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蓮

她的態度非常地客氣，但對麗枝而言，卻是驚擾。

因為麗枝已看過了家庭相簿，完全知道了她是誰。

他再娶時，從前的岳父和岳母都來幫忙。

新娘家的人不知道他們的關系，很客氣地接受那一對老人的招呼，等聽到他的三歲女兒叫了外公外婆時，才知道不是普通的親屬。

新娘子倒沒怎么樣，她父母卻很不高興，認為他不懂事。

他只有回以苦笑。他并非有意給誰難堪，兩位老人家是熱心，他們太愛過世的獨生女兒，現在，他是他們惟一的親人。

他和前妻婚姻生活非常美滿。他們的愛，是人間至愛；她懂得他，更懂得珍惜他。他常想世間有許多怨偶，他何其有幸，能和她成為神仙眷屬。

妻子臨去時，握住他的手，要他一定得再娶。

他當時哭得說不出話，一心只愿和她一道去。

她說他傻。說再婚是對死去的妻子最大的恭維。如果他不續弦，人家一定會猜測是對先前的婚姻不滿意，所以不敢再娶。

岳父岳母也說，他一個人生活太寂寞，更何況薇薇需要有人照顧。他一個男人家的確也照顧不來古靈精怪的女兒；才不過三歲的小小人兒，卻什么都懂，又要學鋼琴、跳芭蕾，還老纏著他講故事。他的事業正在頂峰，哪兒有那許多精力伺候她?

新娘子麗枝是他辦公室里的秘書，相處了六年，他對她的為人非常清楚：做事認真負責，個性溫柔敦厚，處處為人設想，絕不會虐待小孩。

難得的是他帶麗枝來家玩，薇薇也愿意和她親近。她帶起孩子很有一套，女兒雖然頑皮，到她手上就十分聽話。麗枝還送小女兒一對小小的金耳環，戴著非常地可愛，女兒到處向人炫耀新媽媽對她多么地疼愛。

兩個女人性情不盡相同——前妻精明仔細，麗枝忠厚善良，但一樣都是賢妻。他能連娶兩位賢妻，是他天大的造化。

新婚夜他因為過于疲倦，一下子就睡熟了，而麗枝第二天早上的表情卻非常怪異。他想，她不是輕易生氣的人，一定是他自己太過分，得罪她了。

麗枝皺著眉頭問：那個女人是誰?

他說：哪個女人?

麗枝說，就算是至親，來鬧鬧新房也就算了，怎么可以留下來不走呢?

他疑惑地解釋，昨天并沒有人留下過夜呀!

麗枝抱怨——她這人也真是，一點禮貌也不顧，連門都不敲就直闖進新房來，跟我說了大半天相夫教子的道理，豈有此理。

他問清楚女人的模樣，非常地駭異。

嬌小的個子、甜美的五官、說話聲音像銀鈴一樣——那是他的前妻。

他忙問：她有沒有怎么樣?

麗枝打呵欠：“還要怎么樣？我們新婚，她嘮叨個沒完，那么會說教，怎么不去開班演講?”

他知道她沒有欺負麗枝，這才放下心來，但這樣騷擾新娘，實在太過分了。

麗枝去買菜時，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打開門找，屋里沒有另一個女人。

但他曉得她在。他低聲哀求：他會去她墳前燒紙，給她上香，只求她給他一個平靜的生活。

她并未現身。

他想她是個明理的人，應該懂得不好意思。

麗枝照顧孩子十分周到，成天帶孩子去上各種課程，一心教育她成為天才兒童。

他非常地放心，但薇薇的外公外婆卻不開心，他們老是要求看孩子，或是接孩子去住。

二老不止疼愛外孫女，簡直是溺愛，對孩子有求必應，完全沒有規矩。孩子知道不需要規矩就更加放肆，吃完冰淇淋要漢堡，買完餅干又要糖，回來不是上吐下瀉，就是鬧腸胃炎。麗枝再沒脾氣也會不高興。

可是孩子的外公外婆又來接小孫女時，他說不出口。

麗枝跟他生氣了，說：“這樣縱容是害了孩子，反正遲早要說的，由我跟兩位老人家說去。”

麗枝還真的去說，但她口才不好，竟跟兩位老人家吵了起來。

他責備麗枝：他們年紀大了，想法自然是不同些，你為什么不多忍耐些?

麗枝哭著說：我還不夠忍耐?為了全心全意照顧薇薇，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敢生。我不祈望她將來孝順我，只盼她能無災無病平安長大，這也錯了嗎?

為了他們的爭吵，他前妻當晚又來了。

她當然不是來嚇唬麗枝，她只是來講個道理，告訴麗枝夫妻應該以和為貴，千萬不要怒目相向，會破壞感情的。她的態度非常地客氣，但對麗枝而言，卻是驚擾。因為麗枝已看過了家庭相簿，完全知道了她是誰。

麗枝害怕到歇斯底里，問他：怎么有人這樣不識相?她究竟要鬧到幾時?

他哀求麗枝不要走。“再忍耐一下，她會改變的。”

麗枝走了。她說她不要跟一個鬼魂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也不要受鬼魂的責備。

他們在三個月后辦妥了離婚手續。他不敢再娶，他結過兩次婚已經夠了，不必再恭維誰。

愛玫是自愿跟他同居的。

她在鋼琴酒廊工作，有一半的股份，對經營管理很有一套。他下班后常去喝酒，兩個人談得很投機。愛玫先看上他。自己知道出身不高，年紀也不小，所以不在乎名份，只要有個肯照顧她的男人就可以了。

他不敢帶愛玫回來住，只有兩地跑。

愛玫自己的公寓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一百多坪大，生活情趣與布置都是一流的，是個好情人，種種情形看來如果兩個人結合，她也會是位賢妻。

薇薇不排斥愛玫，因為愛玫摩登，花樣多，總能把女兒哄得十分開心，可是他還是不敢再冒險。

麗枝走后，他雇了個管家來照顧女兒。管家有天跟他報告，薇薇自上了小學后比以前還乖得多，每天一回家就做功課，也肯好好吃飯，按時上床睡覺，就是喜歡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個鐘頭，怎么問都不肯說是打給誰。

他很納悶，因為孩子的外公外婆已經相繼去世了，其它的親友也很少來往；這天他一下班就回來，女兒講電話時，他進臥房拿起分機聽。

他聽見跟女兒說話的，是一個熟悉的、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

那么溫婉，那么細致地在囑咐女兒，要聽爸爸的話，要聽老師的話，要聽管家的話，如果來了新媽媽，一定也要聽新媽媽的話。

他一直聽她們說完。女兒掛上電話時，她開始勸告他：一個壯年男人，應該要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他離開了愛玫，沒敢再跟女人約會。他終于明白——

他也不必再婚，她是他誓死不分的賢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