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時候,他差人送來紫羅蘭。
她的心里完全沒有準備。
他們上星期才從北海道度假回來,整整一星期的旅行中,他都表現得非常快樂,笑聲不斷。他們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晚上在燭光中進餐,在星光下擁抱著入夢。
那么好的日子,只有他跟她。難道這是他給她的最后假期?
他竟差人送來紫羅蘭。
紫羅蘭是分手的信號。他們曾經有過約定,在一起是為了享受,任何一方都可以隨時終止這種關系,誰決定了退出,就送對方一盆紫羅蘭。
他們是成熟的大人,到了該分手時,不需要哭哭啼啼,也不要糾纏不休,只需要一盆紫羅蘭,美麗的花可以充分地說明過去與現在。
他說,生命是一種歡愉。歡愉的代價是彼此歡愉時便已充分償付,沒有事后追悔這回事。
她當時笑著同意他。她知道他,他是個瀟灑的男人。
她是個瀟灑的女人。
花店送花來時,她卻做了不瀟灑的事,尖叫著將花店的人推了出去,“碰”地一聲關了門。
花店的人走了,把花盆留在門口。盆上系了張卡片,寫著他對她的祝福,用詞十分典雅。
她將卡片撕成了碎片,而那些碎片絲毫不能解除她的疑惑。
怎么回事呢?她問著自己,到底發生了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們相處得很好。
他們有共同的喜好、共同亮麗的外表、共同的度假方式、共同的運動習慣。
他對她很尊重,很溫柔,她的公司業務也在他的幫助下蒸蒸日上;他不但把訂單給她,還介紹了不少外國客戶。
他是她這一生對她影響最大的人,在一起時,她像個公主。
除了他不娶她。
他并不是不能跟她結婚。他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他說他受夠了,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可能教他來第二次。
她卻非常渴望結婚。他足以滿足單身女子所有的渴望,他事業成功,人品高貴,從不結交豬朋狗友,總在適當時機表現出騎士精神。
他曾說——婚姻關系只是一張紙,為了這張紙男人總是被陷害得傾家蕩產,不講理的那一方總是牢牢抓住紙不放,制造出許多不必要的痛苦。
為了強調她的印象,他還畫了一幅圖給她看——神通廣大的孫悟空被鎮壓在一個貼了符咒的山洞里,塵垢滿面藤籮纏身非常地可憐。
滑稽的圖畫曾惹得她哈哈大笑。
現在,她后悔沒有那張紙。
她向好友哭訴。好友卻不以為然,說:“你就算是有那張紙也沒有用!兩個人在一起的歡樂已經消失,你這是何苦?不如振作精神,能把自己打扮得多漂亮就打扮得多漂亮,能讓自己過得多好就多好。愛護自己善待自己是一種道德。”
她的愛人變心,竟連朋友也這般冷酷無情。
朋友還緊接著說風涼話,說她聰明能干,公司又賺錢,不愁沒有更好的男人。千萬別白白任青春歲月在悔恨中流失。
她大怒而去,因為她實在不甘心這種雙重的侮辱。她只覺得,他欠了她。至于欠她什么,她一時也說不清。
被遺棄的痛苦,深深啃嚙著她。她不聽任何人的勸告,試圖去哀求他。他的女秘書總說他不在,他在家里一聽見她聲音就把電話掛掉,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口等,一心想表現出淑女的氣質,但他一出現,她便不由自主地像潑婦般大聲哭叫。
他叫人送了張支票給她。她在他心目中的好印象終于一點也不存在了。
她從鏡中看見的自己,也不再是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可愛的、聰明的女人,過多的恨意,使她變得又丑又老。
還十分地惡毒。
她知道自己做了最惡劣的選擇,她絲毫不能懲罰他,所以懲罰自己。更糟的是她的公司因她的怠惰而關門,人人都說她是個愚蠢的女人。
一個朋友可憐她,說:“每一個成熟的人都有義務決定自己的未來,他只不過對不起你,你卻太對不起自己。”
她反駁,她有什么過錯?錯誤全在他。
就這樣,她失去了最后一個朋友。
失去了工作、美貌與快樂。
錯誤全在那個該死的、視她如草芥的男人。
有一天,她在街上茫茫然地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么;這些日子,她總是不斷地走,不知道渴,也不知道累,更不曉得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
走著走著,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街道的景觀十分詭異;古老的房子、陳舊的公共設施,像是時光隧道的彼端。她的心頭突然閃過一絲靈光,要她速速離開此地。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立刻回頭也許還來得及。
但她不回頭,那絲警告過她的靈光即時毀滅在她恍惚的痛苦中。
街道很長,店鋪也很奇怪,有豆漿店、打鐵店、布店……陳列的全是不符時代的用品,還有間寵物店,里面有長臂猩猩、南美花豹、西印度群島的大嘴鳥,她靠近時,虎豹獅熊對她齜牙狂吼,毒蛇對她唁唁吐信,猴子發出可怕的嘲笑聲。
她繼續向前走,走進一個黑暗的古董店。
店里有一座巨大的立鐘嘀嘀嗒嗒地走著,那么清冷的空氣中,宛若有張魔網罩住了一切,她正想湊前看個仔細,鐘上的玻璃驀地映出一張老丑的、皺紋縱橫的面孔。
她驚叫了一聲,連靈魂都一陣顫栗。她猛然轉過身,一個老人咳嗽著問她:我們什么都有,你需要什么?
她急切中隨手抓起一個面具。
“你很有眼光。”老店主微笑,“這面具是外國古董,有十分神奇的力量,只要戴上它,你就可以看見過去與未來。”
她好奇地把蝴蝶型的面具戴上,并沒看見過去與未來。
“在這里看不見。”老店主說,“屋里太暗,你得去站在亮一點的地方,最好是大太陽下。”
她走到古董店門口的青石板路上,不耐煩地站著。還是沒有未來與過去。取下面具時,古董店竟在她眼前消失,整條街都消失了,再也看不見打鐵店的熊熊火光,聽不見虎豹獅熊的吼叫。
她用力眨眼睛,捏著自己的臉,想讓自己醒來,但這不是夢,熾熱的陽光使她雙目刺痛。
她想,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
但她手里竟還握著那個面具。面具是最柔軟的皮革做的,裝飾得非常華麗,雪青的皮子上鑲了各色寶石,眼睛周圍是一圈令人眩目的鉆石。這樣美的東西,她只在電影上看過,只適合于古老的俄國舞會。
她舍不得丟掉。
她沒有舞會可以參加,只有匆匆回家,非常疲乏地睡去。
夜晚,她努力讓自己睡著,但仍是在寂寞中張開眼。她痛恨清醒,她已是一無所有的女人,清醒又有何益?
她坐著,不肯下床。那張面具放在桌上,她無聊地戴了起來。
她沒有打算看見過去與未來,只是想掩藏自己,但一陣白煙自她面前升起。她一下子離開了房間,當她能睜眼視物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陡峭的山崖上。她奇怪著怎會站在這里。這些日子里她老是神智不清,也許,這也是夢。
一輛轎車自遠方疾駛而來,車身的型狀、顏色都是她曾經熟悉的,心神才一動,她已經進入了車中。
開車的人果真是他,他們已整整半年沒見過面了。他還是那般英俊,仍是微微地蹙著眉;她一時心酸,禁不住嗚咽出聲。男人驚異地回過頭來,看見她在車里,嚇得加快油門,等到發現迎面而來的是一堵高墻,已經來不及煞車……
她掩住了面孔。
驚叫著醒來時,她還在自己床上,全身酸痛汗流浹背。
她翻了一個身,想自己是真的發瘋了——
竟然想要他死。
不! 她無意置他于死地,她只是希望他能回頭,繼續他們曾經有過的好日子。
她——真的不要他死。
也在這時候,她才猛然醒悟,他——是不會回來了。
他們過去的一切,也失去了意義。
過去的,讓它去吧!
也許那感覺非常地辛酸,但總比詛咒另一個人毀滅,也任自己毀滅好。
她起床后,神智整個都清明了起來,決定去看心理醫生。她應該有機會,給自己一個好的開始;她是這樣的年輕,日子還長得很。
她到醫院掛了號,坐在候診室中,隨手拿起了報紙。赫然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他的相片。新聞上說,這位年輕有為的企業家,在昨夜死于離奇車禍……
她的詛咒靈驗了。她流著冷汗逃離了醫院。
回家后,她把面具扔到街道上的垃圾桶,不敢再出門一步。
多么可怕,她竟殺死了一個人。
到了晚上,她卻又發現那面具出現在床頭。她怕極了,但就像是有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她伸手抓起了那張面具。
她又站在那陡峭的巖崖上。
白茫茫的霧氣中,有輛車自遠方疾駛而來。
是他的車。她害怕得想叫,但叫不出來,只是恐怖地任自己被吸進車內。
坐在駕駛位子上的男人滿頭滿臉的血,但他似乎不知道,仍然開著車子,猛然回頭看見她,驚叫了一聲,車子又向前沖去……沖天的大火燃燒了起來……
她醒來時,知道這不僅是一個夢,她已陷入永恒的罪愆之中。
自此開始,她夜復一夜地做噩夢。
到了第四天晚上,她再也受不了,終于奔向朋友處求援。朋友看了半天才認清是她,流著眼淚說,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樣子?
她慚愧地讓朋友把她清洗干凈,然后在朋友柔軟的的床上睡去。
睡著時,她竟再回到那個山崖。四周籠罩著霧氣,一輛車疾駛而來。她緊緊抱住身旁的大樹,不!不!她絕不到那車里去。
但不可思議的力量使她松脫了手……
他血流滿面地開著車,回過頭來看見了她。他和她同時驚叫著。
朋友開了燈,把她弄醒,焦急地安慰她,問是不是做了噩夢。
她去上洗手間時,打開了燈,發現鏡子中的她竟還戴著那可怕的面具。
那面具對所有的事物發出惡毒的詛咒,她必須毀滅它。她狂亂地在臉上抓著,鏡中竄出了一陣銀色的霹靂,狠狠地擊中了她。
她倒了下去……
朋友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時,警察來盤問她臉上令人恐怖的傷痕是怎么回事。朋友回答:可憐她已經完全地瘋了。
(本輯均選自臺灣《夢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