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五分鐘前有一位陳小姐來電話找你。” 剛來公司上班不久的總機小姐楊惠美輕聲細語地向王董報告。
“哪里的陳小姐?有沒有留話或留下電話?”王董叼著雪茄,幽然吐了幾個煙圈,并瞇瞇眼,望向那擴散又擴散,裊裊飄起的煙圈。
“對方不肯說,也不留話,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強求。噢,對了,她還說這個禮拜之內一定會再打電話給您。” 惠美講話時閃動著烏黑有神的眼眸,宛若夜空那一輪迷離的月。王董覺得這次請的新總機小姐聰明伶俐,他就是喜歡她這種不扭捏的個性。
“好吧!那就等她打來再說吧!”王董暗自在心里把所有交往過的“Miss陳”,統統過濾了一遍:老的少的、肥的瘦的、文靜的、粘稠的,算算也一大簍筐,可就是找不到一點兒頭緒。
王董雖然經常出入各種應酬的場合,包括酒樓歡場,但他從來不隨便留名片給那些地方的女人,怕惹了女王蜂,被螫得滿頭包。卻萬萬想不到百密一疏,竟然還有漏網的美人魚找到公司來。
王董更怕的是那種沒來由的造謠生事和無限度的需索。應付這種蛇蝎女人,要是稍有閃失,被弄得斯文掃地也不是不可能,那以后在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面前,又拿什么臉來見人?
上回王董在酒樓邂逅一位碧玉型的陌生女子,見沒幾次面就熟得可以,有一次,那位可人兒淚眼婆娑地細說她父親被地下錢莊逼到墻角,躲債躲得想跳河自殺,使她日夜忐忑不安的遭遇,王董不忍心見她雙淚漣漣的可憐模樣,竟一時心生惻隱,二話不說開了一張二十萬塊錢的支票濟助她。
沒想到這名女子以為吊到凱子,后來食髓知味,三番五次打電話到公司撒嬌、哭窮,并向員工自稱是他的干女兒,搞得王董日夜難安。后來才知道這位陌生的女子是編劇兼演員,專門靠姿色和一派謊言,來騙取大小老板們的同情心。
王董雖然不在乎那區區的二十萬塊錢,但是對她的纏功,實在無計可施。幸虧這位姑娘不久就結了婚,并且隨著她的老公移民到海外,這才使他獲得喘息的機會。
那次慘痛的經驗,使王董體會到好人難為,才下決心一改昔日多余的濫情主義,尤其對于陌生女子更收斂了許多,不敢再隨興當闊爺,一博女人芳心。
總機惠美的阿姨,就是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她的男朋友是一位有婦之夫的小企業家,在她阿姨生日的時候,送給她一部進口小跑車,過年的時候給她的大紅包,遠遠超過她的年終獎金,并且屢屢帶她出洋去玩。可是惠美的阿姨并不就此滿足,還一再吵嚷著,要那位小企業家和他的老婆離婚,以便對他的財富全部占有。
待字閨中的惠美雖然年輕,長得也夠標致,可是她總覺得女人應該有自己的尊嚴,不能像她的阿姨那樣介入人家的婚姻,破壞人家的幸福,在良心和道德上有瑕疵,同時也糟蹋自己可貴的青春。
她到這家公司來上班才剛剛三個月,對于周遭環境還摸不太清楚,不過所有打給王董的電話,只要是陌生的女人,她都會本能地有一分莫名的防衛感,好像陌生女人惹上了王董,就好比公司惹上了麻煩一樣。
有時,惠美在電話里很技巧地盯緊陌生的女人問話,不著痕跡,不過事后想想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好像自已是這家公司的管家婆一般。她曾經提醒過自己,總機就是總機,又不是警察在查戶口,小心別得罪了重要的客戶,或招惹同事的反感,免得有一天變成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連飯碗都砸掉。
惠美與眾不同的洞察力和機靈反應,看在王董的眼里,一切了然于心,他心想,公司請來了這一號“門神”,也不是什么壞事。
五天過去了,那位自稱姓陳的女人一直都沒有來電話。
惠美和王董不約而同地都覺得奇怪,一方面既怕她打電話來,掀起什么波濤,一方面卻又好奇地期待她打來,看看她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也許她打消了找我的念頭吧!”王董兀自忖度著那位陌生的陳姓女子,假設對方來意不善、做賊心虛。
一切的懸疑,就像推理小說那樣充滿著張力,整個公司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悄悄地在嚴陣以待。
“對不起,我是那位曾經打過電話來的陳小姐!請問王董事長在嗎?”傍晚五點一刻,當每個人都忙著準備下班的時候,接待室里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惠美眼睛一亮,用一種近乎懾人又溫婉的眼光打量她——陳小姐的外型柔美,有貓似的眼睛,讓人難以抗拒的嫵媚,加上一襲特殊設計的淺紫色花格洋裝,把她身上的曲線襯托得玲瓏有致,整體來說,她雍容而不俗艷。
“這就是要找王董的女人?她不是說過要再打電話來嗎?她的氣質怎么和想象中的差那么多?我該騙她王董不在嗎?王董究竟想不想見她?”
當惠美和陳小姐目光交會的時候,顯然這位陌生女子洞悉了她眼神背后的心意,就以很委婉的口氣說:“我找王董事長談一點私事,這件事對他和對我都很重要。怕影響你們上班,才特地選這個時候來拜訪。” 陳小姐顯得靦腆有禮。
“你沒有和他事先約好,說不定他有別的事。” 惠美在為王董預留回旋的空間。
“沒關系,我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的。”
惠美憑直覺猜測這個女人應該不是來找麻煩的,心中潛藏的敵意頓時降低了不少,于是就說:“請你在會客室里等一下,我馬上請王董過來。”
會客室里的燈亮了起來,不久王董就走進里面。惠美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連準備下班的念頭也沒有了。她不知王董和她之間有什么桃色糾葛,只覺得老板有一點“花”,她將來才不要嫁給這種隨時可能被外面的女人拐跑的老公。
陳小姐見了王董進來,立刻起身趨前握手,并遞上名片,頭銜是“翔遠電子公司董事長”。
“冒昧打攪,很不好意思,我是送錢來還給你的。”女人一面說話,一面打開看起來非常高級的皮包,拿出一張面額一百萬元的支票,支票抬頭清清楚楚地寫著收票人“王銀山先生”,開票人“陳潔如”。
“你一定弄錯了吧!我既不認識你,我們也從來沒有生意上的往來,我更不曾借給你任何錢!”王董瞪大著眼睛,不知道這陌生的女人是搞錯了還是腦筋有問題。
莫名其妙地飛來錢財,讓王董起了疑心和戒心的本能反應。他的眉宇之間閃爍著遲疑,又不知要怎么拿捏分寸。
“十五年前,當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家父是一名建筑工地的臨時工,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只能說是勉強糊口,有時連我的學費幾乎都快繳不出來,所以我只好到處兼家教,常常吃泡面過一餐。雖然家境不好,我還是下定決心,要靠自已的本事到海外去留學。我知道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所以根本不敢告訴別人……”陳小姐溯著時間的長河,打開往事的扉頁。
“有一天,我正在擔任家教,突然接到家母的通知,說我的爸爸在工地嚴重摔傷了,大量失血,情況危急,要我趕快回家拿錢到醫院急診室去買血,她則繼續去向親友借錢。那時正是下班時間,公車很擁擠,我的那一包那么重要的錢,竟然被扒手扒走了。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搭另一路公車回家。我好恨扒手,更自責自己的粗心大意。我偷偷地擦著眼淚怕人家看見。” 她說話時,轉動著烏黑的眼睛,情緒有點激動。
“這件事和我有什么關系?”王董好奇地問。
“由于當時心里很慌很亂,竟搭錯了班車,等到發現公車走的路線不對,才只好急急忙忙下車,想一切等回家后再作打算。” 她停了片刻又說:“我孤單地沿著黯淡的馬路走,沒想到在和平東路的一個小巷口的街燈下,竟然撿到了一個大紙袋,里面有您的皮包。”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王董不解地問。
“里面有您的身份證、名片和八萬元現金。我猜想錢的主人一定很著急,就決定趕快把它送到警察局。可是到了警局門口,我改變了主意,就把您的皮夾子丟進了郵筒,并將那筆錢拿去醫院繳醫藥費。我一念之差做了那件壞事,心里后悔得半死,只要一想起,就會譴責自己是一個犯了侵占罪的犯人。雖然我現在的事業有一點小小的成就,可是這些年來,我贖罪的念頭一直沒有改變,這念頭很強烈地折磨著我。”陳小姐的眼眶里閃爍著淚光。
“當時你年紀輕,又急著要救你的爸爸,才會做出錯誤的抉擇,那種心情我很能體會,換成別人也可能會那樣做吧!不過那一筆錢當時能救了你的爸爸,我也感到很高興。我會原諒你,并且一點都不怪你。這么多年以后的現在,你還是冒著侵占罪的危險,誠心來找我表白和還錢,我認為很不簡單,很了不起,我不但不會告你,還要向你的勇氣和坦白致敬。”王董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小說的情節里面,對這位另類的女人,有一份莫名的好感。
陳小姐堅持要王董收下那一張百萬元支票,王董答應頂多只收八萬元。兩人經過一番客氣的討論,后來干脆決定把一百萬元,以兩家公司共同的名義,捐贈給慈濟機構做善事。
總機惠美小姐想都沒想到,這次來找王董的陌生女,竟然完全不是要來揩油的女人……
(選自臺灣《小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