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們”是什么?以此作題,狗屁不通,但有所據。話說本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時報文學季散文帖之十九,作者陳煌,題目《菊們》,另加外三帖:“蓮們”、“屋們”、“鳥們”。如果說,一朵以上的菊花或蓮花、一棟以上的屋子、一只以上的飛鳥,屬于復數名詞,底下得加個“們”字,我很慶幸也有機會趕時髦,此文題目“們”字,正是復數,故曰“們們”。有些缺少洋化的同胞,初讀此文,不免惡心、反胃。不要緊,吃一片止吐劑就好了。
經我多年的觀察,喜歡用“們”字的朋友,多屬中英文兩不行的人。讀通中文者,對洋文自有其免疫力,吸其精髓,而不受其污染;讀通洋文者,亦必深曉所謂復數名詞加語尾,是非常累贅而無意義的洋玩意兒。中外學者一致認為“簡雅”是中國語文的優點,也是民族語言高度進化的征象。
中國語文在處理復數名詞方面,合情合理,靈活生動,大凡想當然的復數,一律不表示。比如說:“你上街去買一雙鞋子”,英文鞋子加s,中文不加們,你不可能只買一只鞋子回來。在必要時,中文一旦出現復數名詞,就非常優雅生動,加在詞底下的,例如:“魚群”、“雁行”、“菊叢”、“麥浪”;加在詞頂上的,例如:“森林”、“眾神”、“列國”、“叢書”、“群島”等。這比加s,加們,不知要高明多少!
幾年前,我認識東海大學一位美籍教師,小名叫做利克(Rick),忘了全名。他非常熱愛中國和華文。有一天,我在臺北一家冰果店遇到他,談到語文問題,我請他注意勸導他的中國學生,寫英文有點像中文,倒情有可原;寫中文像英文,則萬萬不可。我說此話,前半段,他了解;后半段,他不解。我便打開小提箱,隨手取出一封東海學生來函給他看,滿紙盡是洋式中文。這封信是告訴我班上同學舉辦活動工作分配的情形,我還記得最后一句話里有“其余的我們”五個字,洋化十足。
利克先生讀了,頓足大呼“好恐怖!”問我這情形是否很普遍。我說,不但在各大學很普遍,連報紙、廣播、電視也一致努力推廣這種劣質中文。
“你聽吧!——”這時,冰果店的電視機正在廣播晚間新聞:
“車禍發生之后,老百姓們圍在馬路上……”
“老百姓”這三字,是中國老百姓說得最久最親切的話,其復數的含義更是不容置疑的。今日在劣質的新聞廣播員口中,竟變成“老百姓們”,多么別扭!撇開中文不談,英文的同義詞People于此復數亦不加s,如果美國電臺人員在廣播時,在此字上加個s,美國的聽眾將作何感想?如果法國報紙發表一篇采取中國文法寫成的法國散文,法國的讀者將作何感想?
我的洋朋友利克先生兩眼發紅了,他攤開雙手問著:“我們該怎么辦呢?”
作為一個大污染時代的馴良讀者,我一直像大多數人一樣保持著緘默,直至在號稱中國時報文學季散文帖上,讀到《菊們》這篇劣質的文字,我不能不起而抗議。
允許我稍稍脫離本題,只從“菊”文中抽出一句來:“……仍然可以看到那群鳥們在空著的天空努力地飛著。”
如果引用“空著的天空”這妙語,來形容那篇散文,倒是很恰當。
寫至此,想起林語堂先生在《釋雅健》一文最后一段話,抄錄下來,作為結語:
“我最恨有些作家,好的白話字面不肯用,不會用……‘人家’二字也不會用,‘人們’卻常用,而意義又不同,這樣下去,比襲人、紫娟都不如,還談什么白話文學!”
(選自臺灣《連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