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珊瑚

她從未見過真正的綠珊瑚，但她完全能肯定綠珊瑚原是天上的星宿，偶然間殞落在海底，在黑黯的世界里，被透明的水精靈守護著，只有緣份到了的人才能見著它幽幽的光。

她相信自己也是人世間的綠珊瑚，因為某種原因而謫落凡間，惟有別具慧眼的人才能找到她。

愛上綠珊瑚是由于一本叫做《人魚公主》的童話。幼年時，她為那個癡情的人魚公主而落淚，長大后，還是有一份難以釋懷的凄惻。就像人魚公主一樣，王子不知道人魚的愛，也沒有人懂得她的。

故事里面，她最喜歡的一段是人魚公主未見王子前，與同伴們在海底的綠珊瑚叢中嬉游的情景。童話書中有描述這幅場景的插畫，那些綠珊瑚非常優雅，宛若水精長長的發，在水中柔軟地飄，隨著月光下的潮流一齊飄向夢的汪洋。

于是她對海洋有了萬種遐思，相信只要追尋到綠珊瑚便可得到幸福。

她的家一直都在高山上。山里看不見海，只有樹，只有草，只有四時不斷的野風。為了擋風，整個村子里都種植著防風林，她家的土厝建筑在坡上，四周圍密密的全是木麻黃。

她恨木麻黃。

但真實的海卻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回事。

小學畢業旅行時，她第一次如愿以償地到了海邊。沙灘上沒有貝殼，竟然非常地臟，到處都是垃圾，海浪顏色渾濁，洶涌不可測。她被扎破了腳，曬脫了皮。她對那樣的海印象很壞。但她想，也許有一天，她會見到別的海。海上有澄藍如鏡的柔波、潔白的云朵、魚群如梭，海底藏有寶物，沙上遍生綠珊瑚。

她愛綠珊瑚的心始終沒有變。她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個地方是她的海。她知道，也許沒有人魚公主，但一定有綠珊瑚。一定有真正的、屬于她的愛。

她一直在等待著成長，等待著離開家。她不能老待在山上，那將使得她永遠見不著海。

十七歲那年，她終于到大都市去了。

她希望有個好工作，但畢竟是可遇不可求。她先找到了一個女侍的工作，再一邊去學唱歌。工作很苦，學唱歌更苦，光是基本發聲，她就學了三個月，但她不在乎，只是用心地唱，乖乖聽老師的話從來不敢抱怨。

一年后她辭掉工作，因為老師推薦她到小酒店去表演。酒店經理事先跟她講好沒有底薪，行頭、套譜自備，惟一的收入得靠客人捧場。

她不敢拒絕這樣的條件，這是一個開始，有開始就有機會，事實上，老師推薦她來時，就說明有個地方給她唱已經夠讓她的師姐師妹眼紅了。

登臺的第一個晚上，酒店門口排了滿滿兩列花籃。她起初非常詫異，為什么有陌生人愿意捧她的場？詫異過后緊接著就是屈辱，因為那些送了花籃給了小賬的客人要求請她吃夜宵，消夜完送她回去……

這一天她哭著回家，覺得自己已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她是歌星，不是應召女郎，她可以不要求掌聲，但怎么可以沒有尊嚴！

抹掉眼淚后，她不肯屈服，愈唱愈賣力，也愈唱愈窮。

她的努力終于得著機會到電視公司上節目。她借了錢添置新裝，請和音天使。苦捱了這么久，就是等著這一天讓人知道，她是最好的。

這次機會她把握得很好，有了回響，一家唱片公司看上了她，為她策劃整套訓練、設計新的造型。她有了新的衣裳新的發型，歌曲全由專人編寫，還有了個新名字，叫做珊瑚。

她被裝扮成玉女歌星，成了前途閃亮的新人。完全拋開昔時的挫折與陰影，站在舞臺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掌聲。

她是最好的。

在這同時，她戀愛了，愛上了一個她心目中最好的男人。是電視臺當紅的小生。

可是小生有個兇悍潑辣的妻子。當那婦人來找她時，她只覺晴天霹靂，但小生一再懇求她——你要支持我，如果沒有你，我孤獨地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她和他共度難關，承受各方的責難和風雨。小生的妻子眼見挽回無望，甚至招待新聞界，把她誹謗得一文不值。她仍然相信自己是值得的。最后，小生與妻子終于離婚了，但再婚時，新娘不是她。

她只是一個幌子，背負所有的罪名，失去了最珍貴的愛。

玉女歌星一下子被打落十八層地獄，連原先的小酒店都回不去了。

初墮落時，她完全不曉得這便是沉淪，以為僅是過渡時期。她心中還有夢想，還有綠珊瑚，她相信時機成熟，自己一定能東山再起。

她忍耐著一時的不愉快，屈就一個富有商人的建議，由他供應這段韜光養晦的生活。商人待她錦衣玉食，但兩個人的緣份依然很淺，不久之后，便因互相無法適應而分開。分手時，商人說——你不要做夢了，離開我，你只有到更壞的地方去。

她果然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她成了高級應召女郎，新的名字叫做夢露，一個令人心蕩神馳的艷女。沒有幾個人記得她是那么閃耀的玉女歌星。

無聊而頹廢的生活中，逛珠寶店成了她惟一的大事。每回，她都走進珠寶店里問：有沒有綠珊瑚？

珠寶店經理回答：我們有紅珊瑚、黑珊瑚，還有粉紅的、白的，你要幾克拉?

她換了一家又一家，一有新的大珠寶店開張，她就進去問，而答復總是相同。

在這期間，她遇到了一個貴人。貴人問她，如果不嫌他年紀大，他也不會看不起她出身低。兩個人便結伴到美國去。她第一次踏進只曾在電影中看見的第凡內珠寶店時，興奮得全身發抖。

店員給她看綠琉璃珠、綠玉、綠翡翠、綠寶石……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們沒聽說過綠珊瑚。

她離開了那個沒有綠珊瑚也沒有夢的地方。

回來后，她在尋找綠珊瑚中逐漸地年華老去，開始厭倦都市的生活，不愿再做旅行女郎，每天流浪于不同的男人之間。

就算是干這一行，競爭也十分激烈，新加入的女孩子個個年輕，竟還有十四五歲的。她們不見得有她的美貌，但青春就是最醒目的招貼。

她的招貼已經陳舊，成了老前輩，歷經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再多的裝扮也堆砌不出嬌嫩的皮膚、明亮的眼神。偶爾有熟人想到她，總是嘆息：好好的前途，被她自己敗壞了。

她決定回山上的家時，已經沒有了不甘心。

她甘心這些疼痛與歡樂全是她確實經歷過的。她只是運氣不好。終是沒有找到綠珊瑚。

也許，那僅是個夢。人間與海上，都沒有綠珊瑚。

家人完全不知道她在都市中遇到了什么，他們是單純的鄉下人，老實而保守，無論她說什么，他們都相信。

她什么也沒說。

她帶回來的錢對家里很有幫助。這些年里，她一直幫助家計，離家時的土角厝，早已換成了鋼筋水泥的洋房。父親有最現代化的農具，弟弟有摩托車，她自己開一部白色的天王星。

她不知道這一切對她的青春與天賦算不算是被辜負。

但她也沒什么好不滿意的。

為了迎接她回家，父親特地加蓋出一間屋子。落成那天，弟弟重新加固防風籬笆。她聽見父親對弟弟說：那些綠珊瑚一定要種得密些，擋風又漂亮。

她問：什么綠珊瑚?

父親指著外頭那叢不起眼、角枝狀的植物說：就是那個啊，你在城里沒見過嗎?

他們村里有人專門栽培這種植物，運進城當盆景賣。

她坐在廚房里，平靜地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地落，落在綠珊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