受冰魔的欺凌壓迫。在《百變貍貓》(高煙勛擔任導演，宮崎駿擔任企畫)中，那個可恨的游樂園公司老板更加卑鄙無恥，利用貍貓的天真單純，竟然把貍貓們向人類發出的抗議行為說成是自己有意策劃的游樂節目，從中牟取暴利。難怪《紅豬》中的波爾哥要自施魔法將自己變成一頭豬，寧愿做一條快樂的豬，也不做殘忍自私的人！通常認為《紅豬》具有很強的自傳色彩，是宮崎駿借助動畫對自我的一次表達，其中表達出來的正是宮崎駿對人類的深深失望，如果真的可以選擇，他會拒絕讓自己成為人類的。宮崎駿本人就曾明確說過：“如果讓我肆無忌憚地、完全不管世俗評價及商業成就，為成人拍一部電影，我一定會拍出一部你們(人類)都沒活著的資格之類的作品出來的。”既然成年人如此令人失望，那么孩子們的成長又有何意義呢?個人的成長似乎恰恰是一種倒退。

宮崎駿呼吁人類放棄對自然的掠奪和征服，但是一個小小的動畫制作者能有多大的能量去改變整個人類的發展方向?人類不會因為觀看了《風之谷》、《天空之城》、《幽靈公主蹴改轍易道，人類會繼續朝著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方向前進，而宮崎駿所希望的人類成長方向永遠是不可能實現的。宮崎駿對此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在《幽靈公主》中，人神大戰之后的世界又重新煥發出生機，開始出現新的森林，但是宮崎駿借幽靈公主之口說這已經不是原來的麒麟森林了。失去的永遠失去，不可能復回，而仇恨雖然可以消除，但是傷害卻會留下疤痕永遠留在心中。因此幽靈公主最后雖然放棄了對人類的仇恨，但是她始終無法原諒人類，無法回到人類中來一起生活，即使是面對自己所愛的飛鳥。飛鳥決定留下來和女當家一起重新建立一座新的煉鐵工廠，幽靈公主決定還是要回到新森林中去，一對戀人咫尺天涯，人神、人與自然的對立永遠無法消除。而飛鳥最后的選擇尤其悲哀，煉鐵工廠是人類進步的象征，冶鐵技術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一環，作為人類的飛鳥，雖然一直向往著人神和平，但是最后還是不得不回到人類的發展軌道。雖然有了新的森林，但同時也有了新的煉鐵工廠，幽靈公主與女當家的斗爭似乎必然會再次上演。由高煙勛導演的《百變貍貓》秉承了高煙勛一貫的現實主義精神和淡淡的無奈悲哀，對人類發展方向無法更改無力抵擋的現實表述得更加直截了當。東京附近地區進入經濟高速發展時期，人類對住宅的需求無限膨脹，為了給人類提供更多的優良的住宅和住宅用地，山林的樹木被斬下，山被夷平，谷被填滿，人類開始前所未有的開發計劃，將在這塊土地上很快建立起一個大型城鎮。貍貓面對人類將每一寸土地都要城市化的洶涌浪潮，決定恢復它們傳統的變容術，向人類示威抗議，爭取自己最后的一點生存空間。但是作為動物的貍貓是無法和人類抗衡的，它們的示威抗議被精明奸詐的商人利用，僅僅變作了人類的新談資，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幫助電視臺取得更高的收視率。貍貓們沒有居住的地方，只能流離失所，一部分貍貓為抗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剩下的一部分則茍且偷生，有的趁著夜幕在垃圾中尋找人類的殘羹冷炙，有的依靠古老的易容術混跡于人類中生存，有的被關在動物園的籠子里供人類觀賞取樂。影片結尾，所有流浪分散開的貍貓又重新聚集在一起，他們決定齊心協力依靠魔法向人類發出最后的一次抗爭，高樓大廈坍塌了，山谷恢復原來的模樣，樹木茂盛，綠草茵茵。但是這一切都是虛幻的景象，其中比較清醒的貍貓就指出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覺罷了。人類留給貍貓的最后命運，只是這個動物種族的徹底消滅。宮崎駿所期望的人類成長道路就像貍貓們一樣，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覺，永遠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三、宮崎駿的悲劇底色

宮崎駿既否定現存的人類成長道路，同時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指出的人類成長方向的不可能性，這種無所歸依的悲涼、惶惑和無奈使宮崎駿的作品始終具有一抹悲劇的底色，而他無所適從的兩難境地使我不由自主地會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過客。過客行程匆匆，但是他對自己所要去的地方毫無把握，前面是一座墳墓，抑或是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但是他必須走下去。宮崎駿歷經十三年時間繪制的漫畫版《風之谷》，主人公娜烏西卡在經歷種困難和掙扎最終陷入絕望之后，所能做出的選擇也只能是人類必須活下去，不管世界的最終結局如何。長篇巨作《風之谷》耗費了宮崎駿13年的心血，從1982年在德間書店的Animage雜志上開始連載，一直到1994年才宣告完結。宮崎駿在創作漫畫版《風之谷》之初，對整個故事的發展去向并沒有明確的設想，而是隨著自己的思想和心情一直畫下去。因此長達十三年之久的漫畫版《風之谷》最好地揭示了宮崎駿自身思想的發展軌跡，其間娜烏西卡所經歷的種種困難，內心的種種困惑和掙扎，都可以看作是宮崎駿自身的矛盾和困惑。當作品最后揭露出原來腐海和王蟲都是太古人用生命科技有意設計出來凈化自然的東西時，《風之谷》給人帶來的絕望達到了頂點。這種絕望和后來卓斯基兄弟導演的好萊塢大片《黑客帝國》給觀眾帶來的絕望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黑客帝國》中，正義與邪惡的爭斗原來不過是兩種編碼不同的程序之間的較量，甚至連人們烤吃的香腸也不是真實的、香噴噴的實體，而是計算機設計出來的一段程序。面對人對自身命運無法把握的絕境，面對人被生化電腦控制的悲哀，娜烏西卡在最后發出的只能是人類必須活下去，吶喊著“生命是在黑暗中閃爍的光”。事實上絕望的宮崎駿在最后也沒有找到人類的出口，那種艱信人類必須活下去的信念只是一種盲目的選擇，就像魯迅筆下的過客堅持必須走下去一樣，那是一條沒有道路的道路。

但是宮崎駿常常在作品中有意去淡化和掩飾這種絕望的悲哀。這一方面固然是宮崎駿出于動畫家的使命感和責任心的使然，如他自己所說：“每一天，都有新的嬰兒誕生；每一天，兒童都在成長。如何引導而不是誤導他們，是每個動畫人的責任。即使兒童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動畫片中正義的主人公進行自我指認，我也希望動畫片能夠教給他們認識這個美好世界的能力。看到兒童如此粗魯和樂于破壞自己，我們就明白了現狀和自己的任務。”使命感和責任心促使宮崎駿不愿意在作品中過多地去展露自己的悲觀和絕望，因此他的作品不管如何令人絕望，最終都會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就像魯迅先生要在夏瑜的墳頭上平添上一個花環一樣。《幽靈公主》應該在麒麟神毀壞掉整座麒麟森林之后就結束，但是宮崎駿要加上一個光明的尾巴，讓既掌管著死又掌管著生的麒麟神再創造出一個新的森林。《百變貍貓》最后出現的山川復位、樹林蔥蔥、綠草如茵的場景雖然只是貍貓自欺欺人的幻象，但是這個幻象給觀眾帶來了溫暖和慰籍，讓人們如釋重負，讓孩子充滿希望。

但是另一方面，作為在商業社會中討生活的動畫家，宮崎駿作品中的光明尾巴幾乎是必然的，這是宮崎駿和現實妥協后的必然產物。他不能肆無忌憚地、完全不管世俗評價和商業利益地去表現自己的徹底失望和悲觀。或許正是宮崎駿的此種妥協，使他難以達到魯迅那種絕對虛無和絕望的深度，無法具有魯迅式的徹底的不妥協的決絕給人所帶來的巨大沖擊力。宮崎駿將自己的妥協形容為“自身的分裂”。“盡管自己完全背離了影像作品的洪流，卻掙扎著想做點更有價值的工作；自己一邊說討厭專職意識，一邊在公司中卻僅僅以才能來評價別人；一宣稱自己不想置言，一邊卻又頻繁地指摘日本動畫廣邊怒吼著‘日本動畫，衰亡吧！’一邊卻又擔心著失業的同行：一邊叫囂著要洗手不干，一邊卻又投入新的影片策劃；我明知要以如今的狀況創作人性的作品，就必須忍受這非人性的現實，但卻又心安理得地成為工作之奴。”然而宮崎駿的分裂是情不得已，就像貍貓的示威抗議最終變成了游樂園老板的生財門道一樣，宮崎駿也無法拒絕自己身處的時代。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雖然相差只有短短的幾十年，但是其間時代精神所發生的變化真是滄海桑田。在一切均被商業化的二十世紀末，是一個不可能出現偉人的，即使真有所謂的偉人，那也是商業運作的結果，包括宮崎駿本人，就是用票房造出的大師。魯迅真地成了逝去的神話。二十世紀初還為人敬仰的宏大話語遭到了宮崎駿的無情嘲弄，“所謂藝術呀創造呀這些最恐怖而尖銳的東西，與我們的通俗文化事業的本質是相悖的。也請不要用藝術家這個詞匯來招搖撞騙。”但是在宮崎駿的無情嘲弄之中，我們還是能感到宮崎駿對于這個時代的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