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苔,本名何永怡,南京市人,一九五四年生于臺灣。當過瓷器廠廠長、景觀工程設計師,也主編過電影雜志。十九歲開始寫小說,已出版《愛過》《夢中仙》等二十多種。
我的工作室是設計師王正和的心血。他花了好幾個月的功夫耗在這個不到三十坪的地方,脾氣還大得很,工人稍有點不順他的意,就全部拆掉,做了拆,拆了做,誰也不敢跟他羅嗦。所謂兩個有個性的人碰在一道是要兩敗俱傷的,我也只遠遠欣賞,向來不去靠近,等到他準人進去,已自秋末到了春天。
屋子里所用的材料也是他費盡周章找到的,因為他希望這樣。
當然,這也是我的希望。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是不可能的,但盡量能讓好馬吃新鮮的平價草,是一門獨到的學問,非十數年修煉不能成精。
材料中包括有百年歷史的紅檜,自然是相當珍貴,他卻毫不顧惜地拿來做櫥柜。
我追問他木頭的來源,他閉住嘴不答,還真有那么點的意思,這回更是非問不可,問急了,他才說這是去人家的舊房子上拆下的大梁。
我要他帶我去那個舊屋憑吊一番,他說早就不在了。
這大梁的一部分做成了桌子,平常嵌在楓木地板里,一點也不露相,有朋友來時,才端上來喝茶。從沒有人問過這桌子的來歷,只有一個修密的朋友告訴我,坐在這里,行氣特別地順旺。
多半時候,我靠在桌子旁做功課或是做白日夢。
有時候是真懶惰得睡著了,有時候只是無聊地看著窗外的金絲竹無風自動,翠綠的枝葉被日光映進了屋里,像皮影戲似的搖晃。
那種孤獨、安靜的感覺,就像是在夢中。
這些夢,各有各的風味,各有各的顏色,即使是黑,也是黑到了極致。
我用了一整個春天描繪著夢的顏色。
寫到恍惚了,會覺得不是我在寫故事,而是故事中的精靈不停地糾纏著我,我的筆,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它們的意思。
也許它們是想讓我知道——這張桌子的原身日本舊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有人在屋子里出生、成長,乃至老死,而生命的過程中,也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發生吧。舊屋里的鬼魂寄生在這最后的梁上,當我靠近,那些鬼一個個地出來,爭相訴說著私事,或者只是哀哀哭泣。
我不得不去知道,不得不去記下。
一開始,我沒什么準備,只是隨興之所至,可是一下子寫到高興了,還希望能一直寫下去。
但總有靈感枯竭的時候,就如同有人塞住了泉源。終于我決定黑夜留在工作室里。完全的黑,更適合說故事,說不定我還看得到些什么立體的東西。
我一直等,等到打起瞌睡來,可是那些曾不斷騷擾我的舊精魂個個無聲,一個也不來靠近。他們都恢復了沉默,像是什么也不曾發生過。
快黎明時,我面對著一無所獲的稿紙,突然想到,也許,今夜回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我,我等到了自己的前身,我才是那舊屋的故人。
到這時候,我也才知道,寫了二十個故事,是該結束了,猶如它們曾發生過一樣。
春天,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