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的歷史,有一個問題引起了我探求的興趣,那就是姜氏政權統治齊國近千年,留下了管仲輔佐齊桓公創造的歷史輝煌,而取代姜氏的田氏政權,在長達三百年的執政中,留下的卻是一曲田橫五百士的悲壯故事。
田橫五百士的故事最早見之于司馬遷的《史記·田儋列傳》。田橫,是戰國時期齊王田氏的同族。秦二世元年,陳涉首義于大澤,群雄繼起,逐鹿中原,田橫與堂兄田儋、胞兄田榮亦舉兵反秦,平定齊地,兄弟子侄相繼為王。漢高祖四年,劉邦遣酈生(食其)赴齊陳說利害,勸齊歸漢。田橫太過于誠實,聽信酈生的話,解除了歷下的防衛。而漢將韓信卻乘機攻齊,破了齊國的歷下軍,攻入齊都臨淄。田橫十分憤怒,認為是酈生欺騙了他,于是將酈生烹殺。齊軍戰敗,齊王田廣(田榮之子)被殺,田橫乃自立為王。劉邦稱帝后,他率部下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劉邦擔心田橫久居海島,久后為患,乃派遣使者去赦田橫之罪,要他赴洛陽,并且宣昭:田橫來,大者為王,小者為侯;如果不來,就將發兵加以誅滅。田橫為顧全大局,保護部屬,乃偕同兩門客奔赴洛陽。途中,田橫深感亡國之恥,同時羞于向劉邦北面稱臣。所以,行至洛陽東面的尸鄉時,田橫對門客說:皇帝陛下召我來京,無非是想見一下我的容貌罷了。如今皇帝就在洛陽,現在割下我的頭,快馬飛奔三十里,我的容貌還不會改變,還可以看清我是什么樣子。說完之后,先從容、鎮定地沐浴一新,再拔劍自刎。漢高祖很感動,下令以王者的禮儀葬之。安葬田橫之后,兩個門客也在墓旁挖個洞,自刎倒在洞里,追隨田橫而去。居留海島的五百士奉召進京,聽說田橫已死,也一個個拔劍自刎。司馬遷在文章最后飽含深情地贊嘆道:“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一語點破了田橫五百士故事的意義。
應該說,司馬遷對田橫五百士故事的記述和評價,都是很準確、很生動的,留下的疑問只有一個,那就是田橫五百士居住的那個海島在什么地方沒有交待。據“明·萬歷版”的《即墨縣志》記載:“田橫島,相傳田橫所居。舊有田橫廟,今圮?!绷碓凇班l賢”部分記載了田橫五百士的事跡,并說:“至今稱其所居曰‘田橫島’”。說明田橫島的名字由來已久,而其位置就在即墨。后來關于田橫島的歸屬也有過幾種不同的說法,比如一說是在登州,一說是在海州,但均查無實據。全國解放以后出版的《中國地圖冊》,明確地標定田橫島在即墨東邊的海上。千百年的傳聞終于有了一個法定的說法。但是,田橫島上究竟保存了些什么,則仍然是個謎。
幾年前,有報紙報道說,田橫島旅游度假區已經建成并對外開放。作為在這片古老土地上出生的人,我多么想到田橫島去探個究竟。去年5月,因事去煙臺路過青島,約幾位親友一同前往。車過城陽,就進入即墨境內(其實,青島在清代以前也是即墨的一個島)。即墨歷史上曾是齊國的戰略要地,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曾經發生過多少次驚心動魄的戰爭,戰國時期田單用火牛陣大破燕軍的故事就出在這里。繞過即墨市區,進入即東平原,放眼望去,阡陌縱橫,一馬平川。驅車奔馳在這片古戰場上,耳邊仿佛響起戰車的轟響和戰馬的嘶鳴。回憶即墨的歷史,心中很不平靜。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來到海濱渡船碼頭。定睛一看,田橫島就在眼前,豎立在島中央的乳白色的田橫雕像,在陽光的照射下,隱約可見。隨后,我們乘坐出租快艇登上了海島。
田橫島位于橫門灣口,距陸地3公里,總面積146平方公里,南北狹,東西長,3個自然村,均衡地分布在東、中、西三個部位,居民有1300多人。島上遍植黑松,蒼翠的松林幾乎覆蓋了全島所有空地,連村莊也都掩映在林海之中。略帶幾分寒意的海風,吹拂著枝繁葉茂的松林,傳出陣陣悅耳的濤聲,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松樹的芳香。更難得的是,自然界的清涼、純正的海風與田橫五百士的浩然之氣交相匯融,令人心曠神怡,使你感受到幾分悲壯,增添了幾分豪情。我想這大概就是田橫島的魅力吧!
田橫五百士的紀念建筑物分布在田橫島周圍,仿佛給這座小山鑲嵌上幾顆璀璨的明珠。據一份文字材料介紹,故事發生后,當地士民感懷田橫及五百士的氣節,將此島命名為田橫島,在島的最高處(海拔545米)修筑田橫五百義士墓,并修田橫廟,四時奉祀?,F五百義士墓尚存,墓前的田橫廟已毀,只留下一塊石碑,上書:“齊王田橫暨五百義士之位”。至于何時所建則無從考證。
上個世紀90年代初,山東三聯集團投資在田橫島建設旅游度假村,修葺了田橫五百義士墓,又樹立田橫石雕像于墓前,同時重建了田橫祠和田橫銅馬像,招來一批又一批的游人,使沉寂的小島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我們由登岸處乘坐游覽車,翻過西部的高坡來到島南,迎著燦爛的陽光,首先看到的是田橫騎馬的銅像。這尊銅像背依青松,面向大海,表現了田橫奉召赴洛陽時在馬上雙手合抱向大家告別的情形,同時又通過戰馬的動作,表達了義士們對田橫此行的擔心和不安,這就是馬腿作“順拐”狀。傳說田橫這匹馬很有靈性,它知道劉邦此次召見田橫去洛陽兇多吉少,所以不愿意往前走,馬在倒退時便出現了“順拐”。另外,馬尾用繩綁住,以免遮住后邊戰馬的視線,這是古代戰馬的一個時代特點。
與銅馬像緊靠的齊王殿,是一座新建的并不宏偉的建筑,里面祀奉著三位英雄人物:大堂正中為田橫,右側是其兄田榮,左側是其侄田廣,三人相繼為王,而田橫是田氏齊國最后一位諸侯王。田橫利用楚漢交戰之機,迅速收復齊國失地,恢復和發展經濟,大得人心。
由田橫祠到田橫頂之間,山坡上修了一道階梯,階梯上設置了齊王田儋、田榮、田廣以及大將軍圖解等人的塑像。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田儋,他在陳勝、吳廣起義之后,機智果斷地率田氏家族自立為王,重建齊國,舉兵反秦,立了頭功。所以,司馬遷在寫田儋、田榮、田橫三人的合傳時,把田儋放在篇名上,叫做《田儋列傳》。
田橫頂是一片廣場。來到上面,首先看到的是雄偉的田橫石雕像,底座高10米,像高7.6米,正面“齊王田橫”四個大字是著名書法家沈鵬所題。這座用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石像,選取田橫赴洛陽途中自刎前的一剎那,表現了英雄慷慨就義的大無畏精神。司馬遷在《田儋列傳》中,滿懷同情用濃墨重彩描寫了田橫的死。他在就義之前,先從容、鎮定地洗沐一新,然后拔劍自刎。我們站在雄偉的雕像前面,抬頭仰望,只見田橫右手撫劍,眼望蒼天,神態堅毅、從容,那臨危不懼的精神著實讓人感動。
或許有人會說,漢高祖劉邦不是已經答應“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嗎?既然田橫仍然可以為王,為什么要選擇自殺呢?其實,只要把這種承諾與后面的“不來,且舉兵加誅”加以對照,就可以看出其中的虛偽性。這種刺刀下面的承諾,是騙不了田橫的,因為齊國滅亡的直接原因就是由于聽信了漢使的欺騙。清代著名詩人龔自珍在《詠史》中唱道:“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封侯之賞不過是一種宣傳而已。更何況,韓信的教訓就在眼前。如其做韓信第二,不如自刎的好。毛澤東在1919年寫的《非自殺》一文中指出:“社會之所有自殺,是社會將他的‘希望’盡行奪去,而給予以‘完全失望’。社會盡行奪去某一個人的希望,而給予以完全失望,則某一個人必至自殺,如趙女士自殺之類。社會盡行奪去某一團體或某一族類的希望,而給予以完全失望,則某一團體或某一族類必至自殺,為田橫五百義士同時自殺”。說明田橫五百士的悲劇完全是當時的社會造成的。
巍峨的雕像后面,便是芳草萋萋的五百義士墓。修整后的義士墓,高3米,周長30米。墓地四周青松環繞,野生的石竹花競相開放,愈顯出悲壯和肅穆。站在墓地上,環視海島四周,星羅棋布的小島,漂泊游逸的漁舟,海濱度假村火紅的屋頂,由遠而近,盡收眼底。傍午的太陽透過薄薄的霧靄,把耀眼的光芒灑向海灣,灑向海島,灑向墓地,眼前顯得異常寬廣而明亮。
也許有人會問,那墳墓里面真有義士們的遺骨或遺物嗎?我想,有沒有英烈的遺骨和遺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田橫五百士確實在這個海島上居住過,而且是他們最后選擇的地方,我想假如他們地下有知,是會重新在這里團聚的。明代即墨縣丞周番在《吊五百義士》的詩中寫道:“山函巨谷水茫茫,欲向洪濤覓首陽。窮島至今多遺骨,漢廷未許有降王。斷碑臥地苔痕重,古廟無人祀典荒。積得靈旗生氣在,暮潮風卷早朝揚。”著名作家郁達夫游嶗山時,遙望田橫島,題詠了“萬斛濤頭一島清,正因死士憶田橫”的名句。當代詩人賀敬之游田橫島即興賦詩:“史家是非置勿詫,中華千秋浩氣存,田橫五百殉此島,海潮如訴告來人?!痹娙藗兛偸怯懈卸l,興之所至,浮想聯翩,從不拘泥于某些具體細節。不過,從即墨縣丞周番的詩中,還是透出了一點真實,那就是“斷碑”、“古廟”確實是存在的。
或許有人對五百義士追隨田橫自殺感到不可理解,甚至可能認為是愚忠造成的悲劇。的確,像五百士集體自殺這樣的驚人之舉,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今天的人們所以會感到不可理解,除了價值觀上發生的變化以外,也可能是由于對當時的情況不夠了解,特別是對田橫與五百士的關系不夠了解。司馬遷說:“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何謂至賢?至賢就是說,田橫是一位非常有道德、有才能的人,也是非常得人心的人。那么田橫的“賢”表現在哪里呢?司馬遷在總結齊國的經驗時說,由于太公的圣明,樹好立國根基;由于桓公的盛德,施行善政,以此召集諸侯會盟,成為霸主。這里講了兩條,一條是盛德,一條是善政。所謂盛德,很重要的一條是重視人才、愛惜人才。齊桓公不報一箭之仇,重用管仲的故事,齊威王與魏惠王比寶的故事,都被傳為歷史佳話。二是重視發展經濟,關心民瘼,如開展商業流通、發展漁業鹽業,用以扶助貧民,獎勵賢能之士。姜氏齊國的這兩條德政,都被田齊政權繼承下來。田橫利用楚漢戰爭之機,迅速收復齊國的失地以后,僅用三年的時間,就把原來被戰爭破壞的千瘡百孔的海隅之地,重新變成一個擁有千里沃野、二十萬精兵的強大的諸侯國。田橫重視恢復經濟,重視賑濟災民,每遇饑荒,便用大器具向饑民出貸糧食,而用公家較小的量器回收災民的借糧,使人民得到好處,人民擁護他、跟他走不是很自然的嗎?
說到田橫與五百士的關系,我想起了徐悲鴻的一幅油畫,那就是他用三年的時間創作的《田橫五百士》。這幅畫畫的是田橫赴洛陽之前義士們為他送行的場面,既表現了田橫五百士威武不屈的鮮明主題,也表現了田橫與義士們同甘苦、共患難,生死與共的親密關系。從畫面上可以看到,為田橫送行者多數都低著頭,表情十分凝重,也有人哭泣,有人招手。有兩個武士模樣的人,或雙手握劍,或摩拳擦掌,似乎決心要為保衛田橫拼個你死我活。還有一個瘸腿的殘疾人拄著拐杖從人群中沖出來,表情激動,好像是要阻止田橫去洛陽。而蹲在地上的幾位婦孺則雙眼直愣愣地注視著田橫,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連整鞍待發的那匹白色戰馬,也在不安地扭動著頭頸,對主人此行表示擔憂。更值得注意的是,徐悲鴻把義士中一個穿黃色長衫的人畫成了自己的形象,站在人群最前面,雙手捏住衣角,低首無語,表現了對田橫五百士的深切同情,同時也表現了畫家堅持正義、不畏強暴的堅定立場。《田橫五百士》這幅油畫,是在1930年完成的。當時,日本帝國主義正在準備大舉入侵中國,一些國民黨的官僚對內積極反共,對外準備投降,民族危機迫在眉睫。徐悲鴻經過三年時間完成的這幅氣魄宏大的作品,像利箭一般射向國內的投降主義,很有可能觸怒當權者招來殺身之禍,但是此時此刻他已經把個人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那么我們可以想一想,田橫的高風亮節既然可以感動兩千年以后的徐悲鴻,使其為了祖國和人民的利益把生死置之度外,又為什么不能感動他身邊的部屬與他一道英勇就義呢?
站在田橫五百士的墓前,追尋兩千多年前齊國興衰的歷史,感到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東西。齊國從姜太公于西周初期立國,到康公二十六年(公元前379年)康公死,姜齊政權結束,歷時近千年,其間最輝煌的成果,莫過于齊桓公在管仲協助下創立的霸業,留下來的是管仲的光照千秋的治國方略,而取代姜齊政權的田氏新興貴族集團,從平公元年(公元前481年)田常任相國專擅齊國大權起,到最后一個諸侯王田橫英勇就義,前后不過三百年。那么,田齊政權給后人留下的又是什么呢?
應當說,它留下的不僅僅是千里沃野、漁鹽興旺的物質基礎,而且也留下了一筆惠及子孫萬代的精神財富,那就是田橫五百士的偉大氣節。
偉哉,齊王田橫!
散文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