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是一座特殊的文化寶庫。好的墓志銘往往閃爍著思想的火花,給人以啟迪。研究琢磨這些墓志銘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死者的生平事跡,而且有助于我們把握作家的思想和作品。
歐洲的墓志銘文學可謂源遠流長,自產生之時起就帶有較強的文學性、傳奇性。
據希臘神話傳說,底比斯的詩人利諾斯是掌管天文的繆斯烏拉尼爾和音樂家安菲瑪洛斯的兒子,富有音樂天才,創造了“利諾斯歌”,即哀悼的歌,因得罪了生性高傲、自負善妒的太陽神阿波羅而被殺死。后人寫下哀傷的詩紀念他,稱之為歐里娜,希臘語稱為epitaphion,epi是“在……上”的意思,taphos即“墓碑”(tomb)之意,合起來就是“刻在墓或碑上的文字”。其形式有散文體、詩體的區別,英文epitaph一詞由此而來。《希臘文集》中可以找到許多詩人撰寫墓志銘的蹤跡。西摩尼得斯、阿拉克瑞翁、品達、埃斯庫羅斯等都是行家里手。此期的作品大都采用哀歌體詩句,感情豐富、親切動人、詞語講究、形式簡練,具備一般詩歌的特點。比如西摩尼得斯為抗擊波斯人入侵而戰死在溫泉關的士兵寫的一首詩:“去告訴斯巴達人,你這過路的人啊/我們是遵從你們的法律長眠此處的。”簡潔生動地表達了死者的英豪之氣、勇敢精神和為國捐軀的光榮感。古羅馬的墓志銘與其他文種一樣也參照了古希臘的作品,不過行文中增加了事實的敘述,寫上警告后人不要破壞死者墳墓的話,散文體也大大增多。此后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歷史進程中,歐洲墓志銘一直沿用拉丁文寫作的慣例。文藝復興時期這一慣例被打破,有了各種文字的作品,墓志銘也不一定要刻上墓碑,而是強化了文字本身的悼念作用和表達感情的力度,更具有了文學上的獨立性。17世紀歐洲墓志銘文學空前繁榮,本·瓊生、彌爾頓、濟慈、雪萊、華茲華斯、蒲伯等都把它當作重要的文學體裁來寫。加之基督教在歐洲大眾中占有精神信仰上的主導地位,教堂里喪葬儀式的需要更促進了墓志銘文學的發展。
關于人們寫墓志銘的用意,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在《論墓志銘》中說:人們創作墓志銘有兩個愿望——保存死者余骸和便于記憶。的確,人們都希望后人尊重、紀念自己的先祖,也希望自己的親人不朽。任何一篇墓志銘作品都承擔著這種紀念式的現實功用,如莎士比亞的墓志銘:
朋友啊,看在耶穌的份上,切莫
挖掘墓中的遺骸。
愛護我墓石的人上天保佑他;
移我尸骨者,定遭詛咒唾罵。
貝多芬的墓志銘是:“他總是以他自己的一顆人類的善心對待所有的人。”牛頓臨終前曾說:“我只不過是在大海邊撿貝殼的小孩。”然而,大異其趣的是,鐫刻在這位英國大科學家的墓碑上的,卻是:“死去的人們應該慶賀自己,因為人類產生了這樣偉大的裝飾品。”
歐洲墓志銘文學形式靈活多變,詩體散文體均常見,篇幅短小,句式長短自如,沒有固定的字數要求。英國詩人雪萊的墓志銘只有幾個字:Cor Cordium(眾心之心);司湯達的墓志銘是一句簡單的話:“亨利·貝爾,米蘭人,戀愛過,寫作過,生活過。”幽默而明了;英國幽默作家吉爾伯特的墓志銘是一句警句:“愚蠢是他的敵人,智慧是他的武器。”曾經“捕捉”天上雷電的美國科學家富蘭克林的墓碑上刻的卻是:“印刷工富蘭克林”。
歐洲的墓志銘作品絕少敘事議論對話描寫,而以抒情為主。其基本內容往往是簡要介紹作者姓名身份和一生最主要的思想追求,而很多情況下不介紹生平,只截取生活片斷,揭示主要特征,說明一個道理。語言概括、含蓄,跳躍性大,哲理性強,風格多樣。或詼諧幽默,或莊嚴肅穆,或冷峻清爽,或悲壯或哀婉,或雅致或平淡,或機智或警悟,美不勝收。如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給自己寫的墓志銘:
此地是埃斯庫羅斯的墓窖,
他是歐福里翁之子,也是基拉地方的驕傲
馬拉松圣地稱道他作戰英勇無比,
長發的波斯佬更能清楚地知道。
他向時人和后人昭示:在詩人和戰士之間,他更愿是一名戰士。這與詩人自身的經歷、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密切相關。公元前490年,希波戰爭爆發,詩人自己也和雅典人一起遭到了波斯人的蹂躪,后來他參加了希臘軍隊并勇敢地投入戰斗。在馬拉松戰役中,他失去了一個親兄弟。在國難當頭之際,他的追求和時人的尚武精神、為國獻身的信念是完全一致的。正如他在劇作《波斯人》中所表現的精神一樣,以勇敢善戰自豪,以因參加過許多戰役而驕傲。這首墓志銘就反映了其作為斗士的英雄氣概,也表現了他崇高的人生追求——捍衛國家利益,成為勇武的戰士。他視這一追求遠遠重于自己的生命,更重于詩人的名分,具有一種強烈的崇高美。雪萊為自己的兩個好友寫的《墓志銘》則算得上情感豐富、哀婉悲傷風格的代表:
這里是兩個生命不曾分開過的好友,
就這樣記住吧,如今他們已進入墳塋;
愿他們的骸骨也永遠不分離,因為,
他們的兩顆心,生前已結合成一顆心。
英國作家薩克雷為18世紀幽默小品作家艾迪生寫的墓志銘則是幽默風格的代表:“生時輝煌美麗,去時寧靜安詳;一生清白,自在悠然;赫然其名,千古流芳。”自然也有消極悲觀的,18世紀英國詩人約翰·蓋依在1732年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中有這樣的一句:“世間的一切已經表明:生命不過是場玩笑——往日我曾這樣猜想,現在我已深明此理。”
歐洲作家個性外露,善于自我表現,故自撰墓志銘的現象很常見,且質量較高,也表現了他們自由灑脫的個性氣質。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在法西斯統治德國后流亡美國,屢遭反動勢力的迫害,憤而為自己撰寫了只有4行的墓志銘:“虎口余生,喂肥臭蟲,吾遭吞噬,歿于平庸。”言語雖少,但內蘊豐富,表達了作家的精神風采,具有一股撼人的力量。英國詩人約翰·濟慈則為自己寫道:“斯人眠于此,其名若浮云”。表現了詩人不務虛名,毅然返歸自然的心態。諷刺作家斯威夫特用拉丁文為自己寫下充滿戰斗性的詩篇:
斯威夫特已駕船航行到安息地
野蠻的仇恨啊,再也不能傷害他的身心;
世上癡迷的過客!
向他學吧,如果你敢于一試:
學他為人類自由而獻身。
眾所周知,斯威夫特一生用諷刺的筆對英國社會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他與愛爾蘭人民一道反對英政府的種種壓迫,始終表現出不屈的精神。這首墓志銘是對他自己的大膽肯定。
柯爾律治的則又是另一種風味:
停一停吧,過路的基督教徒!停一下,
上帝之子,
懷著仁慈的心腸來讀一讀
這塊草地下埋著一位詩人,或者說
他曾像一位詩人,
呵,在祈禱時請憶及S.T.柯爾律治。
這里反映了詩人復雜的心情:作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他曾經才情萬丈,但是由于肺病和情感生活上的苦悶,他吸上了鴉片以尋找創作的靈感。其身世可悲可嘆,在行將就木時,發出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人生感慨。
歐洲還盛行一種幽默體的墓志銘,大文豪肖伯納的墓志銘:“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還是一定會發生。”大作家海明威的墓志銘:“恕我不起來了!”,寓莊于諧,甚是風趣。一對父母為夭折的嬰兒撰寫的墓志銘也頗令人玩味:“他來到這世上,四處看了看,不太滿意,就回去了。”“37,22,35,RI.P’”是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墓志銘,雖然簡單,但卻給影迷留下了一個謎。最終這個謎由夢露研究會揭開,這三個數字表示夢露的胸圍、腰圍和臀圍的英寸數,表明死者生前愛美的心愿。在英國德比郡的一處墓園中,有這樣一篇銘文:“這兒躺著鐘表匠湯姆斯,他將回到造物者手中,徹底清洗修復后,上好發條,行走在另一個世界”。
關于歐洲墓志銘獨特的藝術魅力,華茲華斯的一段話也許能給我們更深的啟示:“墓志銘可以激發出一種強烈的興趣、視覺的形象和直接的印象,把生命與旅程作生動而有感染力的類比——死亡如戰勝了遠行者的睡眠——不幸如突如其來的風暴——美麗飄逝之花,純真之樂如采擷之花枝——堅實之美德如波濤拍擊之磐石——希望無知無覺地隕沒,像河流沖毀之岸柳——迅時之打擊像峰巔上屹立的雷擊之松樹——警言和心跳的回憶,像倏來無覺的清風,像意外遭遇的流泉之甘露。所有這些和相似之暗示,曾經使冥頑之石上的文字發出有力的、由于那種場景之幽美而變得親切的聲息,它們融為一體。”西方墓志銘作品已經成為文學大雅之堂中獨樹一幟、具有多種美學風格的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