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伯利超級市場里,奧利大致巡視了一遍。
“情況良好,沒什么閑雜之人。”他正這么想著。
忽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提著一只塑膠籃子,籃子里擺著一小罐紙盒牛奶,一小盒冰凍的蘋果派。在這擁擠的星期六上午買菜的人潮里,誰會為了這兩小樣東西來忍受排隊之苦呢?當然這小子不是存心來買菜的。
奧利已經知道那小子的意圖了,而且他也認出了那小子就是他的“老朋友”提米西。可是,他存心要跟他的老朋友開個玩笑,就不動聲色地緊盯著提米西的背影。
提米西一下緊一下松地追隨在一位粗枝大葉的太太身后。那太太左手握一張卡片,寫滿了要買的東西,右手就由貨柜架上取著東西。她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很專心地挑選。提米西看中的是她左肩上搭掛著的皮包,皮包口上由于粗心或者拉鏈失靈之類的理由而敞開著。
正當提米西要繞過別人的購物車而朝那倒霉的太太左邊挨擠過去之時,奧利一個箭步趕上前去,由身后拉住提米西的右肩。
“手套,往哪里逃?”奧利笑著說。
提米西一回頭,大吃一驚,手中的紅色塑膠菜籃都險些掉到地上。
“你這陰險小子,”提米西一巴掌握住那只伸到他肩膀上來的大手,也笑起來:“不是聽說你要去度假兩個禮拜嗎?”
奧利說:“我提早一個禮拜回來啦。你以為我不在,你就可以上下其手啦?”
“這一回你可不能逮捕我,我還沒動手呢。”提米西得意地說道。
“我一樣要逮捕你。”奧利一面說一面作勢要取下腰間的手銬。
“什么罪名?”提米西又是一驚。
“因為你沒戴手套。”
奧利說完,提米西大笑。奧利一面把他手中的菜籃接下,一面就把他推出了紐伯利超級市場的大門。
奧利是洛杉磯的一位警察,在阿利塔的那個管區里是以抓扒手有名的。他當了二十八年的警察,其中十四年他都專管小偷扒手之類的事情。他所破獲過的扒手案子,總在二千件以上。
正因為跟扒手打上了無可開交的交道,才認識了提米西的。
提米西是扒手界的名人,失手率最低,作案最“仁慈”——據他自己夸下的“三海口”:太弱的不扒、太窮的不扒、太老的也不扒。當然,他也時常說:
“太高太健壯者,尤其不能扒,因為萬一挨揍是吃不消的。”
有一次,連續在幾個月里,提米西一共被奧利逮到了八次。法官氣極了:
“提米西,你為什么這樣無恥?”
提米西嘻皮笑臉地答:
“不是我無恥,是奧利這小子太厲害。換了別的警官,我就不會老來給您找麻煩啦。”
那位新上任的女法官,把奧利召入休息室中,秘密磋商。十分鐘后,女法官面帶笑容地出來宣判了:
“提米西,你惡性重大,數月內連續作案八次,本庭認為已不能照一般法條給予處分,特此宣判:給你一年的整訓期,在這期間里,在一切公共場所中,你都必須戴著手套。不是指指分開的gloves,而是有四指相連的那種mittens。”
提米西一聽完宣判,啼笑皆非,大急:
“你什么意思?公共場所是指哪些地方?請問。”
法官說:
“除了你家和我家以及法庭,其他的地方統統叫做公共場所。”
不久,“手套”這個綽號就代替了他的本名提米西了。
“虧他媽的想出這么娘娘腔的處分來。”直到現在,手套一提起這樁舊事,心里就有氣。當扒手,他已經習慣,不覺可恥,可是戴手套之事,在他真正是奇恥大辱。
然而,他生命之中的轉換點,卻并不在法官那女性的柔情上發生。他的一生,如果說是在得過且過、醉生夢死里度過的話,一點都沒說錯。然而,奧利的那兩記重重的耳光,卻把他打得好慘。他的良知,就是在那慘痛里醒過來的。
自從被判戴上手套之后,提米西的確很少在公共場所露面了。可是,有一天,奧利在同一天里,上午逮到狄克,下午逮到露西,都是初出茅廬的生手,也都是提米西的兒女。奧利忍無可忍,徑自跑到提米西的家中,一腳踢開大門,沖進提米西簡陋的房里,抓住他清瘦的身子,劈啪兩下,左右頰各給他刮了一大記耳光,一面怒道:
“你算哪一門子的父親?禽獸不如!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你可以去告我,我不在乎。去告我,告我,警察動粗、野蠻。我老實告訴你:你自己毀了沒關系,再沒有比毀了自己兒女的前途與幸福更野蠻的事了!要不是看在露西和狄克從小喊我警察叔叔的份上,我也不管了。我看不起你,聽見嗎?手套,我最看不起出賣兒女的家伙!”
雖然提米西沒有去告他,可是鄰居們卻跟奧利的上司打了小報告。奧利的“官運”是從此斷送了。
奧利脫下了制服,摘下了警徽。他慢慢地仔仔細細地折好了那黑色中號的制服,放進白色的塑膠袋里。袋上印著警徽,以及“洛杉磯警察局”的藍色字樣。他把那金質的徽章摸撫了一陣,擺在口邊哈上兩口氣,放在褲腿上擦了擦,徽章益發地光亮起來。在那閃閃的金屬光的反映中,他仿佛又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臉上是年輕的朝氣,心里是無限的正義感——頭一次領到警徽與制服的熱情與興奮,仿佛又回到了心中。他覺得眼睛發熱,鼻子發癢,喉間有點兒梗塞……他趕緊把徽章連同制服都封進了塑膠袋里,警棍、皮鞋,一一放進了一只退休警官們交還公物用的紙箱里去。
明天起,他就不用再來警局上班了。他一面打著領帶,一面又有如釋重負之感。
“明天起,是小老百姓啦,恭喜,恭喜。”奧利的搭擋伙伴約翰,此時出現在更衣室門口。
奧利跟約翰握了握手。
“多謝趕來相送。不是出任務去了嗎?”
“在路上想起來局子里也不給你開個退休派對什么的,實在氣憤,所以特別繞個彎子
回來跟你打個招呼。謝瑞林、德來他們也要我代為致意。”
“退休不過是不再穿制服了而已。”奧利說,“別忘了,每月的橋牌夜我可沒說不參加了。”
“對,對,這次還該你供應啤酒的。再會了,我是的確有任務要出。”
跟約翰分了手,奧利決定安步當車,沿著警察局門前的大馬路朝著安樂酒店走去。一向都是去喝咖啡的,今天以及以后都可以隨心所欲去喝杯酒了。想到這里,他心中的空虛和惆悵,漸漸遠去。
“喂,奧利。”
身后有人在叫,是提米西的聲音。
“手套?在這里做什么?”
除了被捕,做賊的人在警局門口閑逛是從來不曾聽說過的。
“聽說你退休。我想,我想請你去喝一杯咖啡什么的。”提米西說著,臉上帶點忸怩的神態。
奧利拍拍他的肩:
“夠朋友。我正想去喝杯飯前酒呢!這一次,不喝咖啡了,又不當值。我請你,你留著你的……”
奧利本來想說:留著你的“臟錢”吧。有點兒不忍,就沒說下去。
高高壯壯、瘦瘦小小兩條身子進了“安樂酒店”。
酒保喬治一看見他們進門,就提高了嗓門:
“奧利呀,據說你跟你們老板格格不入,你的退休派對都給免了,有這回事嗎?”
奧利朝他作了個手勢,兩根手指按著嘴唇,叫他聲音小一點。
“每天都有人退休,做什么派對?不久前舊金山的警官學校畢業晚會的派對上,不是因為有幾個喝醉了酒的畢業生召來妓女調戲,還出了大禍嗎?不要說那幾個畢業生給開除了,連警長也只好辭職了。”
奧利跟提米西挨著酒吧坐定。提米西說:“來兩杯啤酒,我給奧利慶賀一下。”
喬治一面倒酒,一面笑:
“扒手請警察,少有聽說。”
“只怕他不肯跟我一起吃晚飯。不然……”提米西垂眼看著啤酒杯口的泡沫,像有心事。奧利正待發問,喬治又說:
“退休后,有何打算?”
“我已經接受了紐伯利超級市場的合同,給他們當安全總管。”奧利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干嘛在紐伯利?誰不知道你在扒界的威勢?你在哪兒工作,哪兒就沒有扒手敢去,像梅西這種大百貨公司不會不請你去吧?”喬治說。
“不瞞你說,梅西、帝王這樣的大百貨公司不知道找過我多少次了。不過紐伯利老板是我小學同學,連他的太太都是我們同一個鄉下出來的。大半生的時間都過去了,我一直以沒有回到鄉下去給自己的老鄉們服務為憾,碰到紐伯利,一聽到他把賺來的錢大把大把捐回地方上去,怎不叫我感動?何況,”奧利頓了頓,看了一眼提米西,繼續說,“要是手癢的人實在要扒,我想,就讓他們去扒梅西那里穿貂皮大衣出入的有錢人好了。紐伯利那兒大都是些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我不保護他們,誰保護?”
喬治說: “請接受我的敬意,今天的酒免費,你跟提米西盡管喝。”
提米西反常地沉默著。奧利問: “手套,有心事嗎?”
提米西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拉開了他那件既是雨衣又是大衣整年整季都灰藍灰藍的夾克,由內袋里取出了一張紙片,遞給奧利。
奧利打開那沒有封口的白色信封,看見一張“恭喜退休”的卡片,打開來,赫然夾著一張百元大鈔。
“這是……”奧利一時語結。
提米西兩眼閃閃泛光,怯懦地說道: “我不能給你買什么賀禮,因為我知道你會說:留著你的臟錢吧。可是,這一張鈔票,我希望你接受。”提米西端起啤酒,猛喝一口,很驕傲地說:
“這是一張干干凈凈的鈔票。是露西在圣法蘭斯旅館里找到清潔女工的工作,第一次發薪水時給我的禮物。是我有生以來最引以為榮、最心愛的一樣禮物。現在轉送給你。”
奧利的嘴唇微微抖索了起來。他趕緊舉起酒杯,用力往提米西的杯子上碰過去:
“我回家去,要買只鏡框把這禮物掛在墻上。老朋友,我不相信世上還會有什么東西比它更好更純潔的了。”
喬治一語不發,給兩只空杯子又添上了新酒。他看著這兩個對飲的老友:一個高高壯壯,一個瘦瘦小小,他想到默片時代的《勞來與哈臺》,忍不住快樂地笑了。
這是由《洛杉磯時報》上一則四欄的小新聞發展出來的小故事。上帝那個導演,也許天天都在導著比之《勞來與哈臺》不知有趣多少倍的戲劇呢。只是我們行路匆忙,低頭想自己的心事——滿是自己的那種心事,所以我們就是在洛杉磯的路上遇見奧利與提米西,我們也不會多看他們兩眼的。所以,我們才一天天悲哀起來,一天天渺小起來……
(選自臺灣《爾雅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