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機鋒暗藏的爭奪戰

一

一直以來，我就自認為是個比較世故的人，這可能和我的家庭環境有關，我的父母都在機關任職，耳濡目染，從小我就知道凡事該如何拿捏分寸。所以，我沒有像大多數女孩兒那樣，在青春期憑感覺盲目地戀愛。我的初戀來得很晚，是在大學時代。大二那年，在三個條件相當的追求者中我最終選擇了秦越做男友，一是因為他最狂熱，二是因為他的家庭。秦越的父母都是醫生。

我不想談沒有結果的戀愛，只想和初戀的人結婚，并相信門當戶對的婚姻更容易得到幸福。半年之后，當我們熱戀進入白熱化的時候，秦越有一天突然告訴我，其實他的父母在他還不到三歲時就離婚了，他一直隨母親生活。父親再婚，不過，父親的新家和母親的家之間只隔了兩棟宿舍樓。我覺得很意外，問他怎么不早一點告訴我。他說，他怕我會因為他的家庭而拒絕他。我對他說：“就算這樣，但這并沒有妨礙你長成一個身心健康的人，我為什么要嫌棄你？”秦越一把將我拉進懷里，什么都沒說。他把臉埋進我的長發里哭了。

二

秦越第一次帶我回家見他的媽媽時，我很緊張。想象中，一個年輕時就離婚，然后獨自帶著孩子生活而不再嫁的女人，一定是很剛毅而嚴厲的，她對未來的兒媳肯定也會百般挑剔。出乎意料的是，秦越的媽媽是個慈眉善目的人，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大學畢業的第二年我們就結婚了。因為選在海邊的新房還沒有竣工，所以婚后我們一直和婆婆住在一起。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我就發現，原本以為婆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其實不過是因為她喜怒不形于色罷了。她其實是個極擅長使暗勁兒、心機很重的女人。

秦越是個孝子，婚后我們說好，盡量分擔家務，讓婆婆多休息。每次我和秦越一起做晚飯時，如果我為主，秦越在旁邊剝個蒜、洗洗菜什么的，她進來看看就回自己房間看電視去了。如果趕上哪天秦越掌勺，她看完也不會說什么，但出去不到五分鐘就會在自己屋里喊秦越過去，而秦越總是一去不回。

接連這樣三四次之后，有一天，我忍不住找借口到婆婆房里，想看看她究竟找秦越做什么。推門進去一看，只見婆婆趴在床上臉對著電視，秦越很賣力地在給她按摩后背和腰腿。婆婆見我進來，就對我說：“我的腰椎間盤好像又壞了，壓迫得腿疼，讓秦越幫我按一按。小潔，晚飯我們簡單吃點兒就行了，不用做太多菜。”幾次三番之后，我漸漸覺出她是怕秦越學會炒菜做飯，以后會圍著鍋臺轉。哪個母親不疼自己的孩子？在自己家，我媽還不是什么都不讓我干嗎？我想想就忍不住心頭火起。

生氣她護子是一方面，最主要是每次我一見秦越彎腰在她身上按來按去心里就不舒服，她如果真的老到沒了性別也就算了，但她明明才五十多歲，在外人眼里依然算得上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雖然我知道他們是母子，但如此親近的舉動讓人怎么看怎么別扭。

三

我是那么渴望和同齡人一樣擁有甜蜜的二人世界，婆婆卻不屈不撓地夾在我們中間。晚上下班回來，秦越如果不先去她的房間和她說兩句話而是叫聲“媽”就回自己屋，她就會不高興；不到睡覺時間她不希望我們關上門待在自己房間。我們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晚上一起在客廳陪她看會兒電視，她不愿意看到我們坐得很近，尤其忍受不了秦越不由自主對我做的一些小動作，比如說話的時候刮一下我的鼻子或撫一下我的頭發，她會不停地支使秦越去干這干那。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但卻一直隱忍著。中學的時候我就明白，所有的人際關系最忌諱的就是撕破臉，無論同事、朋友還是親友之間，維持表面的和平至關重要，你不喜歡她，可以漸漸平和地疏遠，減少接觸是人與人之間避免矛盾最有效的辦法。尚未進入耄耋之年，固執己見的父母和成年的子女之間其實也是人際關系的一種，處理不當，就算是和親生父母也會產生矛盾，何況婆媳。

所以，對于婆婆的這些做法，我雖然內心不滿，但總是說服自己能忍就忍。畢竟，我們只是暫時住在一起，等到新房建成后我們就會搬走，何必較真兒，搞得家庭氣氛緊張。我那么愛秦越，又怎么忍心讓他在我們中間受夾板氣。

可是，婆婆對于我的容忍一直視而不見。我不相信她真的看不出我渴望和秦越有更多一點的私人空間。就算她看不出，她自己也有過新婚燕爾的時期，想也該能想到。她這樣絲毫不肯放松地霸占住秦越，無非就是在和我暗中爭奪秦越。漸漸地，我的心底儲滿怨氣，也就沒有心情再敷衍她。每天晚上，我只略微在客廳坐一坐就借口瞌睡了起身回到自己屋。秦越好像對我的暗示無動于衷，每次還和從前一樣同婆婆一起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聊天，講著各自單位白天發生的新鮮事。我拿本書倚在床頭，半個小時都不翻頁。聽著他們娘兒倆在門外有說有笑，忽然感到很煩躁。

有一天晚上，我終于忍無可忍，秦越洗完臉一進房門，我就撲到他身上又踢又咬又掐。他嚇了一大跳，齜牙咧嘴地壓低聲音問我是不是瘋了？我也努力壓低聲音氣呼呼地說：“我是瘋了，被你們氣瘋的。既然你們娘兒倆在一起過得這么有聲有色，那還娶個媳婦回來晾著干嗎？你和你媽過一輩子算了。”秦越露出驚異的表情瞪著我說：“小潔，你怎么啦？她是我媽，難道我和她說幾句話都不行嗎？”看他的表情，倒像是我錯了似的。我氣得滿眼噙淚對他說：“我這究竟算是嫁了個什么人啊？”秦越把我緊緊地攬進懷里，在我耳畔輕聲說：“傻丫頭，你嫁了一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我心里長期以來聚集的堅冰霎時融化成水，把臉貼在秦越胸口，我無力地閉上眼睛對他嘆息：“如果這世上只有我們倆，那該多好。”秦越低頭堵住我的嘴。

四

轉眼之間，我們已經和婆婆一起生活了將近一年。

那年的春末夏初，秦越出差去武漢，要去一周，家中只剩下我和婆婆。那天天氣預報說有雷雨，到了晚上，果然電閃雷鳴。我用枕頭拼命塞住耳朵，還是睡不著。隔了一會兒，我聽到婆婆敲門說：“小潔，你若是害怕，到我屋里睡吧。”我一骨碌爬起來，抱起枕頭和薄被就去了婆婆房間。關燈躺下后，我問她：“媽，你是不是也害怕？”婆婆笑了笑說：“從前害怕過，現在老了，什么都不怕了。”黑暗中她嘆了口氣說：“剛離婚的那幾年，秦越還小，那時候的雷雨天氣好像特別多。遇到這樣的天氣真是心酸，我常常偷偷蒙著被子哭，晴天的時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曬枕頭。有一天晚上，可能是我忍不住哭出聲音了，我聽到門響，看見秦越只穿了件背心站在我的房間門口，那時他才剛滿六歲。他走過來對我說，媽媽，你別怕，有我呢。說著，還不停地用小手給我擦淚。從此之后，每到雷雨天他都會抱著自己的小枕頭爬到我床上給我做伴，他天真地以為我哭是因為害怕打雷。慢慢地，我也就不哭了。已經離開你的人，再哭他也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我怕婆婆傷心，趕緊岔開話題問她：“媽，秦越天生就像現在這樣好脾氣嗎？”

婆婆說：“嗯，他從小話就少。不過真發起脾氣來還挺嚇人的。他爸和我離婚后沒幾個月就和于勝美（他爸現在的老婆）結婚了。離婚是我提出來的，因為之前，于勝美上班的時候找到我，說她懷了他的孩子。于勝美那時是手術室的護士。秦越他爸其實不想離婚，可我那時候很堅決。離婚后，因為住得近，他時常過來看看有沒有需要他干的活兒，主要還是因為想秦越。起初我總是不給他好臉色看，后來慢慢也就不那么恨他了，有時也在一起說說孩子的事。于勝美知道了很生氣，開始可能她因為自己當了第三者覺得理虧，也不好說什么，時間長了，她開始恨我。我們不在一個科室，有幾次她特意在上班的時候找到我們科，故意當著病號的面罵我不要臉。有時上下班路上遇到，她還朝地上吐唾沫啐我。我不會吵架，一生氣就全身發抖，只能回家哭。秦越上初三那年的夏天，有一天下班后我到門口去買桃子，于勝美看到就過來罵我，罵得很難聽。秦越那時個頭已經長到１．７８米，他那天放學回來正巧遇到。我從來沒見他生那么大的氣，他撒手把自行車扔倒在地上就沖過來，一把揪住于勝美的胳膊，手指指到她臉上。他逼于勝美向我道歉，并且對她說，你以后再敢靠近我媽一步，再敢罵我媽一句，那你下半輩子就等著在輪椅上過吧。我那天都被他嚇壞了，生拉硬扯地把他拖回家，一進門，兩條腿全軟了。秦越把我扶到床上躺下，又開門出去了。我問他出去干什么，他說去把自行車推回來。其實他是去找他爸了。回來時我看到他眼睛哭得通紅。我到現在也不知那天他去找他爸說了什么，只記得他回來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媽，這輩子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別怕。”

婆婆說到這里，突然哽咽住了，她沒再說下去。黑暗中的我，已經泣不成聲。心里一陣陣地酸痛，我分不清是心疼秦越還是心疼婆婆，這些事，從前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天之后，我對于自己從前所看不慣的種種突然就諒解了。他們母子這二十多年所共同面對的豈止這些？如果換成是我，恐怕做的還不如婆婆呢。我終于明白，婆婆這一年來并不是在處心積慮地和我爭奪秦越，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個母親的真情流露，世間至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算有時過分，也是因為愛子心切。畢竟，這么多年，她的生命中只有秦越。

五

新房建成后，雖然婆婆和秦越在我們搬走的事情上都沒有說什么，但我看得出來，婆婆心里還想和我們一起住，秦越也舍不得丟下媽媽搬出去。所以，已經四年了，我們依然和婆婆住在一起。我對婆婆開玩笑說：“媽，除非您哪天遇到自己心儀的白馬王子，我們風光地把您嫁出去，否則，就只好委屈您一輩子和我們住在一起了，您可別嫌鬧得慌。”看著婆婆抑制不住的笑臉，我的心里也暖暖的。

眼看我們的寶寶今年冬季就要出生，我知道，隨著孩子的出生，家中肯定會不可避免地出現許多無法預測的矛盾，但是，經過悄無聲息的磨合，我和婆婆現在已經無話不談，我想，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矛盾，我們都能找到溝通和解決的辦法。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