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從來不相信佛教或圣經里對于靈魂的審判。
他只相信生命是一種存在的狀態,若是不存在了,一切便歸于無,宇宙間根本不必有所謂的天堂與地獄。
但這次經過了在待產室外一日一夜的苦苦等待,他想,如果真有地獄,他已經見到了活地獄。
產婦們在里面赤裸裸地號叫著,她們對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神祗哭喊、呻吟、哀求,完全失去了尊嚴。
在短暫的靜寂后,那可怕的嘶喊又開始了,令他脊椎骨一陣又一陣地發寒。冷汗濕透了衣衫,恍惚間,他所有聽聞過的鬼物全出現了——帶劍的天使、有翅翼的魔鬼、牛頭馬面、血池夫人……它們在這家醫院懲罰著即將成為母親的女子。
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種刑罰比生產更可怕的了,它幾乎是活生生地將人撕成兩半。他自己是學法律的,六法全書上記載任何一種傷害都能依條文判刑,但孩子令母親受了這么大的活罪,得到的,卻是全部的愛。
他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也許聰明的人類應該加速人工生殖的醫學科技,免除億萬年來女性做母親的痛苦。
他又燃起了一根煙,煩躁地在打了蠟的磨石地上踱著。這實在無稽!他忿忿地想,醫院寧可花那么多時間清理地板,卻始終不見有醫護人員去安慰急于解脫的病人。
他岳母也在旁邊的長椅上守著,情況非常可怕,不時歇斯底里地哭泣,叫喊得比任何一個產婦更恐怖;他岳父則一語不發,偶爾,會不耐煩地叫妻子安靜一點。
這實在不能怪他岳母,畢竟他的妻子小惠才二十歲,自己都還是個孩子。
護士在這時忽然探出頭來問:“周小惠的家屬是哪一位?”
他鎮定地接過護士給他的家屬同意書,上面清楚印著:醫院及所有醫護人員已盡力挽救,產婦若發生任何狀況,家屬同意醫師的處置,不得有任何異議。
這份通知比死亡通告還令人心驚,他不肯簽,要求和醫生談話;自昨天開始,他們一直被擋在產房外面,沒有任何人幫助他們明了里面的狀況。
“你沒見到醫生正在忙嗎?”護士板著面孔帶他進去。小惠的醫生正在她床邊用手去探測產道的寬度。她剛剛休克過一次,雙腿彎曲著,敞開的膝蓋上覆著一塊血漬斑斑的白布,但更多的血正大量往外涌出。
醫生又換了一副膠手套。他背過臉。
在這之前,他完全不能了解生命與死亡,現在被迫同時觸及,感覺極為駭人。
護士卻把他推向前。他從未見過死人。她的臉色比紙還要白,那雙一直很任性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只剩下一絲氣息。
他知道小惠可能不行了,不論她平日的表現有多糟,當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時,仍是百感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醫生不耐地告訴他,我們盡力救大人,恐怕無法挽救小孩。而這樣危急的情況,醫生也并沒有一直守在那里,又忙著去應付下一個產婦。
護士把剛照好的X光片給他看,說骨盆才開了一點兒,可是孩子的頭還是不下來。
他不愿走開。是岳父把他拉走的。
他完全絕望時,倒反而生出一種新的力量,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解脫。如果小惠走了,他也同時獲得了自由。
可是就在這時,宏亮的啼哭聲震醒了他。
孩于終于生了下來,皺著張臉,全身發紫,似乎很不甘心降生到這世上。醫生將她倒提著狠狠拍她的小屁股,她才“哇”地一聲哭了。
小惠在這時候睜開眼。他肯定她在微笑。她沒有死,她不會那般輕易地放過他。
她要繼續折磨他。
嬰兒非常丑,頭禿禿的、嘴癟癟的,不像妻子更不像他,倒像個怪物。
岳父是個老糊涂,看到嬰兒竟欣喜地“呀”了一聲:“這孩子真像娟惠,她剛生下來就是這樣。”
外祖父給孩子取名叫念娟。
娟惠是妻子的大姐,有名的美人,十八歲那年出了一場意外,在高三下學期的最末一天,無緣無故地被發現死在一條大排水溝里。
那件事情鬧得非常大,報紙天天以大標題刊登。娟惠一直品學兼優,是學校的模范生,成績已經通過教育部門核定,暑假后將直接保送清華大學。
她的死因過于離奇,警方在輿論的壓力下擴大偵辦,投下了龐大的人力物力,鎮上稍有不良紀錄的,全被喊去問話,還有個曾犯過風化案的家伙也被懷疑,已經招了供,后來才發現是刑求所致,又連累了不少人,兇手卻仍是連個影都沒有。
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死了,始終沒有找到害死她的兇手,成了懸案。
他清楚這件事的始末,因為他就住在那條排水溝的附近,每當他不得已經過那條溝時,心里都非常不舒服,直到排水溝上搭起蓋子成了大馬路,他還是不愿意從上頭走。
他認識娟惠。
高中時他讀的是省中,必須乘坐火車上學,娟惠是省女中的校花,也搭同一班車上學。
所有的男孩子都知道周娟惠,他們全伸長了脖子看她,更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有時候她到得晚,只好匆匆由男生車廂上車,當她通過時,起哄聲此起彼落,她總是羞紅著臉快快走過去。
但那起哄是天真的,沒有人真想為難她。
若有人做了不應該的事,會引起公憤。
大家都知道,周娟惠是個好女孩,對她不可以有不好的念頭,最多是寫封情書,拜托她的同學代傳而已。
他沒有參加紙飛機大隊,那太無聊了,更何況她從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紙條。她一上車就忙著看自己的書,正眼從不瞧別的地方。
她愈沉默、愈不理會,眾人就愈議論她。她是大家的夢中佳人。
他對她當然也是非常地愛慕,但少男的羞澀使他無法向任何人啟口。他只不斷想著,若他用心留意,一定找得著機會同她說話。
可是他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向她表達心意。
有一回他幾乎成功了,但都怪他自己太笨拙,嚇壞了她,令她哭著飛奔而去……
娟惠去后,他再也沒見過像她那么美的女孩子。考上大學后,他的青澀被放蕩所取代,成為有名的舞棍,專在舞會中打獵。那些天真的女孩子被他把上就扔,沒有一會停過。父母對他無聊的作風很失望。他一直玩到當兵后才收斂。
他退役后開始找工作,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甚至還有人為他介紹女朋友,其中一個就是小惠。他本來對她毫無興趣,連名字都懶得問清楚,為了禮貌送她回家,這才知道她就是娟惠的小妹妹。
姐妹倆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容貌與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娟惠的身材高挑,皮膚白嫩,眼睛很大,非常有靈氣,小惠卻矮矮胖胖,一雙細細的小眼睛,鼻子塌塌的,連個性都十分地不可愛。
她家里卻對他的人品、家世非常中意,托了親戚去試探他家的口風,他父親便答應了。
他沒有意見,只有認命。婚后,她很快地露出了本性。她非常地小心眼、善妒、喜歡用撒謊遮掩自己的過失,一開起口來,便嘮叨個不停,對他的每個朋友都有批評,總是對人冷言冷語。婚后非但女同事不敢打電話給他,連男同事私下都不跟他來往。
他得忍受他的妻,因為他無法拒絕。
生活中惟一的安慰是念娟。
念娟長得很美,性情溫柔,足以彌補妻子的缺失。她非常像另一個再生的娟惠,身材高挑、皮膚白嫩、眼睛很大,充滿了靈氣,而且從來不嘮叨。她漸漸長大了,連眉眼間的神韻都與娟惠相仿佛。
有時候他見到她在桌前用功,恍惚間會猛然吃一驚,以為是娟惠。他對娟惠的印象太深刻,她的影子可能一生都抹不去。
念娟的學校很遠,從小學開始就得搭火車。小惠主張給她買月票讓她自己去上學,他卻不答應,總是不分晴雨負責接送。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再累也認了。
念娟升上中學后,應該懂得照應自己,他卻更不放心,女孩子長大了難免有歹人覬覦,更何況是個這般美麗的女孩兒。每天他都起大早送女兒,一上了火車,他總是不由自主會想起當年在火車上遇見娟惠的情形。
那時候,他們真是年輕。
那樣的純潔,卻有著那樣悲劇的結果。
如果他們的十七歲能夠重新來過——或許只要“那天”重來一遍,他的一生很可能都會改變。他不會再那么無知,他將傾盡所有地保護娟惠,不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她是他今生惟一愛過的,連念娟都不能跟年輕時那樣痛苦的愛相比。
可是,青春畢竟沒有再來,也不會再來,它永遠只屬于下一代,當人們覺察到它時,才發現它在另一些人身上顯示著青春的無垢和美麗。
擁有著這樣美麗的念娟,自己倒渾然不覺。
這天,他工作得稍晚,到車站時五點半的火車已準時開了,他著急地跳上計程車,瘋狂地指揮司機快開,可是當他沖到家附近的火車站時,收票員忙忙叫住他,告訴他念娟早就下車走了。
他急得滿身大汗,穿著西裝,拎著公事包,完全不顧體面地在街上奔跑起來。
他拼命地跑,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如果他不快點,念娟會出大錯。
他完全沒有法子控制自己的狂亂與恐懼,遠遠地,他在灰黯的暮色里看見一個少女僵臥在溝邊,書包丟在一旁,雙手攤開,臉孔朝下的姿勢與娟惠死時完全相同。
他狂呼著念娟的名字,但突然間,大排水溝與念娟都在他即將抵達時消失了,一輛幾乎撞倒他的大卡車發出急促的剎車聲停下,司機探出頭來對他破口大罵。
過了好一會兒,他這才發現大排水溝早已改成了大馬路。
娟惠也死去二十多年。
他站在車輛如織的路上無法動彈,往事一幕幕自他腦中掠過,他聽到了自己發出無可抑制的悲鳴。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娟惠臨去的情景,他是最后見到她的人——這個可怕的秘密已跟隨了他二十多年。
那是學期最末的一天。從明天開始,他就無法每天早晨在火車上見到娟惠。她將被保送去清華,他非常擔心自己沒有那個福份也考入清大。
他苦苦想了好些天,才決定要在火車站等她,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至少他要讓她知道,他對她除了欣賞,還有無限的祝福。
娟惠那天回來得特別遲,天都黑了她才上火車。
他一直跟著她上車、下車,走出車站。
他沒有惡意,不過是為了攔住她,跟她說一句——只不過是一句話——為了她,他一定努力考上清華。
他跟蹤的技術大概太差了,引起她的嚴重誤會。當她發現他尾隨時,害怕得一路走一路回頭,他卻笨得不知道撤退。因為那時他正忙著鼓勵自己,當他終于提起勇氣向她更近距離地靠近,才一開口,她就沒命地驚叫著逃走。
他也被嚇住了,趕緊逃往反方向。
回家后,他慚愧地把頭埋進棉被里,覺得非常羞恥……
但,他沒有惡意,真的沒有惡意……真的不知道她會因奔跑跌倒溺死在溝里。
他在街心的紅綠燈下站了許久,才自悲哀的往事中回過神來。他到家時,念娟正在看書,見他進門,立刻站起來,用手語向他解釋,她放學時等不到他,而當時又有聾啞學校的同學作伴,自己就先回來了,希望他別生氣。
他全身虛軟地坐下來,心想,一切都是他自己瞎疑心。
娟惠——根本不曾回來。
她是那般潔白孤高,生時未曾看重過他,死后,他也僅是顆縈繞在回憶中不去的灰塵。
他注定要做灰塵。
而又聾又啞的念娟,一輩子也不能開口向他證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