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童年

小兒今年讀四年級。他喜歡畫畫，功課做一半，擱在一邊，又畫呀畫。畫的都是機器人!他畫的機器人，線條直直、硬硬，根本是用尺畫出來的。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線條奇妙地組合成一節一節，一塊一塊，又異想天開地組合成他心儀的形象，卻都是一副機器人的模樣。雖然都奇形怪狀的，也展現了他豐富的想象力，但到底缺了人性與血脈，鐵頭鐵腦的。

帶小兒去買玩具，他也專門挑選機器人，絕不移情別戀，且多是那種看圖樣，自己動手組合的機器人。興致勃勃地買回來，到家立刻拆開盒子。一小塊，一小節的零件刺激了他的探索欲，他攤開圖樣，專注地把元件組合起來。不多久便眼前一新，與眾不同的機器人誕生了!他雀躍歡呼，催促爸爸媽媽來觀賞他的杰作，然后置于書架上，成為另一件收藏品。有些機器人手握武器，隨時先發制人。盡管皆威風凜凜，可究竟沒有情感，缺少眉目之間的靈氣。

小兒上電腦玩游戲，也對機器人情有獨鐘。這一回，他一關一關地闖，妖魔一個一個地殺，不知道鏟除了多少障礙，只聽見歡叫聲一聲一聲地，分數是越來越高吧。他情不自禁，虎嘯猿啼般興奮得不得了，我反倒擔心起來。如果讓兒子繼續由機器人陪伴，度他的童年，長大后，他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決定另外開扇窗口，讓他看見陽光，聽見蟲噪，聞到花香；大自然的熏陶或許能助我一臂之力，使他脫胎換骨。從此風在他腦海飄，鳥在他耳朵囀，月色暖他的心。云彩、綠樹、流水呢，洗亮他的眼睛。

我告訴兒子，爸爸也喜歡畫畫。兒子先是拿眼睛半真半假地罩住我，馬上嘴角便綻開燦爛的笑，把紙、筆、顏料準備好。

于是，我畫了個池塘。以前，公公家百步之外就有個池塘，大約學校餐廳那么大。池塘里種有蓮花。蓮葉圓圓，葉脈縱橫交錯，好像兒童舞蹈里撐起的一把把小傘，風吹來，綠油油地轉，滴答滴答地跳著水珠，下雨的時候，綠色、紅色的蜻蜓在上面飛，輕輕飛，飛一整天。蓮花盛開的時候，仿佛兒童舞蹈里的主角，在眾綠傘擁戴下，仰天傲然挺立。蓮花收成了，公公才允許小孩下池去抓魚玩耍。用畚箕一撮一簸，水泄盡，畚箕里只見魚兒蹦蹦跳。

我一邊畫一邊講，兒子聽得出神了。

我又畫橡膠樹。哇!兒子沒有見過那么多橡膠樹密密麻麻且排列整齊地形成一個林。靜靜的樹林里萬籟和鳴，待一會兒，橡膠樹和藹溫厚的性格就出來了。在晨曦將至，大地仍暗的時候，林子里便有工人亮起額頭燈，開始在露水津津的樹干上，用刀子割一道彎彎下繞的痕，讓乳白的膠汁沿著刀痕流下，滴在杯子里。一盞燈由南而北，一盞燈由上而下，天蒙蒙亮，聽不見燈的對話，只有寂靜在清晨的夢里驚醒過來時，你才聽見半串微冷的雞啼。

下午，橡膠林里依然靜得仿佛正等待敵人到來陷入四面埋伏一般。我和鄰居年齡相仿的孩子喜歡到林子里去拾橡膠種子。蚊子狂多，嗡嗡地飛，轟炸機似的，見人就“炸”。我們啪啪啪打個不停，卻沒放在心上。路上，猛然聽見樹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是殼爆裂，有種子紛紛跳落下來。我們搶先去拾，都鮮亮光滑，比在泥地里糟蹋了一些日子的更令人珍惜。種子暗褐色，紋理好比畫家的水彩變化多多，真好看。我們拾回來當籌碼，玩各種游戲。

兒子頭斜側，臉上一半是驚訝一半是喜悅。

我接下去畫一片沼澤，真不容易畫呢。我擱下筆，先向兒子形容描述。那片沼澤，大人是不讓小孩去的，危險哩。水草叢叢密密地長，枯了，春風吹又生，全交給日月做主；衰草敗葉沉積在下，新根嫩芽蔓生在上，一枯一榮，層層相疊，終于在泥濘地帶鋪上一層有韌性的草墊子。踏上去，草墊子軟綿綿的把你托起，卻不知道它能支撐多久；萬一力有不逮，凹陷下去，就危險了，所以大人禁止小孩去玩。我和玩伴趁午間大人小睡時刻偷偷溜去玩。刺激是夠刺激，心卻始終撲撲跳。那只是我們偶爾為了變換玩的口味，才進行的探險行動。

兒子聽出味道來，說要和我合作，畫我的童年探險行動。我們父子倆又說又笑，又畫又涂，畫出來的卻不滿意，有些東西硬是畫不出來。

兒子對于我的童年仍興致不減，他要我帶他去實地看看。我開車載他去，沿著ANG M0 KI0 AVE 3，AVE 10，AVE 8繞一圈，但我長大的地方，靜靜的山村，卻在這個圈內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告訴兒子，那個工業區應該就是沼澤地帶；公公的池塘呢，恐怕就埋在地鐵站下面了；橡膠林則變成聳立的高樓，一家一戶整齊地排列。

“公公的池塘不見了!”兒子惋惜地說。

“對了，還有一條溪，天旱的時候，小溪和人一樣，沒有水喝，渴得癟癟的；雨來了，魚就跟著來了——捉打架魚，你捉過嗎?”

“爸爸，我們去找個有小溪、有沼澤、有樹林的地方來住。”兒子忽然心血來潮，向我提出這個建議。

我無法貿然說好，或者不好。

“你說的，你的童年比我的精彩。”兒子學我的口吻作評論，又催促我回應他的要求。他似乎忘記了他的機器人。

家到了，我用遙控器打開鐵門，車駛進去，父子倆乘電梯上十七樓。

妻站在門口。我們才從電梯出來，她便提高嗓門對我說：“你三弟明早從美國回來，要你去接機。”

三弟前幾天才發手機簡訊給我，說他這個月下旬回來，怎么說回就回了?

兒子歡呼：“噢!三叔一定買最新的電腦游戲給我。”

我沒有忘記兒子的問題，不過，要怎么給他一個答案呢?他正忙著發簡訊給他三叔，大概已經忘了要向我討答案了吧。

（選自新加坡《新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