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問婷婷:“你幾歲得的小兒麻痹癥?”婷婷聳聳肩回答:“九個月大的時候吧……好倒霉喔!”剎時我啞口無言,對一個正常人而言,是絕對想象不到一個身心障礙者在行動上的不便與無奈;而婷婷對于這一點,只是回答“好倒霉喔!”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然而她接下來又補了一句:“對啊,九個月還不會走路耶!”
再次接到婷婷的電話,已經是一年后,她說:“姐姐,我有小寶寶了。”我急急忙忙地趕到臺中,不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一年她只有十六歲。婷婷本來的意思是想要把小孩拿掉,因為那是一個“客人”的孩子。
我有一些驚訝為什么婷婷會去接客,我的印象里,她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里,雖然功課不是特別好,但她真的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在我忙碌地咨詢了幾個單位請求協助之后,婷婷又決定要把孩子留下來了,因為“媽媽也沒有把我丟掉啊!”婷婷露出笑靨說。
婷婷的媽媽也是在十六歲時生下婷婷的,她也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就像我現在一樣”,婷婷說。她出生的那一個晚上正在刮臺風,婷婷的媽媽蹲在水溝里想要淹死她;但是后來,在聽到婷婷的哭聲之后,又覺得不忍,于是又把她撿了上來。不過,過了沒多久,尤其是在婷婷得了小兒麻痹癥之后,婷婷的媽媽又后悔了。
婷婷的媽媽是原住民,不過婷婷都自稱自己是山地人,至于是什么族人,有關的淵源、故事、歷史……都已不可考,因為婷婷從小就住在妓女窯。她總是在媽媽滿足客人了之后,一拐一拐地進房為客人遞茶斟水換毛巾,有時還有小費拿。
我在產房里陪婷婷的時候,她開始告訴我這個故事。“媽媽好像很喜歡那些男人。她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那些男人上門,然后他們關上門,就只聽到媽媽大叫,然后……”婷婷說到這里羞澀地笑了,因為現在的她,也知道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認識了什么是男人。
“可是媽媽常逃跑,跟那些叔叔一起出去,然后就不回來;如果是阿姨把她帶回來的話,就會拿鞭子把媽媽打一頓,然后把她關在廁所里不給她飯吃;有時是媽媽自己很喪氣地回來,然后自己坐在房間里哭一頓,可是這時候會被打的都是我。所以,有時候我反而比較怕媽媽自己回來。反正這些都不一定啦……喔!只有一次比較久,媽媽甚至忘記拿學費回來給我,后來是阿姨把我打了一頓,才拿錢給我去上課。”
我很慶幸,婷婷口中的阿姨,還會拿錢給婷婷去上課,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認識她。但是在婷婷的口中,童年記憶似乎除了挨打,還是挨打。
“媽媽從來不跟我說話,除了叫我吃飯外,媽媽好像很討厭我;其他人幫我取了一個小名叫拖油瓶,后來我就叫拖油瓶。”
在從事輔導工作一段時間之后,這種故事時有耳聞,不過在親自接觸那些案例時,那種悲慘處境卻往往比聽來的故事更為真實與令人驚心。所以每次我在接到這些案例時,總是無奈。我還記得在接到第一個輔導案例時,我為了一個孩子哭到不能自己;但是現在,我已經學會收拾起眼淚,心中所想的只是如何在最快的時間內,幫助這些孩子重回正常的生活。
“我其實很高興媽媽愿意送我去學校住,在那里我比較敢說話……我跟你說喔,我一直到小學二年級才會說話耶!很厲害吧?”
這是我愛婷婷的地方,她永遠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當成一句淡淡的笑言,但卻能令聞者落淚。可是一直到現在,婷婷始終不愿意把為什么會有孩子的事告訴我,只是一直說著她的媽媽。
“媽媽真的很辛苦,有時每天要伺候十幾個男人。她常常生病,所以心情常常不好,尤其是現在,找她的男人越來越少了,我有時候回去看媽媽那么不開心,都很想跟那些人說,求求你們選媽媽吧!不然媽媽又要被打了。”
我很想見見婷婷的媽媽,看到底是怎么樣的女人,可以養出一個如此單純又寬容的女兒。
婷婷一點都不恨,可能她從來不知道恨,只是知命。但是婷婷的媽媽卻不一樣,如果她不恨,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可以丟下一個這么可愛的女兒,她又怎么會讓自己的女兒一點都不恨她?我心中有一大堆問號。
“后來有一次,阿姨帶媽媽去驗血,然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阿姨就把媽媽關在廁所里,一直到現在。”
“所以你媽媽一直到現在還在廁所里?”我忽然感到事態嚴重。
“不!媽媽死了。”婷婷微笑著說。
“我很高興媽媽死了,這樣我就可以不用住在那里了。”婷婷接著說。
在我做輔導工作的時候,我很討厭這樣的事情,也許是害怕碰到這樣的孩子,因為我不確定這樣的孩子還有沒有感情可言,我不知道她到底還會不會再愛人;又或者,她在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就已經老了。
“所以我會想要留下這個孩子,也是因為我覺得他就是媽媽,媽媽又會到我的身體里來,然后我們就會真正地在一起。媽媽從來沒有把我丟掉,不是嗎?不然她不會又把我從水溝里撿起來。我現在不知道要怎么養她,但是我一定會養她的。你已經幫我找到地方住了,不是嗎?我相信你說的,那些大姐姐會好好照顧我的,你也不會不理我,不是嗎?你不會不理我吧?”
婷婷真的如愿以償地生下了一個女兒。當她從產房里被推出來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圓的,額頭冒著汗,她說想要吃麥當勞。晚上十一點,我沖進一間已經要關門的麥當勞,央求他們重新開爐,做那些婷婷每次來臺北都會央求我帶她去吃的雞塊、漢堡。我只想求他們完成剛當上媽媽的婷婷~個小小的愿望,而我的眼睛,卻不爭氣地流下淚來。
一九九七年七月四日 晴
今天晚上很熱,我端飯進廁所給媽媽吃。媽媽又比昨天瘦了一點。好可憐喔。今天下午有一個我好像見過的男人來找媽媽,阿姨告訴他,媽媽死了,叫他找別的女人。
我偷偷地從后面跑出去,我想叫住那個男人,告訴他,媽媽沒有死,他只是被阿姨關在廁所里。我想拜托他叫阿姨放媽媽出來,讓媽媽去看醫生。可是他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在地上。然后他一直笑。他把褲子脫下來,然后把一個硬硬的東西插到我的身體里。我很痛,痛得想哭,我后來真的哭了。后來那個男人走了。我站起來,可是身體很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哭。
我又去廁所看媽媽,媽媽看到我的身體流血了。媽媽很生氣,媽媽站起來要打我,可是她站不住,又倒下了。媽媽一直哭,我看到媽媽哭,我也哭了。
我不喜歡哭,也不喜歡媽媽哭。
后來媽媽用頭去撞墻,一直撞一直撞。我看到媽媽的頭流血了,我拉不住媽媽,她還是一直撞,后來媽媽暈了過去,頭一直流血。
我叫阿姨來看,阿姨不來。
我坐在媽媽身邊一直叫著媽媽。
叫著叫著也就睡了。
——摘錄自婷婷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