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是飲食文化工作者的歷史學家逯耀東教授,在《只剩下蛋炒飯》一文中,說到清末一位地方官,請廚師時試其手藝的方法,是炒青椒牛肉絲和蛋炒飯。原因是看來愈簡單的事,做起來愈難。他還舉了蛋炒飯中的“金鑲銀”為例:“在蛋將凝未凝時落飯,猛火兜炒,使蛋凝于顆顆飯粒之上,黃白相映成趣。”
蛋炒飯的方式,當然是以“金鑲銀”最難,不過,有人喜歡把蛋打散,把飯泡在蛋液中才去炒。有人喜歡先炒飯,再直接把蛋打在飯上去炒(這應該是不會炒的人的炒法)。有人則是把打散的蛋先炒熟,再把飯倒下,一邊炒一邊用鍋鏟把熟蛋弄碎,與飯混在一起,這種炒法,最能吃到蛋香,但要炒到干身而飯粒分開,并不容易,也需要大火兜炒的功夫。
已故的武俠小說家古龍,最喜歡吃的,便是上述最后一種方式的蛋炒飯。記得他生前有一回要我和他一起去赴宴,他因為要趕交每日連載的稿而遲到了。主人一見他,便說鮑參肚翅等他來了才上,特別
為他準備的上好白蘭地酒,等他親自開啟。古龍一邊拔出白蘭地的瓶塞,一邊高聲對伙計大喊一聲:“來一碟蛋炒飯!”
在座的人都露出驚詫的表情,因為,滿桌子都是山珍海味,古龍卻偏偏叫一碟蛋炒飯,那是什么意思?是不給主人面子嗎?當然不是。古龍之所以特別喜歡吃蛋炒飯,得追溯他在未成名前的日子。那時,他的武俠小說是單本單本地出,每寫好一本,送到出版社,便一手交稿一手拿稿費。拿了稿費,他便呼朋引伴去飲酒為樂。在酒酣耳熱之際,他一定叫一碟蛋炒飯來填肚子。所以蛋炒飯的味道,有他交稿后的歡樂,有他靠寫作換取微薄稿酬的得意,也有他與朋友共度艱困歲月的滿足。無論是什么鮑魚,無論是什么魚翅,無論是老鼠斑還是正青衣,在他因為楚原的《流星蝴蝶夢》而名成利就之后的日子里,一碟蛋炒飯,他總是要叫。也許,他除了追憶那段苦苦思索的創作日子之外,還在惕勵自己,不能忘卻寫作的艱辛,必須不停創作,才有生活的意義吧。
蛋炒飯簡單,白飯就更簡單了。古龍吃蛋炒飯吃出那么多人生的味道,自然更有人從白飯中,也吃出一些別的況味吧?那是戰國時代的一代名將廉頗。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當趙王想找老廉頗重披戰袍,試試他還能有多少能耐時,廉頗的表現,是吃下一斗白飯后,披上鎧甲,躍馬橫槍,意氣風發。
當廉頗吃著白飯的時候,可以想象在他腦海里,那一粒粒的米飯,一定是化為一片片征塵,一個個士兵,在他面前飛馳奔躍。那份重上沙場保疆衛土的豪情壯志,一定融在飯里,化作千般美味……
可惜的是,簡單的白飯、簡單的報國雄心,卻因使者出自復雜心理,向趙王杜撰了廉頗吃飯時上了三次廁所,遂使趙王認為廉頗果然老了。于是,廉頗未再獲重用,含恨而終。白飯的香味,在歷史長河
里,流出的卻是一腔悲憤的況味。
米飯簡單,人心復雜,奈何!
好在人心雖然復雜,但利用簡單的飲食,變化出來的卻不一定是陰謀詭計,而是機智。宋代大文豪蘇軾請客便是一個例子。蘇東坡有位好友名叫劉貢父,有一天請蘇東坡吃飯,帖子上說是吃“飯”,東坡很好奇,不知什么是。到了一看,原來桌上擺了一碟白鹽、一碟白蘿卜和一碗白飯,三個白便合成“”字了。三種簡單的飯菜,蘇東坡吃出的,自然是被戲弄的味道了。于是東坡臨別時,邀請劉貢父第二天到他家,說是回請一頓“毳飯”。劉貢父當然想到那是報復的游戲,但什么是“毳”?也很好奇,便依約前往。但等了半天卻什么飯菜也沒看到。東坡開謎,原來“毳”在宋朝的讀音是莫,和“莫有”的音相近,也就是三種東西都莫有,鹽也莫,飯也莫,蘿卜固然也莫了。這什么也沒有的一頓飯,味道是什么?機智是也。
蘇東坡除了詩文機智之外,也是美食家。他寫了《豬肉頌》說:“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煙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這就是名傳千古,讓后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東坡肉”了。多簡單:水少,火細,火候到了,便是美食一道,多簡單!多么美味!
和蘇東坡一樣在飲食中表現出機智的,是明朝的大將戚繼光。他在萬歷年間鎮守福建、廣東,抵抗倭寇的入侵。當時那一帶人煙稀少,戚繼光的軍隊時常來不及起鍋燒飯,便要和倭寇對陣,因此士兵常在缺乏體力下應戰,令他困擾不已。終于,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令伙夫大量用面粉制餅,餅中央都戳一個洞,用麻繩穿成一串,士兵便可隨身攜帶,隨時可以補充體力,以強勁的力道和倭寇周旋。后人為了紀念戚繼光,便稱這種餅為“光餅”。當年的士兵吃簡單易制的“光餅”時,吃出的味道是主帥的關懷,是奮勇殺敵的無畏。如今吃“光餅” ,夾雜著的,更是一段歷史的情懷。
所以,只要有心,任何簡單的食物,都可以吃出深藏在歷史長河中的種種文化滋味。
(選自香港《文學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