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會對垃圾車產生感情,不過每一次聽到《給愛麗絲》,愛麗絲都會回頭望一下正在播放著《給愛麗絲》的垃圾車。
還記得月經第一次拜訪愛麗絲,是在她十二歲的時候。那時候愛麗絲只覺得怪怪的,認為在內褲上的暗紅血漬是尿液,因為怕挨罵,她緊張地將內褲丟進洗衣機里。畢竟一個十二歲的女孩還會尿在褲子上,是一件羞羞臉的事。不過媽媽還是發現了。媽媽將愛麗絲打了一頓,并且告訴她以后要自己洗自己的褲子。
愛麗絲不知道月經是什么,不過,從此以后愛麗絲知道自己的身體會流血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而且如果被媽媽知道是會挨打的。
同年夏天,愛麗絲跟媽媽上街買菜,手中提著菜籃的愛麗絲汗流浹背地跟在母親身后,汗濕的衣衫貼著若隱若現的曲線引起一個攤販的口哨聲。愛麗絲完全不知道針對她的口哨聲是因為她早熟的身體,她只覺得菜籃好重。媽媽回頭一看,馬上就帶愛麗絲回家,將愛麗絲身上的衣服扒光,拿起鞋來就打。這是第一次,愛麗絲覺得自己很無辜,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媽媽為什么打她。
第二天愛麗絲穿了生平第一件胸罩,是媽媽的。
男人第一次碰觸愛麗絲,則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當時愛麗絲只覺得痛,內褲又再一次地沾滿暗紅色血跡。愛麗絲在兩年的訓練之后,只記得要自己洗褲子,卻不知道男人到底對她做了什么。在整個過程中,她只聽到自己因為痛的叫喊聲和前面街角傳來的《給愛麗絲》音樂聲。
男人是爸爸工廠里的工人,從小看著愛麗絲長大。我們已經沒有辦法知道男人當初為什么要碰觸愛麗絲,現在當然更不可能找到他問個清楚。不過,一直到現在,爸爸還會三不五時地提起這個他心目中苦干實干的好幫手。每次聽到這個,愛麗絲總是將目光移開,不敢正視爸爸的雙眼。
這好像變成了一個秘密。
愛麗絲永遠記得男人說:“不準告訴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會打死你。”愛麗絲其實自己也知道,她不會去自討苦吃。
從此,這真的變成了一個秘密。
如果問爸爸媽媽,愛麗絲是怎樣的一個女兒,他們都會說愛麗絲是一個好女兒。雖然他們現在并不知道女兒不回家的理由,不過女兒卻是鎮上惟一的大學生。光是這件事,就可以讓他們在人前一直露臉到老死。當年的愛麗絲在家里也真的不多話,放學回家就進房間念書。
只是他們不知道,愛麗絲和一般女孩不同的地方在于,每天晚上她都跟一個男人同床共枕。
這件事一直持續到愛麗絲離開家到臺北上大學。后來男人也就離開了爸爸的丁廠。
如果現在問愛麗絲對于這整個事件的感覺,愛麗絲所能做的只是聳聳肩吧。
很多道理其實都是愛麗絲一直到念了大學之后才逐漸明白的。譬如說:強暴。曾經在愛麗絲身上發生的這一切,無疑的是一個強暴事件,但是當事人本身,因為害怕挨打而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算不算是被強暴的一種呢?愛麗絲并不清楚。不過她很慶幸自己并沒有懷孕,否則所受的傷害將會更深。
愛麗絲也曾經恨過爸爸媽媽,她相信因為他們的教育方式,使得她的成長過程有了缺憾。不過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她的恨其實是來自于那些心理叢書的鼓勵:你怎么能要求只有小學未畢業學歷的父親坐在心理醫生的位置上,告訴你性是什么,以及它所可能帶來的愉悅及傷害;或是期望一個根本沒有讀過書的母親,解說女人特殊又敏感的身體構造呢?
于是,所謂的“強暴”事件,對愛麗絲而言,充其量只是一個說不出口的偶發性悲劇罷了。
既然離開家,愛麗絲就決定再也不要回家。大學四年,愛麗絲只回了兩次家。她一樣不多話,因為面對這樣的“悲劇”,愛麗絲已經無話可說;既然無話可說,那就不要回家吧。
不過,愛麗絲倒是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她慢慢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很美麗;除了小腿有一點粗之外,愛麗絲的身型其實是非常勻稱的。她開始對美容雜志深深著迷,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投入瘦身的行動中;其實只有五十二公斤的愛麗絲,沒什么好瘦的,于是她開始塑身。畢業后的第一筆薪水,愛麗絲便拿去加入了一個健身俱樂部;每天早上慢跑一個鐘頭,晚上就去俱樂部健身。她可以花上一兩個鐘頭洗澡,將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擦拭清潔,尤其是自己的私處,這個部分對愛麗絲而言是很重要的。愛麗絲無法說出一個明確的理由,她只是覺得重要。
這時候的愛麗絲已經忘記爸爸媽媽的存在,偶爾想起時,她會用心理叢書里的話告訴自己:要走出陰影。愛麗絲總是在過年時外出旅游觀光,好為自己不回家找到理由;后來幾年,她甚至放棄這個借口,自己坐在電視機前守歲。
曾經在愛麗絲的大學同學之間,流傳著這么一句悄悄話:愛麗絲是一個性欲很強的女人。后來,這句話一直流傳到愛麗絲辦公室的男同事口中,變成:愛麗絲是一個什么男人都可以上的女人。愛麗絲從不以為忤。因為她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就是:一個什么男人都可以上的女人。愛麗絲從來沒有談過牽牽小手、看看電影的戀愛,也許她根本不知道男人跟女人之間可以戀愛。她也是到了臺北之后才知道有妓女這個行業。
愛麗絲覺得當妓女也不錯,除了上班之外還可以賺賺外快。至于愛麗絲的男伴們則不明白,為什么愛麗絲往往在垃圾車轉進巷口時顯得特別興奮。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愛麗絲的身體只需要當下被沖撞的快感。
因為一直沒回家,愛麗絲也就越來越不想回家了。其實不是沒有回家的沖動,而是真的不知道要跟爸爸媽媽說些什么。有時爸爸打電話來臺北,但在電話這一頭的愛麗絲,往往不用一分鐘就能完成兩方面的問候。
其實,愛麗絲的爸爸也曾經上過臺北探望過愛麗絲,不過愛麗絲只是禮貌性地請爸爸吃了一頓飯,并沒有帶爸爸回家坐坐。至于其他,兩個人都沒有再多說些什么。
愛麗絲的爸爸是一個木訥的人,就是那種永遠沒有辦法告訴女兒,他是多么地愛她,或是為她感到驕傲的那一種爸爸,他的底線只能如此:“媽媽很好,就是有一點咳,她叫你沒事回去看看她;巷口賣面的阿伯娶了一個大陸老婆,笨死了,一句臺灣話都不會講;雜貨店的阿嬸已經當阿嬤了;不用寄錢回來,家里的工廠可以養得活老爸老媽,最近爸爸又多請了一個工人,還算勤快的;你自己把錢留著,吃好一點……”
愛麗絲常常在想,如果爸爸知道當年的事情,現在還會這樣子跟她坐在同一張餐桌上說著同樣的話嗎?
愛麗絲還是相信媽媽一定會把自己吊起來毒打一頓,讓她羞愧至死。
漸漸地,愛麗絲的爸爸媽媽似乎也習慣了愛麗絲不再回家的這個事實。在母親過世的時候,爸爸打電話來告訴她這個噩耗:“她是昨天晚上走的,其實時間也差不多了,醫生說是什么肺癌,反正就是咳啦。我昨天要料理你媽媽的后事,所以忘記打電話給你,你看看什么時候有空就回來吧。”
如果爸爸說這些話是用憤怒的語氣,也許愛麗絲心里的難受不會讓她像現在那么痛,但是爸爸就是這樣說的,一如說著那個每次都來后門吃剩菜的小黃被摩托車撞死一樣。
愛麗絲居然一下子不能分辨出死的是媽媽還是自己。
愛麗絲終于還是沒有回家奔喪。在頭七之后,她掛了一個電話給爸爸:“也許應該把工廠賣了,你就上臺北來跟我一起住吧。”爸爸剛開始推托了一下,不過這種父母的推托多半是一種虛情假意的禮貌。爸爸最后還是決定,將工廠賣了上臺北,投奔這個他一點都不認識的女兒。
愛麗絲換了一個新工作,搬去一個新的社區,算是給自己和爸爸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社區的老人會成了爸爸每天必到的場所;一年之后,爸爸自己還跑去報名念老人大學,愛麗絲甚至懷疑爸爸是不是開始考慮再婚的事。愛麗絲從來都不知道爸爸居然有著這么旺盛的精力;而忙著跳土風舞的爸爸以為是女兒良心發現,知道自己虧欠媽媽,現在要好好孝順自己了;至少爸爸對著媽媽的墳上是這樣說的。
愛麗絲開始過著清靜的生活,這意思是說,她切斷了與從前男伴們的聯絡,開始過自己的生活。這對愛麗絲而言,除了外快少了一些之外,其他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愛麗絲這一生其實都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是跟她最熟的那一位,也只知道她是愛麗絲,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愛麗絲。
搬到新社區的第一天晚上八點,愛麗絲特別傾聽了一下垃圾車的聲音,仍是那一首熟悉的《給愛麗絲》,愛麗絲跑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疊信封與信紙,她想寫一封信給市長:也許,臺北市政府可以開始考慮,換一首垃圾車的旋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