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曾經覆蓋中國8000萬農民的社保體系難以為繼。教訓是什么?
想起13年前聲勢浩大的“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湖南省農民袁金玉好像做了一場夢。她不明白,區(qū)政府的承諾為什么如今打了水漂?本該領取養(yǎng)老金的時候,卻收到一張冰冷的“退保通知單”?
袁金玉家住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區(qū)群峰鎮(zhèn)。1993年,她所在的響塘村司能組決定,把出租山林的收入給她和鄉(xiāng)親們辦“養(yǎng)老保險”。當時,由村組出面,把錢上交給區(qū)民政局,參加了區(qū)政府主辦的“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下稱農保)。
“當時政府說,一次交200元,60歲后,每月就能領30元養(yǎng)老金。想不到2004年后,民政局通知讓把200元的本金領走,沒給一分錢利息。”袁金玉對《財經》記者抱怨說。她的丈夫羅述其今年正好60歲。
在湖南省,像袁金玉這樣的農民超過100萬人。他們大多在上世紀90年代參加了當地政府主辦的農保。然而,從2003年到2004年,這些農民獲得通知——“農保不搞了,已經交的保費一次性清退。”在湖南最早推行農保的株洲市各區(qū)縣,超過90%的保險費已經退還。
類似的情景也出現在中國其他省份。據《財經》記者調查,四川省1998年農保高峰時,參保農民有360萬人,占全省農民的5.37%。此后這一項活動仍在繼續(xù),但參加人數逐漸減少,2005年底降至291萬人。在中西部地區(qū)絕大多數省份,參保農民人數都處于絕對下降之中。
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村社會保險司(下稱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統(tǒng)計,截至2005年底,中國參加農保的農民達到5442萬人,占農民總數的5.8%,基金積累達到310億元。在1997年農保“高潮”期,全國參保農民曾高達8000多萬人。目前已退保的農民為2000萬左右。
始于1992年,這是一場曾經使人充滿憧憬、卻缺乏科學計算和嚴謹設計的“社保實驗”。至1998年,早期農保難以為繼之態(tài)勢已十分清晰,中央決策層已經做出“清理整頓”的決定;但由于“清理整頓”的具體配套政策并不清晰,已經進行的農保實驗畢竟涉面廣、涉人眾,執(zhí)行機構幾經變遷,由誰承擔已有成本一直難有答案,目前許多省份的農保陷于“民政不管,社保不接”的尷尬境地。
截至今日,沒有定論的“清理整頓”和基層農保“兩不管”,造成農保機構嚴重萎縮,參保農民利益受損。退保農民對基層政府失去信任;現有310億元農保基金增值困難,隱藏著巨大的財政和社會風險。
“燙手的山芋”
1999年后,中央決定對農保進行“清理整頓”。從1999年至2001年三年間,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曾先后拿出三套“農保整改方案”,但難以得到有關部委及最高決策層認可,農保實驗陷入僵局所謂“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始于上世紀90年代初。根據當時國務院領導決定,民政部負責農村(包括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養(yǎng)老保險工作。1991年6月,民政部制定了《縣級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基本方案》(下稱《農保方案》),并在山東省、江蘇省試點。1993年后,農保逐步推廣到全國各地。
根據《農保方案》,農保由政府主導,以縣級為單位實施;農民個人繳費為主,集體給予補助,個人和集體的繳費全部進入個人養(yǎng)老基金賬戶。農民達到退休年齡(即60歲)后,可按照個人賬戶的積累額領取養(yǎng)老金。農民的繳費分十個檔次,月繳費最低2元,最高20元,也可以一次性交費。
與城鎮(zhèn)社會養(yǎng)老保險不同,《農保方案》的突出特點是政府不承諾投入,實行完全積累的個人賬戶,農民享有的養(yǎng)老金水平與交費多少直接掛鉤。方案還規(guī)定,凡是20歲至60歲的農民都可以參保;60歲以前為積累期;60歲以后為支付期,保戶每月領取養(yǎng)老金的數額為賬戶積累額乘以系數0.008631526。
這一系數經由一個復雜公式獲得,其中主要的變量包括:支付期內保戶賬上的剩余資金按8.8%的年利率計息;參保農民的平均“余命”(指60歲后尚能生存的平均壽命)為18年;等等。不過,對于參保農民來說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從60歲以后即可每月按賬戶積累額乘以0.008631526領取養(yǎng)老金,一直到身故為止;如果身故于70歲之前,那么賬戶余額還可以繼承。
雖然完全不具備投資行為中“保險精算”的基本方法,在今天具有專業(yè)知識的業(yè)內人士看來,這完全是一種一廂情愿,但在當時,乍聽起來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方案,得到了中央政府高層有關領導的認可。主管此事的民政部門有關人士甚至將此舉視為可以排除商業(yè)保險利潤動機、由政府主持為農民謀利益的行動。
有政府號召和承諾在前,農保在中國農村的推進并不緩慢。如1991年10月,山東有五個縣近8萬人參加農保。一年后,山東農保試點縣猛增到近百個。到1992年底,全國試點縣驟然擴大到170個,參保農民達2600萬。
1994年前后,民政部先后成立農村社會保險司和全國農保管理中心,專責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在地方各省,以縣為單位的相應農保管理機構也漸次健全。此后,保費收入逐年大幅增加。1997年農保發(fā)展到高峰,積累金額140億元,全國參保人數超過8000萬,試點縣(含縣級市、區(qū))達2000多個,約占全國縣級單位的三分之二。雖然名為試點,但其覆蓋面已經達到中國農村人口的10%左右。
就在農保高歌猛進時,巨大的財務風險也在悄然聚集。農保于上世紀90年代初啟動時,正值中國經濟周期處于高通脹階段,最初以非專業(yè)方式承諾的計息標準和增值收益必然地偏高。隨著1997年中央銀行多次降息,農保基金的支付風險顯著增加。加之一些地方推行農保時采取了強制辦法,“亂收費”的擔憂隨之出現。事實上,當時的國家計委、財政部等部委對農保試點如此大規(guī)模推進,一直存有不同意見。
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來臨。預警聲中,中國國內的金融風險控制和金融秩序整頓也被提上日程。當年11月,國務院成立12個金融秩序整頓小組,保險業(yè)為其中一組,“農保”則被列為保險業(yè)整頓的第三專題組。此番整頓由財政部牽頭,國家計委、民政部、中國人民銀行、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等參加,從清理農保基金入手,調查基金收支和管理問題。很快,農保基金最初制度設計的缺陷進入決策者視野。
國務院領導很快有了初步結論。1998年8月3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對整頓保險業(yè)工作小組上報的《對農村養(yǎng)老保險的不同意見》做出批示:“農村目前尚不具備普遍實行社會養(yǎng)老保險的條件。”兩天后,時任總理朱镕基對同一份材料做出批示:“農村實行社會養(yǎng)老保險不具備條件”,“要逐步過渡到商業(yè)保險”。
此后,最初由民政部牽頭推進的農保進入徘徊狀態(tài),至1999年后基本停止發(fā)展新業(yè)務。同時,中央決定對已有的農保清理整頓,逐步收縮。
當然,一項已經擴大為近億農民參加的社保實驗,“止損”式的收縮必是困難重重。在從1999年至2001年三年間,接手負責此事的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曾先后拿出三套“農保整改方案”,均因種種原因,難以得到其他各部委及國務院領導認可。
農保從此陷入僵局,變成了“燙手的山芋”。截至2005年底,全國農保基金積累總額達到310億元。從基金規(guī)模上看,排在前五位的是:江蘇省為71.7億元,山東省為58.92億元,上海市為54.86億元,浙江省為20.86億元,北京市為14.67億元。這五個省市的基金共計221億元,占全國農保基金總額的71.3%。
“民政不管,社保不接”
由于各地對早期農保認識不一,中央的“清理整頓”也并無明確的配套方案,中西部地區(qū)許多省份的農保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
“清理整頓”已有的農保,核心在于由誰來支付實驗成本,以及如何支付實驗成本。但在不同地區(qū),答案并不相同。
按照1998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在中央政府層面,農保職能和機構由民政部移交新成立的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村社會保險司也從民政部成建制地轉入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此后,自上而下,農保工作進行了大移交。
東部地區(qū)一些省份,由于地方政府財力較為雄厚,有條件予以支持,整體移交較為順利,其后的運作也較為平穩(wěn)。雖然農保本身并未繼續(xù)大規(guī)模挺進,但已有的農保基本可以維持并兌現。以北京市為例,至2005年底的參保人數為40.72萬人,領取人數2.27萬人,基金積累總額14.96億元。過去,財政沒有出錢,這部分基金集中在市農保機構管理,后逐步下放到區(qū)縣,但仍有一部分全市統(tǒng)管。
據推測,此項農保的缺口會在10年到15年后出現,但目前市政府已經開始部署財政性支持。目前收取、發(fā)放、統(tǒng)計都由設在鄉(xiāng)鎮(zhèn)的社會保障所負責,農民也能按期領取養(yǎng)老金。
在中西部相當一部分省區(qū),由于各地對早期農保認識不一,中央的“清理整頓”也并無明確的配套方案,農保即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
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統(tǒng)計,截至2005年底,在省級層面,全國有28個省份把農保機構職能劃入省勞動保障廳,但一半以上的省級農保管理機構被撤并。在地市、縣兩級,農保管理機構則大多留在民政部門,無所作為,有的已經被撤銷。
例如,湖南省目前有參保農民160萬人,農保基金積累額3.8億元,目前由各縣管理。1998年機構改革后,湖南省農保工作于2000年被移交省勞動保障廳,2003年農保處被撤銷,并入養(yǎng)老保險處。原經辦農保的管理機構——省農保管理中心也并入該廳社會養(yǎng)老保險管理中心。
據湖南省勞動保障廳養(yǎng)老保險處調研員姜海清介紹,截至2006年5月,全省122個縣市區(qū)中,有十個縣級農保機構轉入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其余的機構和職能并未移交,而數十個縣市的農保機構已經不復存在。
湖南省勞動保障廳養(yǎng)老保險處處長黎定亞告訴《財經》記者:“由于農保管理體制不順,中央又沒有新政策,這個工作目前處于停滯狀態(tài)。每年省里的農保統(tǒng)計報表下發(fā)后,甚至長達兩三個月報不上來。”
記者了解到,在全國范圍內,北京、上海、浙江、山東、江蘇等東部地區(qū),農保管理體制交接和運作相對順暢;而在中西部大多數省份,農保管理體制至今仍沒有理順,運作也困難重重,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目前河南、江西兩省,農保工作整體留在民政部門。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農保已從省民政廳劃出,但至今仍沒有移交省勞動保障廳。在全國1900個農保試點縣中,多數地方的農保機構還在民政部門,農保在省級已經移交、市縣沒有移交,依然處于“民政不管,社保不接”的局面。
在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2005年底的統(tǒng)計報表上,記者看到,由于管理體制不順,湖北、西藏、陜西、甘肅、青海、深圳等地區(qū)根本就沒有上報該年度報表,最后只能沿用往年的數字代替。與2004年底相比,全國農保覆蓋的鄉(xiāng)鎮(zhèn)數減少了566個,行政村減少12715個。移交如此不順,有關部門亦難以進行政策協(xié)調,更使得農保實驗徘徊不前。
與此同時,內地省份“清理整頓”的一個通行的做法是簡單退保。
株洲市郊區(qū)是湖南省最早推行農保的地方,目前農保的“退保率”高達90%以上。原因是政府“主動退保”,即地方政府主動把保費退給農民,也不再承擔責任。
株洲縣民政局辦公室主任楊艾國告訴《財經》記者,1999年“清理整頓農保”,2002年縣農保局撤銷。此后株洲縣民政局根據“上級指示”,抽調六人組成“農保資金清退小組”,到2005年底,除了數十個參保農民堅持不退,全縣保費已基本退還給農民。
記者在株洲市民政局采訪時看到,農保局的牌子依然掛在門口,但是其工作已經轉為“農村最低生活保障”,現任的農保科長對過去的農保一無所知。據熟悉該項工作的一位官員介紹,株洲市郊區(qū)90%以上都已退保,所轄縣市已經至少有80%到90%退保。
“在株洲,農保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這位官員向《財經》記者表示。
據湖南省勞動保障廳養(yǎng)老處調研員姜海清介紹,湖南省機構改革后,省直有關機構一致認為,國務院沒有對農保出臺新政策前,應該維持現狀。這種觀點得到了當時省主要領導的認同。
“所謂維持現狀,一是機構職能維持現狀,農保機構已經移交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的不再退回,沒有移交的不再移交;二是清理整頓,沒有條件的地方,可以清退保費,給農民辦退保;三是停止發(fā)展新的參保對象,已經參保的也不再追繳保費。”姜海清告訴《財經》。
根據有關政策,退保除了退還本金,同時還應該按照一定利率退還相應的利息。可是,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一些基層政府在實際操作中,卻只退本金,許多農民頗有怨言。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區(qū)農民袁金玉對記者說:“1993年的200元保險費,如果存到銀行,現在也有三四百元了,但是政府退保卻只給本金,不給利息,這不是坑農民嗎?”
“農保本來是上級強行推進的工作,后來出了問題,卻誰也不管。我們在基層做具體工作的夾在中間,既要面對農民,又要應付上級,真是左右為難。”株洲市民政局工會主席、原農保局局長陳一匡嘆道。
基金流失之虞
目前全國310億元農保基金分散在1900個縣市。由于管理體制不順,省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對縣市農保工作缺乏有效監(jiān)管,農保基金近乎失控
對于農保基金的“清理整頓”并沒有達到預期目的。由于農保普遍以縣級為單位管理,目前全國310億元農保基金分散在1900個縣市。而管理體制至今不順,省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對縣市農保工作缺乏有效監(jiān)管,農保基金近乎失控。
今年2月,云南省紅河州民政局局長羅理誠擅自挪用農保基金4280萬元被判無期徒刑,引起國內輿論高度關注。其實,這只是全國農保基金擠占、挪用之冰山一角。因為紅河州農保基金由民政局管理,對紅河州民政局而言,云南省勞動保障廳管不了,省民政廳能管卻沒有農保職能,農保基金處于“管理真空”,這就給擠占挪用提供了制度機會。
據《財經》調查,由于農保管理體制的漏洞,農保基金在全國各省都面臨風險,包括投資風險、管理風險、利率風險、支付風險等。這一切都與不徹底的“清理整頓”密切相關。
據中國民主建國會湖南省委課題組2001年調查,當時湖南省農保基金共計4.84億元。其中違規(guī)存入非銀行金融機構8367萬元,占基金總量的17.2%;地方政府挪用4197萬元,占基金總額的8.7%;農保機構擠占挪用1204.4萬元,占基金總量的2.5%。上述三項占基金總額的28.4%。
在四川省,截至2005年底,全省保費累計為6.48億元,但實際余額只有5億多元。中間超過1億元的差額,主要是各地的違規(guī)行為造成。其中,有3000萬-4000萬元因委托理財或投資企業(yè)債券遭受損失。在5億多元的余額中,還有1.48億元農保基金由地方財政“管理”。
以四川省達州市為例,據該市政協(xié)農業(yè)委員會副主任齊建貽2005年調查,達州市農保資金問題多多:一是擠占、挪用農保基金及其利息共計1016.82萬元,其中用于修建辦公樓511.56萬元,用于機關辦公經費504.37萬元;二是違規(guī)借出基金477.77萬元;三是違規(guī)提取管理服務費214.63萬元;四是違規(guī)存放基金536.51萬元;五是應收未收的基金利息77.54萬元。
據安徽省2002年底統(tǒng)計,全省積累農保基金5.79億元,其中銀行存款4.22億元,購買國債9363萬元,由當地財政“管理”4723萬元。其中違規(guī)投資、擔保、挪用1342萬元,占基金總量2.31%。
據江蘇省勞動保障廳統(tǒng)計,截至2004年底,江蘇全省基金積累總額66.09億元,其中有3.3億元到期難以收回。
基金的各項流失中,投資金融系統(tǒng)造成的損失是一大項。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司長趙殿國估計,中央整頓信托投資公司和證券公司造成的農保基金損失,全國至少在10億元以上。對農保機構委托這些金融機構購買的“國債”,央行一直堅持認為屬“機構投資”,破產清償的比例非常低。
以某直轄市為例,2002年后該市農保機構累計拿出2.3億元,通過銀行委托大鵬證券購買國債。但是由于大鵬證券破產清算,2.3億元的農保基金債權難以收回。
農保經辦機構挪用農保基金也相當普遍。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統(tǒng)計,2005年全國31個省份中,涉及1900個縣、2.6萬個鄉(xiāng)鎮(zhèn),農保系統(tǒng)大約有干部近1萬多人。全國清理整頓農保后,農保機構和人員的辦公經費、工資多數沒有納入財政預算,挪用農保基金發(fā)工資的事情相當普遍。
“準確數據很難得到,這10億元損失只是我們知道的。至于地方擠占挪用、投資損失等,到底有多少,我們也很難搞清楚,但肯定比10億元要多。”趙殿國對《財經》記者說。
按照農保基金管理常規(guī),農保資金只能存銀行、買國債。但在2005年底的全國農保基金統(tǒng)計表上,記者看到,310億元農保基金中,由地方財政“管理”的農保基金高達92.57億元,“其他”類基金占40.15億元。后兩類占到農保基金總額42.8%。這些“其他”類資金更是處于失控狀態(tài)。
更大的問題在于,這一趨勢并未得到根本扭轉。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與銀監(jiān)會聯(lián)合調查,目前已確認未清償的農保基金債權共計5.32億元,其中在全國性金融機構的債權為1.423億元,地方金融機構的債權為3.9億元。
“事實上,這些錢都是農民的錢,是政府對參保農民的負債,是‘機構名義個人債’,應該按照個人債權償付。但現有政策并不支持這樣的做法。”趙殿國說。
未來利差損風險
給付期養(yǎng)老金賬戶余額利率按8.8%計發(fā),將導致未來基金支付缺口
除了基金管理造成的損耗,當初農保機構承諾了比較高的回報率,而增值渠道單一,由此造成的未來支付風險,也使得農保試驗不可持續(xù)。
農保啟動之初,銀行利率較高,1991年到1993年年底,農保基金積累期(即60歲以前交納保費的時期)利率曾一度按照8.8%的復利計算。所謂“復利”,俗稱“利滾利”,就是把農民的保費本金和利息加在一起滾動計息。從1994年初到1996年底,積累期利率上調至復利12%。為了吸引農民參保,民政部決定,自1994年起對已經領取養(yǎng)老金的農民,在承諾的養(yǎng)老金標準上加發(fā)10%的補貼。
隨著1996年央行取消保值儲蓄,連續(xù)兩次降低銀行存款利率,國債也取消保值貼補。此后,農保機構只能跟著銀行調低計息利率。民政部農保管理中心1996年底決定,自1997年1月1日起,把基金積累期利率由年復利12%降至8.8%;一年后又降至6.8%,過了半年后更降至5%。此后又過了一年,到1999年7月1日,計息利率降至目前的2.5%。
據記者了解,農保推行之初,一些基層干部為吸引農民參保,沒有考慮利率的變化,按照當時的較高利率給農民承諾了參保收益,有的甚至把退休后能領取多少錢直接寫在農民的繳費證上。這當然是一項難以兌現的承諾。
現行農保政策還規(guī)定,參保農民年屆60歲,即進入給付期,開始從賬戶提取養(yǎng)老金。給付期的賬戶余額按8.8%計息(即計發(fā)利率)。這一規(guī)定從上世紀90年代初延續(xù)至今,未曾改變。
時至今日,上世紀90年代初中期的高利率環(huán)境早已改變,自1999年以后,銀行一年期存款利率一直保持在略高于2%的水平。進入給付期的農保基金賬戶要保持8.8%的年收益水平,談何容易。農保基金投資增值渠道單一,只能存銀行、買國債,由于銀行利率和國債收益率持續(xù)走低,更因為農保基金管理以縣級規(guī)模自求平衡,而單個縣的基金規(guī)模不大,亦無從追求專業(yè)管理。如果考慮通貨膨脹因素,農保基金的真實收益已經是負數,保值尚且困難,增值更是渺茫。
此外,農保制度設計之初,按照保戶60歲后平均“余命”為18年來估算養(yǎng)老金提取。按照當時的估算,如果參保農民在78歲前身故,將不會導致基金虧損。但這個18年的平均“余命”,是根據當時的人口普查資料和城鎮(zhèn)社保的經驗確定的。“目前,中國農民60歲后的平均‘余命’可能已經達到20年左右。”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副司長劉從龍說。這無疑將加劇未來的支付缺口。
基層干部對此也深為憂慮。據四川省勞動保障廳養(yǎng)老保險處呂軍介紹,他們最近對綿陽市的三臺縣、廣元市的劍閣縣的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情況進行了實地調查,發(fā)現最突出的問題是農保基金收支缺口大,縣級自求平衡困難。
“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基金是以縣級為單位統(tǒng)一管理,要求縣級自求平衡。但目前農保基金的保值增值渠道單一。基金存入銀行的利率明顯低于給付利率,出現利率倒掛現象,結果是保險費征收得越多,基金收支赤字就越大。”呂軍如此分析。
對農保機構來說,值得慶幸的是,目前領取養(yǎng)老金的農民還不是很多,農保基金的支付缺口并未顯現。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農保司統(tǒng)計,2005年,全國參保農民5442萬人,其中有301萬人領取養(yǎng)老金。當年養(yǎng)老金支付總額只有21.3億元,僅占310億元基金總額的6.8%。
但是,前景并不樂觀。據勞動和社會保障部《2005年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統(tǒng)計分析報告》,1996年以來,養(yǎng)老金支出每年都以超過30%以上的速度增長,“隨著農村老齡化程度的加劇,未來幾年,隨著初期參保人員基本上進入領取年齡段,領取養(yǎng)老金人數、養(yǎng)老金支出將會繼續(xù)大幅增加。”
先天性缺陷
農民不僅“自己養(yǎng)自己”,還出錢養(yǎng)活了龐大的農保機構和人員
這個一度覆蓋8000萬農民的社會保障試驗深陷困境,不能不讓人反思其中的教訓。
《財經》記者的采訪顯示,目前的農保制度在起步之初就存在“致命性缺陷”;后來的“清理整頓”雖有其必要性,但并未形成嚴謹有效的制度安排。未來糾正早期農保實驗的成本只有更加巨大。
按照民政部1992年出臺的《農保方案》,養(yǎng)老保險費的籌資上,實行“個人交納為主,集體補助為輔,國家予以政策扶持”。同時,此后建立的農保經辦機構,作為民政系統(tǒng)的自收自支事業(yè)單位,其經費來源也要從當年收取的保費中提取。
這在當時就引發(fā)巨大爭議:首先,農民個人交費為主,會不會加重農民負擔?其次,中國絕大多數地方集體經濟已經瓦解,怎么可能為農民交保險費?再次,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如果沒有政府的投入,還能說是社會保險嗎?與商業(yè)保險有什么區(qū)別?但假如需要政府投入的話,財政是否負擔得起?
民政部門的解釋說明農保實驗的尷尬所在:是的,政府確實沒有財力為農民養(yǎng)老籌集資金;是的,其實哪怕是“集體補助為輔”的提法也不過是聊勝于無,實際上集體經濟的資助可以忽略不計;是的,“農民個人交費為主”的模式就是一個農民自已養(yǎng)活自已的模式。也許不止于此:為了支撐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農保管理體系,農保基金還須扣除3%的管理費。
據四川省勞動保障廳提供的數據,劍閣縣推行農保十余年,迄今累計征收保費410萬元,其中絕大多數是農民繳費,來自集體補助的部分為10萬元,占保費總額的2.43%。但“這2.43%也只是用于補助少數村組干部,真正意義上的純農民享受不到任何補助待遇”。
據《財經》調查,中西部地區(qū)各縣市的保費來源主要來自農民。在湖南省,由于行政力量的介入,農保甚至變成了“半強迫行為”。湖南省民政廳1995年編印的農保材料顯示,在一些經濟落后的地方,農保最后變成了一場“社會運動”:政府開會部署,下達保費指標,分解參保任務。
典型的例證是湖南省津市市。該市1991年被民政部確定為全國農保試點市,三年后參保農民就達到全市農業(yè)人口的18.7%,入庫保險金224萬元。為了籌集保險費,津市市政府發(fā)文規(guī)定:凡是領取結婚證的夫妻,要“動員其根據個人家庭情況交納200元至500元的養(yǎng)老保險金”;凡是領取離婚證的,“要根據子女年齡大小,為子女交納100元至500元的養(yǎng)老保險金”;“凡是領取出生證、獨生子女證,均要按照每人交納100元養(yǎng)老金方可發(fā)證”;此后更發(fā)展到“每個學生在九年義務教育期間按每人每期10元交納養(yǎng)老保險費”。這無疑把政府的公共服務與參加農保直接掛鉤,剝奪了農民的選擇自由,事實上等于“強制參保”。
在上級的壓力下,基層民政干部使出渾身解數,發(fā)明了很多“辦法”。
據當年湖南省東安縣一位農保先進個人的自述材料,當時為了發(fā)動當地農民參保,就給外出打工的人發(fā)出“投保動員信”,但是沒有任何反饋。為了達到目的,此人就給一個農民工的父親出主意,給在東莞打工的兒子發(fā)電報,電報稱“父親病危,望帶款速回”。兩天后兒子回到老家,在父親的勸說下,用自己帶回的3000元參加了農保。
由于中國特有的壓力性體制,盡管中央和省級民政部門一直強調,農保要“堅持自愿原則”,但是,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指導性任務”,基層干部把農保變成了一場“爭奪農民資金”的“突擊戰(zhàn)”。財政沒有投入,主要向農民收取保險費,引發(fā)基層強迫農民參保,在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
“農保”生與死
從空想到科學:如何走出制度設計的“烏托邦”?
早期農保實驗陷入困境,表面上看是管理體制的問題,本質上是嚴重的制度安排失誤。
“現在反思,首先是主管部門操之過急,推進太快,技術支撐和管理都沒有跟上。其次,當時金融風險比較高,農保宣傳不當,承諾的回報過高,利率風險、支付風險客觀存在。再就是管理隊伍和監(jiān)督機制不健全,政策制定者和經辦者沒有分開,國家如何給予政策支持也不明確。”勞動保障部農保司司長趙殿國對《財經》記者說。
學者們進一步指出,依據1992年《農保方案》推進的農保不無善良愿望,但在推進方式、籌資手段、管理模式、增值手段上都帶有強烈的計劃體制烙印,完全忽略了市場原則和可操作性,其結果恰使理念上“人人交錢人人保險”的社會保險實驗成了“烏托邦”。
現實令人痛心,而目前如何使擁有早期農保的5400多萬農民獲得公平對待,使已有農保資金得到合理管理,仍然需要決策者拿出更完善的方案。與此同時,此一農保實驗的經驗教訓已經引起廣泛普遍的反思。
專家們指出,建立社會保障體系無疑具有極大必要性,特別是隨著中國老齡化時代的到來,城市的社保體系急待完善,農村的社保體系有待建立,這其實是無可爭議的。
然而,如何建立相關體系,其間應當設立什么樣的標準,是一項學科和時間跨度極大的工程。即使在嚴格的制度設計之后,實施中都要經過多年摸索和反復。對于如此重大的事項,必須經周密論證方可上馬,必須謹慎試點不可強力推進,更應防止利益之手頻頻插入。
《財經》采訪的專家普遍認為,在當前,建立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障體制,應當提上議事日程。
“15年前的舊農保,顯然是起步過早,條件并不具備。不過,隨著中國政府的財力大大加強,現在已經到了重新考慮和設計這一制度的時候。特別是在有條件的地區(qū),可以著手搞起來。”一位社會保障專家如是說。
而據北京大學人口學專家曾毅教授預測,中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已經30多年,目前農村的老齡化速度已經高于城市,家庭養(yǎng)老功能越來越弱化。
由于大量的年輕人從農村遷移流向城鎮(zhèn),到2020年,農村65歲及以上老人的比例為15.6%,而城市則為9.0%。2050年,農村為32.7%,城市為21.2%。顯然,農村比城市面臨更大的社會養(yǎng)老壓力。
“20年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生育高峰期出生的這些農村中年人將步入老年,由于計劃生育的成功實施,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有一個或兩個子女。當他們成為老人時,子女可能已離開農村。因此,今后農村完全靠家庭養(yǎng)老是不現實的。”曾毅教授指出。
同時,隨著中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推進,傳統(tǒng)的土地保障功能正在弱化。從1997年到2005年的九年間,中國耕地總量凈減少1.2億畝。
目前中國人均耕地只有1.41畝,不到世界人均水平的40%。全國已經有4000多萬失地農民,每年還要增加260多萬被征地農民。隨著農產品貿易日益國際化,僅靠農民的種地收益,根本不足以應對農村老齡化的壓力。
在東部地區(qū)各省,近年來都在不同程度地探索完善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障體系。在中央政策層面,目前的農保已經一分為三:一是1.2億農民工的養(yǎng)老保障,隨著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出臺,其政策思路已經清晰;二是被征地農民的社會保障,今年4月10日,國務院辦公廳已經轉發(fā)了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起草的有關指導意見,目前全國有十多個省份正在進行“被征地農民社會保障”試點;三是務農農民的社會養(yǎng)老問題。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目前還有待更完善的制度設計和改革方案出臺。
基于昔日農保實驗的教訓,專家們普遍強調,中國的農民社會養(yǎng)老保險制度安排必須具備兩個基本前題:
其一是算賬,算清政府財政究竟應當和可能拿出多少錢,用于建立農村養(yǎng)老保障體系。無論如何,社會養(yǎng)老保險體系的建立,離不開政府的責任。但政府何時拿錢、如何拿錢、拿多少錢,則是一個公共選擇問題,應當通過人民代表大會或相應的民主程序做出明確決策,否則空談道理并不能解決問題。
其二,農村養(yǎng)老保險體系究竟選擇什么模式、由誰管理、由誰監(jiān)督,必須有認真探索、充分準備,試點可以先行,但如何推開必須慎之又慎。這里最基本的前提是絕不可損害農民利益。
“現在的關鍵不是用新的錯誤去彌補舊的錯誤,而是在理清舊賬之后吸取教訓,終結空想,承認科學,探索出建立農村社保的新路子。”一位公共政策專家如此做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