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消失的藝文

藝文是我在補習班的朋友。頭一次認識她，只覺得她出手闊綽，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吧。因為是補習班，所以很難真正有什么朋友的，可是在藝文身邊，總是有一些追隨者，跟著她進進出出的。聽他們說，藝文是小老婆生的孩子，她家里非常非常有錢，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能認祖歸宗，所以她父親就用錢來賄賂她跟她媽媽。

我不太理會這些傳言，只喜歡看到藝文說話的樣子，和她跟別人嬌嗔的樣子。她的身上總是散發出一股風味，是一種近乎音樂的甜。但是我不會，或許是不知道吧，不知跟這種家世復雜的女孩該如何交往，所以最后，我跟藝文，也就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再次看到藝文，已經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經在銀行做事，有點無聊，有點忙碌，有點錢。藝文早就從我的生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當我今天站在影印機前面幫客戶印存折的時候，想到了她，因為我手上拿的，就是她的折子。我在等待的人群里找到藝文，她好像已經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她坐在沙發上，似乎有一些無聊。我看到她的眼神向我這里飄，我急忙地轉過頭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但是我真的很緊張。我想到等一下還是要跟她說話，我該怎么辦?

我還是很快地將藝文的東西給印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唱名：呂藝文。

藝文姍姍地走向我的柜臺。其實，她仍然有當年的影子，不同的是，多了一點世故。我不知道在現下如何去面對她；其實，我想她應該認不出我來才對。

現在，我和藝文之間，隔著一個柜臺，我們的關系就像一個正常的銀行職員和客戶的關系一樣。就在我暗暗舒一口氣的時候，藝文認出我來了。

如果人生來就帶有一個克星的話，藝文應該就是我的克星。

現在，我睡在藝文的床上，抱著她。我心里想著的是這十年來的變化，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這樣地抱著這個女人。

男人很難抗拒一個女人，更何況其實這個男人已經默默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來等待這個女人。

我很想知道這十年間，藝文曾經發生過一些什么事，不過她從來不準我問。我的黑夜從此變得漫長了起來……我愛藝文每天晚上一定要抱著我才能入眠，我甚至不介意自己只是她的枕頭。但是我又恨藝文每天晚上在夢境里的尖叫嘶吼，以及喉嚨嘶啞后歇斯底里的哭泣。我不知道每天在我上班之后，藝文都在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回去看到的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她靠什么過生活。于是我決定開始從她的夢中去拼湊那些藝文曾經經歷過的片段： “走啊!走開!狗!”…… “你給我下來!你給我下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不要碰我!”…… “你是誰?”…… “不要紅色!不要!” 這樣的線索很容易將我引導到藝文曾經受過性侵害的方向。我承認，在這一段時間里，我也特別注意社會版的新聞，我甚至每天翻閱尋人啟事……難道藝文的家人跟她從來都不聯絡的嗎?

我從來沒有見過藝文的家人，但是我也記得從前補習班同學曾經說過，藝文是人家小老婆的女兒的事；可是我覺得這種事情在今天，并沒有什么道德上的問題。即使傳聞是真的，我也不明白藝文究竟介意什么。

我也曾經問過藝文關于我的疑問，不過她的回答卻是一夜不回家。從此之后，我也就不再問了。

我曾經想過，我到底愛藝文哪里?她的美，還是她的神秘?如果我對一個人有這么多的疑問，對一個人這么不信任，為什么我又可以這樣跟她在一起?

我想到那一次我們一起上阿里山，藝文快樂地將頭、手都伸出窗外．雨打在她的身上，她卻毫不在意。她滿身濕濕地對著我笑，吻我，抱著我叫；半夜里發現我不在床上時．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想，我就是愛藝文這個，就是這個了……我想一輩子保有這樣子的藝文，即便她是一個謎都無所謂。

但是當我跟藝文說，我想娶她的時候，藝文就消失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都已經上床準備睡覺了，藝文還是躺在我的胳肢窩下，就像平常一樣。但是我卻不想她只是這樣躺在我的胳肢窩下，我愿她一輩子都在我的懷里。我要她。

我告訴藝文，我要她。

藝文又哭又笑的，用力抱著我親，不肯放手。她要我唱歌給她聽。她就是這樣和著眼淚睡著了，而手仍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只是第二天，當我下班回去之后，我發現我們的屋子空了。床不見了，電視不見了，什么都不見了，藝文也不見了。我從此以后沒再見過藝文。

我心痛過一段時間，因為我是真的愛上了藝文，那種心痛，有點令人無所適從。我知道是我自己把藝文給嚇走的。我覺得自己很笨，明明知道藝文介意，卻又偏偏觸及。我很痛，不過旁人倒是看不出來，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在這幾年中，我只要想藝文想到不能自己的時候，就會去坐阿里山的小火車。這是惟一一個會讓我想到哭的女人。

再次看到藝文，又是一個十年，我已經在銀行當襄理了，非常無聊，非常忙碌，有點小錢。藝文并沒有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我今天站在影印機前面幫客戶印存折的時候，我又想到了她，因為我手上拿的，就是她的折子。

我在等待的人群里找到藝文，她仍然像當年一樣，坐在沙發上，似乎有一些無聊。我看到她的眼神向我這里飄，我急忙地轉過頭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但是我真的很緊張。我想到等一下還要跟她說話，我該怎么說?

我還是很快地將藝文的東西給印好。我想見她。我讓柜臺的辦事員幫我唱名：呂藝文。藝文姍姍地走向我的柜臺。其實，她仍然沒變。我不知道在現下該如何去面對她；但是，我想她可以認出我來才對。

現在，我和藝文之間，隔著一個柜臺和一個女辦事員，所有的一切動作，都像一個正常的銀行職員和客戶之間一般地進行。我一直看著藝文，我以為她可以認出我來。但是她一直低著頭，一直低著頭，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藝文。

藝文抬起頭看我，笑，笑得一如當年在阿里山火車上一般璀璨。

我有一點想哭。

因為這個笑容，我又等了十年。

但是藝文這次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她拿了存折就離開了。我跑出去追她，而她很快地上了一部計程車。我回到銀行翻開藝文的紀錄，找到她的戶籍地址，跟當年一模一樣。說實話，就跟我每一次想到藝文時，所查閱的資料完全一模一樣，這幾年惟一更改過的是她的郵政信箱地址。

我突然有了一個靈感，跟公司要了一個星期的假。我打算每天去她的郵局，而且我這一次一定要等到她。

就像上班一樣，我每天等郵局開門，一直等到郵局關門。我自己帶一本書打發時間。郵局的人起初覺得我很詭異，但是我不以為意。后來，連郵局的人都覺得我太可憐了，竟自告奮勇地幫我打電話騙藝文來拿掛號信。“還要記得帶身份證和印章喔。”我聽到郵局小姐對著話筒如是說。

藝文當天并沒有出現，她是第二天才到的。她一下車就看到了我，聰穎如她，馬上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藝文仍是笑。

那一晚，仍然是在藝文的床上，她說了這樣一個故事給我聽：

“我不習慣人家愛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藝文依舊躺在我的胳肢窩下。

“我是被我父母領養的小孩，我七歲到他們家。我養母對我很好，但是我的養父，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話。我一看到他就怕，因為他會打人。很奇怪的，這么多年以來，我的養父母都沒有孩子，所以我的爺爺才會要他們來領養我。因為老人家相信，先領養一個小孩之后，就會很快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即便是在我長大之后，我的養母還是一直都沒有生。所以我爺爺覺得一定是我的命不好，反而克到我的養父母。所以他將我視為一切的禍源。我在家里，也就只有養母可以跟我說說話。我每天晚上都跟我的養母一起睡。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男人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高興媽媽可以每天晚上陪自己睡覺。

“而我的養父，有一個很奇怪的癖好，就是每天晚上，他都會到我家的頂樓去，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我曾經上去過一次，但是馬上就被我的養父發現，他把我打了一頓，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上去過了。

“一直到我念高中的時候，有一次，爺爺來家里吃飯，老人家又舊話重提。我養母只是哭，什么也說不出來。我養父則是將筷子一丟又到頂樓去了。爺爺也很生氣，一直罵我。等到爺爺走了之后，我想要和養父談一談，我原本的意思只是想幫我媽媽，這也是這么多年以來，我第一次鼓起勇氣想要跟他談話。但是當我走上頂樓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女人蕾絲睡衣的男人。我永遠記得那件衣服，血紅的，我從來沒見過那種紅，紅到令人心痛。他帶著假發，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剎那之間，我根本沒有辦法作任何反應。我只是下樓。

“我看著我的養母，我問她，這是不是就是他們這么多年以來沒有辦法有孩子的原因?我的養母沒有對這件事情作任何辯解。我問她，為什么不離開?她也是不回答。我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她只是搖頭。當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告訴她，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子的父親，我也沒有辦法為他擔待沒有孩子的罪過，我決定離開。 “真的，我離開了。但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辦法接受男人，因為我很害怕他們也會像我的養父一樣。但是我更害怕自己一個人……你跟我求婚，我會害怕，因為這不能保證什么。如果我們像我的養父母一樣，怎么辦?我不能想象這樣的后果，即便你不是同性戀，但是你也有可能會離開。我不要每天晚上一個人睡。如果有了你之后，我怎么可能再回去過那種一個人的生活……”

我看著藝文喃喃地說著，我好心疼。我只能抱著她，只能說不會離開她，如果她愿意，我們可以離開臺北，去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

其實這個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她說些什么，只是想把她安撫下來，我知道我們需要一些時間。但是我知道這一次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跟藝文過一輩子，我會跟她有一大堆小孩，我們會有一個家，這個家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和很多小孩，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擁著藝文說。她也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本輯均選自臺灣《叫爸媽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