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低低的,有點胖,嘴角右上有顆痦子,神情看起來離世界遠遠的,沉迷于自己的天地。木匠一般都是這樣,從小我就這樣認為,他們在刨花之上降臨,而后清掃刨花,走人。他們真是奇怪的一些人,我們離不開他們,他們卻好像對此不屑一顧。只是這個木匠不太像那些南方人,怎么不像呢?有點胖,還有點遲鈍。
但他是個南方人,來我家給準備結婚的哥哥打家具了,每天早早就來,挑木頭,刨木板,瞄線,鉆眼,細細致致,不像我們北方人,粗粗糙糙的。他的遲鈍只是表現在人情世故上,干起活來,他可是一點兒也不含糊的。而且他非常勤快,中午吃過飯了,稍事坐坐,馬上就走進那間臨時的木匠房中,丁丁當當起來。有人來看家具打得怎么樣了,你說你的,他干他的,不會停下手中的活兒。
這么一個認真的人,父親當然滿意了,因此對他提出的每晚要炒幾個小菜、來點小酒的要求,也讓母親精心打點。這就像個南方人了,會享受,我們眼中的南方人都是這樣,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我們都白活了,他們才是有滋有味的??此炔涣藥妆?,臉上就微微泛紅,話多起來,一些聽不懂的詞兒嘣出嘴來,聽不懂,父親就嗯嗯應承。他不會多喝,就那么幾杯,滋滋下肚,很享受的樣子。——這怎么算喝酒呢?每逢看他放下杯子,我想。我見過的我們那兒的喝酒場面,都是一飲而盡,還灑在桌子上,豪放得很。但木匠改變了我的喝酒印象,他的模樣,至今我還記得清晰,昂起頭來,滋啦一下,就下去了,喉節一上一下的,愜意極了。
“再來一點。”幾杯之后,父親再勸。勸酒在我們那兒是禮貌的表示。
木匠總是用手按住杯子:“夠了,夠了?!?/p>
幾次之后,木匠不喝了,父親也不再勸。
然后走人,把衣服夾在自行車后,木匠駛向他的家,臨時搭建而成的家。
木匠的家在小橋邊上,門前一條小河,草很長,水在草底流著,不大。把家建在那兒,木匠真是聰明極了,不管怎么,總有點家鄉的味道吧。房子周圍是開墾出來的一小片菜地,碧綠的菜葉濃郁郁的,包著心,或者打開。有些菜,我們雖然在菜市場上見過,買過,也吃過,卻不知道是怎么長出來的。
木匠的妻子常常站在地里,很利索地收拾著菜。木匠的妻子高高的,有點兒瘦,身材好看極了,皮膚白白的,真是南方水鄉的好女人。她在地里擇菜的時候,真是一道絕美的風景,從小橋上經過的行人,總會扭過脖子,仔細打量一番。
撥拉一小捆子菜,用水反復淘洗。她彎下腰來,像一張細長的弓。木匠的妻子,鮮艷多了。她有一只毛色泛黃的小狗,兩只耳朵豎立著,在旁邊撒著歡兒,前蹄還沒落地,后蹄已經抬起,眼巴巴望著它的主人,木匠的妻子。
木匠的妻子并不與人來往,她獨來獨往,好像突然降臨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好像一個小孩,看著周圍的一切,卻并不融入。人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每晚會和木匠說些什么,她像一個影子,抓不住,她甚至對她的美麗都毫無感覺,她不知只為木匠開放的時候,別人也有幸目睹??墒悄窘呈莻€欣賞者嗎?
有事沒事,木匠的妻子就帶著她的小狗,順著小河的小路上溜達。一望無際的麥子,竄高了,養花了,抽穗了,灌漿了,泛黃了,崩裂了,收割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時序循環不止,她是否想起了她的故鄉?想起了她的花樣年華在開放,在流逝?
她和木匠真是奇怪的一對兒,一個高瘦一個矮胖,一個美麗一個普通,一個悠閑一個忙碌,一個渾身上下仿佛要滴下水來,一個一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有人常常哀嘆,白菜讓豬啃了。可是木匠是吃干飯的人嗎?他有一門精到的手藝,遠近的人家,都來找他去家里打制家具。哎,木匠是個有本事的人吶,娶到這樣的女人,除了手藝之外,他一定還有別的花招,他們當年一定有故事哪。
木匠怎么能不神秘呢,他為什么來到我們那兒,又怎么能夠建個房子,住下來,只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人才曉得。
活計
走街串巷的老師傅、小伙計們,有磨刀磨剪子的,換壺底的,倒鋁鍋的,都是精巧的人,吭哧吭哧地埋下頭來,討價還價,從鄉村婦女手里掙來幾張皺巴巴的骯臟的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修雨傘是后來的事兒,因為先前我們那兒傘少,又都是老式的油紙傘,不易壞,但壞了就壞了,修不好。只是后來傘多了,鋼絲的,壞了可以修,于是來了修傘的,但這個講究技巧的活兒,北方人干不了,都是一些南方人。
“修雨傘嘍——”
花格子衣服,頭發長長的,個子低低,聲音卻洪亮。
那年春暮,樓下就是這樣一個小伙計,隔三差五就在樓下吆喝。我打開窗戶,楊樹的葉子已經碧綠了,在微風中簌簌地響。
我找出家中一把壞了的雨傘,撣掉灰塵,拿到樓下讓修。小伙計忙活了一陣,好了。只是打開合上,不那么順溜,畢竟不是新的嘛。
用了不長時間,壞了。這次是徹底壞了,再也不用修了。
我喜歡聽這樣的聲音,一些漸漸消失的吆喝聲,緩慢、悠長,適合在炎炎烈日的午后,在樹影子不大的時候響起,它喚起了一種對舊日生活的溫馨回憶。一些小巧的手藝再也不需要了,耐心、汗滴和塵土混合在一起的場景,難得一見了。
其實最早讓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開在縣城里的溫州發廊。時間大致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們是闖入我們生活中的最早一撥兒南方人。
我們那兒的理發鋪,一般是一些老師傅操刀,推子、刀子是主要工具。踏進沁涼的鋪子,釘在墻上的鏡框立刻把你裝進去了。地上是還沒來得及打掃的頭發,堆在椅子下。門旁一個盆子,是洗頭用的,上面沾滿了短發。锃亮的推子,現在我一看見,就有一種夾頭發的不舒服的感覺,打開的刀子,在一條長布上刷刷的來兩下,快了。
溫州發廊的師傅,一般都是年輕的男女,與師傅二字極不相稱。走進店里,一股或濃或淡的香味兒沖進鼻子,有點微醺的樣子。他們都用剪子,在頭上喀嚓喀嚓,左看看,右瞧瞧,擺著姿勢,不住地端詳。頭發剪得不是很短,不容易讓人理發后頭上一片青光。這自然受到年輕人的喜愛,他們熱衷去溫州發廊。
說到這里人家也許不好相信,如果你是個北方人,如果你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你是很容易喚起這種記憶的。
溫州發廊給時光緩慢行駛的縣城,吹來一股清新的風氣。多的時候,縣城里有好幾家,但是現在,基本上都沒有了,他們把手藝傳給了當地人,然后就消失了,唯一還能喚起我們記憶的,是一家發廊老板娘——我們都這樣稱呼他們的女人——留下的幾個孩子,如今該長大了。
這個老板娘特別能生孩子,生下孩子送人??h城幾戶富裕人家,想要個老二,有兒子了想要個女兒,有女兒了更想要個兒子,于是就領養過來。如今他們都長大了,他們一定不知他們的身世,不知道他們之間存在著隱秘的血緣關系。
縣城唯一打制金首飾的店鋪,也是南方人開的。它存在的時間最為長久,如果不是去年解放街改建,它會一直存在下去?,F在一幢幢灰色樓房分列在街的兩旁,只有一棵千年槐樹誰也不敢動,留存下來。樓房為它讓道,開工時候人們還往樹上拴上紅布,祭奠一番。它傲然挺立,把繁茂的枝葉探入街中,像那些執拗的老土著,想拆他們的房子沒那么容易。
首飾店開在春光照相館東側,不大。什么時候開的,記不起來了。
我和妻子結婚后的第二年,曾去那里打過一次金項鏈和金耳環。小塊的金光閃閃,在戥子上一過,多少克記下,然后熔化,流入模子,出來成為一串首尾相連的項鏈,而后在清水還是別的液體中沖啊沖,直到又泛出更加濃烈的光芒來。耳環快些,但也有花飾在上面。完了,再過一下戥子,損耗是當然的,南方人說,這是合理的,不可避免的。
但是人們傳說,南方人盜金。他們把首飾放在溶液中淬一淬,就會有一些金屑沉下,人們走后,南方人就會收集起來,日積月累,是筆不小的收入呢。說歸說,誰也沒有在月明星稀或月黑風高的夜晚窺視過。到那里打首飾的人依然不多不少,有縣城的,也有從老遠的鄉下趕來的,他們帶來的,有買下的不成形的金子,也有祖傳的黯淡的金子。
南方人去了那兒呢,我沒問過,不過我相信他還呆在縣城的某個角落。當解放街完工,說不定他就會冒出,租下一間更好的店面,繼續他的生意。畢竟,這個生意不錯,我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