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生東借西借好不容易才開了一家小面館。“小臺北”的餐廳都賣面,競爭激烈,文華生特添“過橋米線”來廣招顧客。果然,獨此一家的云南特產替他的“夜來香面館”帶來不少生意,一年以后他居然把賬都還清了,而且買了一部新的福特面包車,計劃做些外送生意。他過年后正高興著,忽然有兩個小伙子登門,說要收“安全稅”,每月三百元,不繳就有火災,或有斷腿的危險。文華生早已聽說亞裔青年匪黨常在華埠出沒,但對象都是大買賣。他當過兵,不打不投降,但先禮后兵比較好,這么想就對兩個小伙子說,他歡迎他們來吃面,外加小菜兩碟,隨到隨吃,概不收費;至于繳安全稅,就請他們免開尊口。兩個小伙子,飽吃一頓,咬著牙簽,打著嗝,揚長而去。
一周后文華生來開店門,發現門上被人打了兩個洞,每個洞里塞了一只死老鼠。他換了門,又加裝了一個鐵門。三天后,鐵門內忽然堆滿了垃圾,垃圾里還埋了一頭死貓。他停業三天打掃衛生。警察很同情,但無法破案。從前,他們每次捉到嫌犯,老板們總是不肯出庭作證。警局勸華人餐館團結起來,一致拒交“安全稅”,一致上庭告狀。文華生馬上走訪附近餐館老板,提議組織小臺北剿匪團,與警察合作。
他首先見的是鄰街大老板溫先生。溫老板一聽就搖頭:“錢可以賺,命只有一條。如果警察先把他們關起來,我們就去作證。”
“我們不作證官方不能判罪,”文華生說,“不判罪就不能關。我們應當搜集證據,先去告狀!”
“文先生,”溫老板說,“腦袋要緊,這事恕不參加。”
文華生又拜訪了另外幾家老板,得到的答復大致相同:如果匪徒不在牢里,無人敢惹。
碰了許多釘子后,文華生只好按期交“稅”,不但如此,“收稅”的來了他還親自招待,請他們吃特別豐富的拿手面,紅燒肉堆得高高的。小伙子們不吃“過橋米線”,說那是粗人吃的土產。
有一天,兩個小伙子來“收稅”,文華生不在店內。看店的表侄,外號叫店小二,說文老板剛剛離開,因為姑母過世,心中悲痛,不能工作。
那個為首的小伙子,問他文老板留下“安全稅”沒有。店小二說沒有。小伙子叫他把錢柜打開,店小二惟命是從。錢柜里僅有零錢五元六角。小伙子把錢怒向店小二的頭上一扔,大大小小的硬幣,沒有打著店小二,卻把他背后的佛爺打翻了。 “錢在哪里?”小伙子問。
“錢在文老板的口袋里,”店小二嘻嘻地說,“三天的收入他都帶走了!”
“混蛋!”為首的小伙子罵道,“今天要付稅,他怎么不知道?”
“人家姑媽死了,一傷心痛就忘了!”
“姑媽死,他有那么心痛?”第二個小伙子問。
“他對姑媽好孝順呀,老太太一死把遺產都留給他了!”
“留了多少錢?”
“聽說有一萬。老太太把錢都藏在床底下。”
“阿方,”第一個匪徒說,“我們去拜訪拜訪文老板吧。”他轉身問店小二:“你們老板在哪兒?”
店小二說他只有電話號碼,沒有住址,因文老板從不把住址隨便告訴人。“他剛走才十分鐘,”他接著說,“現在一定還在Savon買頭痛藥。”
兩個小伙子不再多問,跑出大門跳進他們的紅色野馬牌跑車,向Savon藥鋪飛駛而去。
文華生開著他的新面包車,在等紅燈的時候遠遠看見紅色跑車跟蹤而來,里面兩個小伙子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為首的圓黑的臉,另一個的臉灰白尖瘦;兩人都反戴著棒球帽,穿刺眼的大汗衫和褲襠掉地的燈籠褲。為首的還掛個耳環,手背上有刺青。
交通燈一變綠,文華生就猛踏油門,車子吼著直沖而去。他東轉西轉轉了幾個急彎,回到山谷大道時紅色跑車已不見了。他松了一口氣,取道回家。如果在路上被他們趕上,事情就復雜難辦了。他回家后燒了一壺茶,在小客廳里的新沙發上看美國電視節目。雖然半懂不懂,他卻覺得在美國要多學英文,將來好打入西洋市場,把“過橋米線”介紹給老美。“炒雜碎”不知是誰發明的,一百多年來在美國賺的錢何止萬萬,他希望“過橋米線”能取而代之。
他聽人說過,美國遍地是黃金,但是對于好吃懶做,和偷雞盜狗之流,美國也是一片沙漠,連野草都長不出來。他希望有一天,能把這些話用針打進那些年輕人的腦袋里。
他看了看表,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店里的表侄:“他們來過沒有?”
“來過了。”店小二說。
“問過我的住址沒有?”
“問過,我沒有告訴他們。”
“沒有強迫你說?”
“沒有,也沒有花錢向我買。要是他們沒有把你趕上,大概明天會再來。”
“Shit!”文華生用英文罵了一句。他正要撥一個緊急電話,門鈴響了。他忙向門上的小洞中看了一眼,兩個小伙子都來了。
“電報!”為首的小伙子在門外叫。
他心想這些小毛賊還是十分落伍,騙人開門早已不用“電報”兩個字了。他把門打開,裝著驚訝的樣子。“是你們?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
兩個小伙子搖搖擺擺地走進屋,為首的坐在沙發上,搭上二郎腿,兩眼朝四周望了一下。
“地方不錯,沒有八百塊一月租不到。”
“我的地址是誰告訴你們的?”
另一個小伙子在玩他的小手槍。“抄了你的汽車牌照號碼,”他笑著說,“有號碼就可以找到你的姓名住址。我們的老板說過,誰要逃稅,就先給他一個教訓!”他說著猛然用手槍槍身在他嘴上重重地打了一下,打得他滿口鮮血,吐出一顆大門牙。
“你們要什么?”文華生一面擦嘴一面問,他沒有叫痛,只是兩眼冒火。
“這還用問?”為首的小伙子也笑著說,“你忘了上稅。”
“還有,”第二個小伙子問,“你的姑媽給了你什么?”
“那不關你們的事!”文華生說。
“你要上人息稅呀!”他問了問為首的,“你看他應當上多少?”
“我們白吃了他的許多牛肉面,”為首的說,“我們要公道一點,百分之五十就行。”
“好,五千塊,”第二個小伙子說,“拿出來我們就走路!”
“錢在銀行里,”文華生說,“銀行已關了門。”他把皮夾拿出來扔給為首的:“有多少,先拿去。”
為首的把皮夾中的錢數了數:“只有四百五十塊!三天的收入怎么這么少?”
“反正明天要陪你們上銀行,今天多少有什么關系?”
“你說得對。不過你欠的錢要加利息。利息多少今晚我們要去問問我們的老板。好吧,明早八點半在你這兒見,聽見沒有?”
文華生聳了聳肩,又吐了一口血。為首的起身,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好朋友,不找麻煩,我要向我們的老板,替你說兩句好話!”
他們走后,文華生急急在電話上撥了一個號碼。
“他們出來了。”他用英文說完馬上掛線,起身走到窗前向街上看。
當兩個小伙子走出大門,正要上車的時候,兩部警車突然開到,車上的紅燈閃閃。把兩個小伙子夾在中間。為首的要逃,一個警察跳出車來叫他不要動。其他幾個警察都拿槍出了車,如臨大敵。
文華生向窗外看,摸著發腫的嘴,忍痛笑了笑。次日,他帶了當日的報紙來到“夜來香”,一進門幾個食客都向他致賀,其中一位就是溫大老板,笑容滿面,辣椒吃得連連吸氣.滿頭是汗。
“棒,真棒!”溫老板大聲地叫:“今天來有兩個事,第一,吃你的過橋米線:第二,談談我們的剿匪團……”
“溫老板,”文華生插嘴說,“報上說兩個小伙子都認了罪,把同伙都賣了,警察雖然沒有一網打盡,也已經抓住了十五個。只要我們都去報案,其余的都會落網,我看剿匪團也不用了!”
“那太好了!”溫老板說,“上庭作證有我一個!文老板,你的證據是怎么拿到的?”
“兩個小伙子在我家拿去四百五十塊,”文華生說,“都是警察局的錢,上面都有暗記;第二,兩個小伙子在我公寓里說的話,都錄了音,句句都是證據!”
“棒,真棒!”溫老板說著伸出一個大姆指,“不幸的是,你被匪黨打掉一個門牙。”
“小事,”文華生說,“那個牙本來有病,牙醫要動手術,搞什么‘牙根下開運河’,手術費五百元。打我的小伙子替我省了不少的錢!”
(選自臺灣《旗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