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成為第三者歸咎于宿命,思平未免對愛情太不負責任了。不過,這半年來,每當晨冕的身體從她身上抽離之后,她孤單單躺在床上,聽見浴室傳來男人沐浴的聲音,總會想起十八歲那年,算命先生對她說的話:“你這輩子啊!就是當人情婦的命。”
就算思平多么不愿意,她還是做了世界上最稱職的情婦。不會吵,不會鬧,安安靜靜守著寂寥的夜晚,等著她的男人在出其不意地想要逃離家庭的時候前來“臨幸”。
為了避免造成對方麻煩,她甚至刻意選用不著色的口紅,并且把浴室里所有的沐浴用品,
都換成和男人家里使用的一樣的品牌,以免被他的太太因為發現不一樣的味道而起疑。
晨冕是她的第二個男人。換句話說,在情婦這條路上,她已經不是新手上路了,該怎么拿捏相愛的火候,該在什么時候提出分手,思平自有分寸。或者,應該說她已經爐火純青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
就像這個夜晚,她準備向晨冕提出分手。
男人在這方面顯然遲鈍得多,晨冕凈身時,還唱著歌。接著,吹風機的聲音蓋過思平內心澎湃的海濤,反而成為一種安靜。
嘈雜中的安靜、紛亂里的整齊、熱愛時的無情。這一切,對思平來說,是太習慣了。她擅長在夾縫中求生存,在極端中找平衡。
“我們分手吧!”她對著赤裸的晨冕說。
“你怎么啦?”故作鎮定,是男人的本能。
分手,這并不是思平第一次對他提出。在婚外發生感情的兩個人,其實都處在一種曖昧不明的尷尬境地,雙方情緒不對時,思平就會丟出這個議題。不過,彼此都能分辨其中到底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通常解決情緒問題最好的方式,當然是發泄情緒。思平,痛哭一場;晨冕,給出性愛。雖然,男女有別,但兩個小時之后,問題就解決了。
顯然,這次不同。
思平,在彼此才剛剛熱烈地占有對方之后提出分手。她,沒有哭;他,暫也無法立刻換個姿勢再來一次。
這就意味著這個問題不能像從前那么簡單地被解決掉。當然,雙方都應該聰明地想到,這不是同樣的問題。
“說吧!有什么不高興的,就說出來,不要嚇我。”晨冕委曲求全。
“我要分手!”思平斬釘截鐵地說。
“不明白,為什么?”
“不為什么!”她再次堅決表示,“如果,你一定要我給你一個理由,那就是我愛得太超脫了,只能放你走。”
“思平,不要鬧了,你說過不會計較的啊!”
他想起來:上個周末,他陪太太逛街,在百貨公司遇到她,兩人形同陌路地擦肩而過。這種情況雖然是第一次發生,卻是思平曾經在床上和他沙盤推演過的。當時,他很懷疑她能夠平靜理性地面對,她卻堅持說絕對可以。他,的確當場見識了她的平靜和理性,事后也沒有再提。
“我不是跟你鬧。”她繼續著她的平靜和理性,“當我發現,我居然可以那么衷心地祝福你時,我才知道自己愛得太清醒。愛,是不能這么清醒的。愛,要保留一點自私、一點占有。而你,把我訓練得太好了。在你的婚姻中,讓我忘記自己的存在,久而久之,我就消失了。甚至,連為什么愛你的理由也消失了! ”
和上一段戀情最大的不同之處,是晨冕不但從來沒有向她抱怨過夫妻失和或家庭不幸福,還一直夸耀太太多么善良賢慧、一雙兒女多么聰明可愛。這對于以“第三者”自居的思平來說,是一種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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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時,他們是網友。
她曾經透過e-mail問他:“既然那么幸福,何必還要外遇?”
“婚姻制度是很不人性的。誰說一個男人,只能愛一個女人?為什么一個男人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他在ICQ上以另一種質疑的方式提出意見。
“因為,男人不準一個女人同時被兩個男人愛!”她的回答很犀利,以為他無法招架。
沒有想到,他在ICQ上接著回應:“如果,有比我更好的男人愛你,我不會反對,你可以同時擁有兩份愛情。”
是這句話,激起她想見他的念頭。
只不過,男人的話都是靠不住的,第一次發生關系的那個夜晚,他就反悔了,改口說:“你太完美了。完美到我不得不想要完全占有你,不準別的男人對你存有非分之想。”
愛情,果然是不公平的。當他漸漸想要完全占有她的時候,卻又不肯,也不能被她完全占有。
“我最大的弱點,就是我是個有家室的人。”男人放下自尊的武裝,自曝弱點的時候,反而變成攻擊女人最厲害的武器。
剛剛完成獻身儀式的她,將他擁進懷里,像疼愛一個跌過一跤的男孩,“我不在意,我不會讓你為難,我給你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讓你好好處理你的家庭和我之間的關系。”
言猶在耳,思平自己不會忘得一干二凈。問題在于:當她發現她不想霸占他時,存在于他們之間的,究竟是不是愛?
愛,顯然經不起過度的反省和思考。否則,女人將因此而莫名其妙地覺悟自己做了多少愚蠢的事;男人將因此而失去平常的溫和,變得不耐煩。
尤其是外遇的男人,要的只是簡單;簡單到一接觸就能讓他昂眉吐氣的性,以及簡單到不花太多力氣就能掌握的愛。
晨冕自己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失去耐性,盡管他向來對要花太多力氣才能掌握的愛并不擅長經營,卻不愿意放棄思平給他簡單到一接觸就能揚眉吐氣的性。同時,思平身上以及她發來的電子郵件散發出一種氣質,像詩和散文,是他太太所沒有的。太太和思平比較起來,是一出收視率最高的八點檔,精彩熱鬧有余,少了點想象空間。
“思平,不要這樣。愛,不需要理由的。愛,是生活。相信我……”他變得口拙,找不到什么話來安慰、來挽留。
“我真的要跟你分手!”她繼續堅持。
“確定?”他問,問得很篤定,他不太相信她是認真的。
“確定!”她答,答得很遲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已經套上長褲的晨冕,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時間。他過來抱了她一下,親了臉頰,“我再給你電話。”
她沒有回應,等他出去,就熄了房里所有的燈。
原來,天下沒有什么愛侶是可以永遠形影不離的,有光亮的地方才看得到身影,身處黑暗中的思平,沒有影子,只有自己,甚至,連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獨自一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枕邊還留著他身上的味道,她抱著被褥靜靜地哭了起來。腦海里重復的是他臨走前的問答——
“確定?”
“確定!”
為什么愛上一個人那么容易;離開一個人那么難?就像電腦程式,開機時,只要一啟動開關就自然而然地開始運作;關機時,它永遠要出現對話框問使用者是否“確定”?
這么深的夜,沒有人可以和思平對話,除了電腦。她從床上起身,啟動電腦,再度光臨她當初認識晨冕的網站,打開那個讓已婚者宣泄苦悶、讓未婚者一探究竟的網頁。
“一個身材姣好、氣質出眾的女子,如何能夠瀟灑離開外遇的男人?”她發送出一個令她深感困惑的問題。
在網站上發表言論,有時候像是拋出一個橄欖球,大家爭先恐后去搶;有時候則是個打出界外的羽毛球,不但沒人回應,還像完全沒這回事似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發球。關鍵在于,你發出的問題是什么樣的球,以及你碰到的是什么樣的對手。
思平的問題,顯然有些難受,或者只是因為夜太深,超過凌晨三點半,該睡的都睡了,剩下來的網友可能太年輕,沒有處理這個問題的經驗。她等了半個小時,按了五次“Enter”鍵,將這個既艱難又愚蠢的問題,發送了五次。
正當她無聊到想關機睡覺的時候,終于有人回應了。一位署名Tim的男子說:“離開舊情人最好的方法,是幫自己找到另一個新的情人。”
“主意雖好,談何容易?”思平回應。
“容不容易,要看你自己的態度,以及怎么定義‘新的情人’。”
“要是我的態度很積極呢?是不是就很容易?”
“態度積極,只是其中之一。” Tim回答。
“你的意思是,還要看‘新的情人’的定義?”
“沒錯。”
“找‘一夜情’很容易;找‘終身伴侶’很不容易。”
“是啊,這是你的定義。像我就不同,我認為找‘終身伴侶’比找‘一夜情’容易。”
“你是稀有動物。”這句嘲諷的話,將思平對男人的不信任表露無遺。
“當你不信任男人的時候,正代表你其實不信任自己。簡單地講,就是自信不夠。”
“你不能批評我,包括我的價值觀。這是最起碼的網路文化吧!”
“對不起,交淺言深。” Tim道歉。
“回歸主題吧!為什么你認為找‘終身伴侶’比找‘一夜情’容易?難道你的外貌太差?”
“你說過‘不能批評我,包括我的價值觀’,怎么自己犯了同樣的毛病?我相信你是開玩笑的吧!”
“算你有幽默感。愿聞其詳。”
“找‘終身伴侶’,只要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練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可以過一生。找‘一夜情’要不停試探,不斷受傷,要獨自承擔‘船過水無痕’的落寞,很不容易。”
“看來,你經驗豐富。”
“事情總要試過,才知道它難在哪里。” Tim說。
“換句話說,你沒有婚姻經驗,所以才會以為找‘終身伴侶’簡單。” 思平的對話,總是平穩中帶著力道,一出擊就想把對方撂倒,像她的個性一樣。
“小姐,不瞞你說,我今年快要五十歲了。結過婚,有三個小孩。有過外遇,包括異性和同性。” Tim只是單純地陳述。不過內容太勁爆,很自然地變成一種反擊。
“太戲劇性了,不像真實的人生。我無法相信你所說的。”
“我說過了,‘當你不信任男人的時候,正代表你其實不信任自己。’”
“這是你第二次批評我的人格嗎?”
“我道歉。假如我不小心第三次講出同樣的話的時候,請你務必自省。”Tim的老氣橫秋,從這里看得出來。
“你不會有機會的,你再批評我,我就會離線。”
“你不會輕易離線。因為,你對我的身世好奇。”
“我討厭你喜歡猜測對方在想什么。”思平坦白說出內心的感受。
“你更討厭的是,總是被對方猜對心事。”這又是Tim的反擊。
“那要看看是誰猜對我的心事,如果,我心愛的人,總是猜對我的心事,那是一種幸福。”
“你有多少把握,我不是你心愛的人?”Tim故意提出一種巧合的可能性。
“你是說,你是……不可能吧?天下有這么巧合的事嗎?”思平竟然半信半疑,“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比這個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誰?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該繼續當別人婚姻里的第三者,或是離開,追尋屬于自己才能獨享的幸福。如此很快就會有答案。”
這些建議,讓思平的手在鍵盤上暫停了幾分鐘。顯然,它觸痛了她。
“離線之前,可不可以告訴我,當初你是如何結束你的外遇的?”思平打出這一行字。
這一次,換對方暫停了幾分鐘。
“其實,我的外遇一直沒有結束。包括:同性和異性。”
“你何以需要那么多愛情?”
“我承認,一開始的時候,它們都是愛情,我也以為我可以永無止境地追逐及擁有。后來,它們都變成友情和責任。四個人的一生,都在痛苦中度過。我的太太精神狀況變得很差,靠服用‘百憂解’過日子。外遇的女子離鄉背井,一年回來一次,跟我過圣誕節——這是我和她的約定。那個男人后來也結了婚,和我住在同一個社區,兩家人成為好朋友,彼此的太太都不知情。雖然,沒有性關系,但愛還是存在。”
“你一次擁有這么多,是好事還是壞事?”
“擁有太多,絕對不會是好事。生命的智慧,在于擁有卻不占有。”
“擁有卻不占有。說得好! 我該羨慕你,還是忌妒你?”
“你有你的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享受人生,不必羨慕或妒忌別人,只需祝福。”
思平漸漸相信Tim是年近五十的男人了,不只是因為他把人生看得太透徹,更清楚的訊息是來自于他對人生透徹之后的圓融。反諷的是,他卻把自己的人生處理得一團糟。
或者,應該正面思考:因為他的人生曾經過得太混亂,所以才想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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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在電腦網絡中含混地過去,黎明卻在真實人生的窗臺前如期而來。思平,終得要面對自己的人生,再困難的問題,都得做出決定。
她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以補償前一個晚上明顯不足的睡眠。水果沙拉、火腿三明治,以及奶味甚濃的拿鐵咖啡。獨自坐在桌前,面對親手精心準備的早點,思平才真正覺得寂寞起來。
原來,世間真正的寂寞,并非一個人的獨處,而是當你心中有一個人的時候,卻不能即時跟他分享生命的歡悲喜苦。
思平的心,一寸一寸蘇醒。對于愛情的何去何從,卻仍然難以抉擇。
搭車上班。在捷運轉乘公車的途中,耽誤了點時間。抵達辦公室大樓電梯廊間,已經擠滿了等電梯的人潮。
總共三十四層樓的辦公大廈,只有四部載客電梯。雖是快速電梯,但在上班打卡的高峰時間,還是很擁擠。等了三次上下,仍無法擠上電梯。
辦公室位于九樓的思平,正考慮要不要爬樓梯。猶豫之間,她聽見有人在身旁叫喚: “Tim,剛剛Rita打行動電話說客戶已經到了,我們要不走樓梯算了。”
“爬樓梯啊?今天不行,我昨天搞到四點半才上床睡覺,現在兩腿發酸,沒什么力氣。”那個看起來像是高階主管的男人,小聲地回應同仁的話,被思平聽到。
因為他叫做“Tim”,特別吸引思平的注意。
她留心打量他,從Bally的皮鞋、合身剪裁的西裝、英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神,到微禿的發型,以及看上去接近五十歲的年紀。
她非常想確定他是不是昨晚上和她在網路上交談的Tim,但顯然場合不對;可是如果不把握機會,很可能從此失之交臂。這棟大樓有上百家中型企業,少說也有一千名上班族,若不主動留意線索,要再相逢也不是容易的事。
電梯鈴聲響了,他們一同涌入電梯。一個小小的密閉空間,其中一面墻是透明的,可以透進陽光,看見外面車水馬龍的市街,卻改變不了擁擠的本質。
這是一趟直達六樓以上的電梯。思平在心底揣測男人在第幾層樓上班,以便估量自己上前打招呼問他是不是同一個Tim的機會。同是在九樓上班的機會太渺茫,如果九樓以上的話,思平打算冒打卡遲到的危險,以跟蹤的方式看看他到底在哪一家公司服務。想到這里,她居然像做了壞事似的,有點不好意思,耳根紅了起來。
當電梯停在十七樓的時候,大概是為了趕著和客戶開會吧,叫做Tim的男人和他的同事幾乎以跑步的方式離開電梯。思平的雙腳卻像粘了厚厚的一層膠似的,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何必要確定他是不是Tim呢?這沒有意義。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就算他是,也許也不會承認吧。” 思平在心底說服自己。
于是,她又搭乘原趟電梯,從頂樓下降到九樓。以跑步的方式趕上打卡前的最后五秒。思平得意地將卡片插回原位。還沒有走到自己的辦公桌位置,已經看到一群好事的同仁圍在她的座位周圍議論紛紛。
“哇,女主角終于出現了!”同事向她大喊:“思平,你看,好‘壯觀’的一束花!”
她打開花束中夾著的信封,里面有一張卡片,寫著——
請不要用分手來確定真愛存不存在。
我永遠愛你! Morning
是晨冕請花店送來的。Morning,是她幫他取的昵稱。除了他名字中有一個“晨”字外,還有另一層諧音的意思:晨冕=晨免。他無法在清晨從她的枕邊醒來,她永遠只能在夜里見他。
思平看著、看著,眼淚掉下來。
是晨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還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復雜了?
思平并不確定。惟一能確定的是:此刻的她正在流淚,而這淚水混雜著喜悅和悲傷。
她確定了自己遲早會離開他,卻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離開他。愛情里的決心和行動,永遠有若干距離。她還不到五十歲,拿不準的。她知道自己的能耐。
有些人的愛情,是為了確定將來會幸福而存在,終于成就了婚姻。
第三者的愛情,無法確定未來是否幸福,但仍存在,于是成就了外遇。
思平是個習慣走鋼索的女人,她習慣了那份風險。甚至,孤獨到必須依靠那種風險來印證自己活著的勇氣。
下班以后,晨冕會不會過來她的住處?她不確定。她只能確定自己會回去住處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