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羅爾斯(1921-2002),被譽為20世紀世界最偉大的政治哲學家,先后執教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康奈爾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擔任過美國政治與社會哲學家協會主席以及美國哲學協會東部地區主席,并榮獲1999年度美國國家人文科學獎章。1971年他的第一部著作《正義論》出版后,成為哲學和政治學等專業學生的必讀書目。據說當時的西方學者人手一冊,幾乎所有的政治哲學著作中都要提到羅爾斯的名字。目前該書已被譯成27種語言、售出四十余萬冊。如今,斯人已逝,但是那瘦削的身影依然在政治哲學的殿堂中高高佇立,令人仰視,他那親切而帶些羞澀的笑容依舊溫暖著所有仰慕者的心靈。
童年埋下正義的種子
1921年2月21日,羅爾斯出生于巴爾的摩一個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其父威廉·李是一位自學成才的杰出律師和憲法專家,也是當時馬里蘭州州長艾伯特·里奇的密友和非正式顧問。母親安娜·埃布爾曾任婦女選民聯盟巴爾的摩分部的主席。羅爾斯受母親的影響巨大,她爭取婦女權利的工作引起了羅爾斯后來對于婦女平等權利的關注。
雖然衣食無憂,但他的童年卻還是遭遇了兩次悲劇。在連續的兩年中他的兩個弟弟因為從他那里傳染了疾病——分別染上了白喉和肺炎——而相繼離世。悲傷的記憶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靈。羅爾斯后來提起,正是這些不幸使得他的口吃進一步加重而困擾其一生。兩個弟弟的相繼離世使年少的羅爾斯感受到命運的冷酷無情,也使他對弱勢群體有了一種特別的關切。他也開始把目光投向周圍的黑人,并和一個黑人孩子成為好友,但這受到了母親的反對。父親也像他那個階層的人一樣懷有種族偏見。種族和階級問題又進入了他的腦海。有一次隨家人在緬因州度假時,他發現了當地的窮苦白人受教育的機會和人生前景遠不及他。在多年之后,他在《正義論》中寫到,由社會制度決定了人們不同的社會地位和不同的生活前景。這是一種特別深刻的不平等,需要正義原則來進行調節。童年的經歷似乎已經注定了他今生的使命。
在二戰中死里逃生
二戰爆發時,羅爾斯進入了普林斯頓大學。在對化學、數學甚至藝術史一一嘗試之后,他最后選擇了哲學,并遇到了其大學時代最重要的老師馬爾科姆。1941年夏季二人的初次見面以羅爾斯提交的論文被嚴厲批評和退回而告終,但這反而強化了他對哲學的興趣。1943年1月,聰敏而勤奮的羅爾斯以最優成績提前一個學期從哲學系畢業。一個月后他接受軍訓并成為太平洋戰場的一名步兵,先后在新幾內亞、菲律賓和日本服役,度過了他一生中并不愉快的兩年戎馬生涯。其間有一次差點遭到日軍伏擊,但是幸運女神再次降臨,因為日軍槍響得太早,羅爾斯幸免于難。對于美國向廣島投放原子彈的行為,他表示了深深的譴責。這個正直的青年發出了這樣的詢問:為什么世間會有邪惡?人類是否可被救贖?建設一個正義的秩序良好的社會是否可能?戰爭引發了他對人類正義問題的思考,他試圖尋找人為的災難背后的深刻原因和解決之道。他一生的工作就旨在發現正義對我們的要求,并且顯示我們人類有能力去實現它。
1946年初羅爾斯放棄升任軍官的機會離開了軍隊這個“陰郁之所”,并得以重返普林斯頓攻讀哲學碩士學位。在那里他邂逅了布朗大學的四年級女生馬迪,6個月后,二人于1949年6月結婚,從此羅爾斯有了一位53年溫柔相伴的賢內助。1950年羅爾斯可謂雙喜臨門,他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也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安娜。
險遭火焚的傳世巨著
1949-1950學年羅爾斯在普林斯頓的一個研討班上,研習了美國歷史上幾乎所有有關正義的重要觀點,并試圖把每一種觀點融入一種系統的正義觀念之中。1950年到1952年,羅爾斯擔任了哲學系的講師。在普林斯頓,他遇到了很多良師益友。得益于他們,羅爾斯擺脫了對形而上學爭議的糾纏,投入到建構性的哲學任務之中。1951年的《用于倫理學的一種決定性的程序的綱要》是處理羅爾斯成熟理論中中心問題的早期嘗試:什么樣的決定程序有助于我們公正解決有爭議的問題。此后他便一直致力于《正義論》的研究和寫作。
1952年至1953年,他以高級訪問學者身份在牛津基督教會學院游學,在牛津所從事的有關法律和政治哲學的實質性工作對他啟發巨大,特別是受到哈特和伯林的影響,奠定了他以后的學術目標:尋找一種將自由和平等在一個政治正義的概念中統一起來的方法。
在他寫作《正義論》的年代,美國正處于一片混亂之中,外有越南戰爭,內有黑人運動、學生抗議運動和女權運動。羅爾斯將產生種種社會危機的癥結歸于財富的嚴重分配不均,并把正義問題的解決放在社會制度的合理設計之上,希望構建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以使人們獲得一種有價值的美好生活。
1962年他來到哈佛大學執教。1969-1970學年羅爾斯帶著200頁的《正義論》第三稿來到斯坦福大學以便專心完成他的巨著。當時還沒有用電腦寫作的條件,修訂的部分由秘書打印出來。一天早晨6點鐘,研究中心主任給他打來電話:“夜里幾顆燃燒彈在中心爆炸了!你的東西全完了!”羅爾斯的心頓時一落千丈,他8個月以來全部的寫作稿都在辦公室的書桌上。不過令他欣喜的是他的書稿在火災中幸免于難,只是經受了水的洗禮。
1970年9月,羅爾斯又回到哈佛,由于同時承擔著行政和教學任務,他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對手稿進行最后的潤色。他自己也不知道手稿的長度,當哈佛出版社送來587頁的校樣讓他校對時,他也大吃了一驚。1971年年底,這部凝結著近20年心血的劃時代巨著一經出版,即震驚了美國和世界,羅爾斯被公認為政治哲學的領軍人物。《正義論》引起了對道德和政治哲學中實質性問題的重新關注,實現了政治哲學向正義的轉向。眾多的學者很快發現,從此他們必須在羅爾斯的理論框架中開展研究。羅爾斯對西方的影響涉及哲學、法律、心理學、政治學和經濟學等領域。他也為后來者樹立了一個把全部學術生涯都奉獻給對一個知識性問題的孜孜不倦研究的楷模。在《正義論》出版之后,他又發表了《政治自由主義》(1993)、《萬民法》(1999)等書,作為對其正義理論的進一步闡釋和完善。他的一生在他的論文集中清楚地呈現,這些杰作見證了他嘔心瀝血的48年。
正義二原則
羅爾斯把社會基本結構作為正義的主題,而把功利主義作為其主要的理論對手。他把對正義原則的選擇當作一種訂立契約的過程。《正義論》的第一部分設計了一種原初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人們只知道人類社會的一般事務,但又處在無知之幕后,對于任何個人信息一無所知。他問道:假如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天分、財富或者觀念,我們將選擇何種正義原則?他的答案就是正義二原則。第一個原則是基本的平等自由原則,要求平等地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相應于自由原則。第二個原則包括機會的公平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分別對應于平等和博愛的原則。差別原則主張社會和經濟不平等要最有益于最少受惠者。其中,第一個原則優先于第二個原則,第二原則中機會原則優先于差別原則,表明了在優先性上,羅爾斯認為自由優先于平等,正義優先于效率和福利。兩個原則強調了社會制度的兩個不同的方面。第一個原則是關于公民的政治權利,第二個原則是有關社會和經濟利益的部分。他宣布,社會必須更多地注意那些天賦較低和出生于較不利的社會地位的人們。羅爾斯通過原初狀態和社會契約論來證明人們為什么會選擇這兩個原則。另一條證明途徑是通過“反思的平衡”,即將兩個原則與常識的正義判斷進行反思和對照來達到二者的平衡和一致。羅爾斯堅信他的正義原則具有現實的可行性,為此,他在《正義論》的第二編中探討了正義的制度要求,第三編論證了正義理論的穩定性。他堅信,他的正義理想決不是烏托邦。
人如其文的慈父良師
正義的觀念不僅是羅爾斯一生研究的主題,同樣也是他人生的信條。當新婚的妻子告訴他,她重男輕女的父母只給她的兄弟準備大學教育費用而她和妹妹卻無此殊榮時,他就決定一定要為自己的兒女提供同等的機會。后來他的4個子女都在他的支持下念完了大學。
越南戰爭爆發后,國防部決定不征募學業優良的學生,而有一門不及格的學生則可能被征入伍,這也等于給了教授特殊的權力。羅爾斯認為這樣區別對待學生是不公正的。那些家庭富裕和社會關系廣泛的學生應該和別人一樣承受相同的命運。他和自己的同事聯合起來,在學校會議上建議學校采納他們的建議。
在他的同事和學生眼里,他是一個安靜、謙虛、舉止優雅、具有紳士風度的人。他如此完美,以致于有人戲稱他為“基督”。他不逐名利,也不希望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除了享受和家人朋友一起的輕松時光之外,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研究和教學。1999年他終于同意接受國家人文學科杰出成就獎,在此之前他通常拒絕各種榮譽。她的女兒利茲說他愿意做更多其他的事情而非與首相共進晚餐。他經常指責英國王室的做法和特權腐敗影響。這也說明了他喜歡林肯的原因——他認為林肯是一個重視人人平等而且從不向邪惡妥協的總統。在他哈佛的辦公室里還掛著一幅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馬迪畫的林肯肖像。對于妻子熱愛的藝術活動他也一直給予支持和關注。在介紹他的劍橋手冊封面上,是他妻子親繪的他的肖像。他曾一度拒絕刊登自己的任何圖片,不明白人們為何會關心他的長相。
羅爾斯在哈佛的教學生涯一直持續到1991年。他把大量精力用于課堂教學,他的演講總是精心準備,寫成講稿后再三修改。他把講稿分發給學生,以免因自己有時口吃而影響他們的理解。雖然有時口吃讓他難以完整地說出一個單詞,而且不用來聽也能通過講稿了解學習內容,但是他每次上課總會讓容納幾百人的階梯教室人滿為患,必須早早前去才能搶到座位。上完課虔誠的學生都會拍紅了手掌送他離開,直到他聽不到為止。在他的學生中有數十名引人注目的哲學家,其中不少是女性,美國大學大多數重要的哲學系里都至少有一名他的弟子。羅爾斯自己喜歡研究歷史上的偉大哲學家——洛克、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對他們滿懷敬意,并一直在思索能夠從他們那里學到什么。作為無數研究生的良師益友,他引導很多人成為了這些哲學家的有影響的詮釋者。
有著一雙深邃藍眼睛的他還是一個出色的水手,飲茶時像孩子一樣貪吃燕麥餅。他對生活充滿了熱愛。七十多歲依然堅持鍛煉,喜歡騎自行車、慢跑和遠足,就在辭世前的一些日子里他依然每天出來散步,就像他熱愛的哲學家康德一樣,他比康德多活了一年。2002年11月24日早晨9點30分,這位心如赤子的81歲老人,因為心力衰竭,在家中安詳地離去,直到最后的時刻依然保持著清醒。
在去世之前,他竭盡最后的心力,整理出版了《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簡潔概括了其正義思想的諸多方面,似乎要讓世界銘記他的囑托。如今,失去了羅爾斯的世界依然回響著他的追問:“假如正義蕩然無存,人類在這世界生存,又有什么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