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復制的經典

[摘 要]王安憶的小說《長恨歌》自1995年出版以來，好評如潮。2005年、2006年《長恨歌》被連續改編為電影、電視，卻并來獲得預期：的“轟動效應”。影視改編雖然敘述了適合自身藝術形式的故事情節，卻并未詮釋出小說的上海文化內涵，這或許是改編遭受“冷遇”的原因所在。

[關鍵詞]長恨歌 小說 影視 改編

王安憶的《長恨歌》1995年首版以來，前后共增印22次，總銷量達55萬冊以上，并有中文繁體和英文、法文版本行銷港澳臺、東南亞等國。《長恨歌》問世以來獲獎無數，其中最重要的獎項有：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上海文學藝術成果獎。2001年12月，馬來西亞《星州日報》評選首屆世界華文文學獎，王安憶被評選為全球最杰出華文作家，并獲得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近十年后，《長恨歌》走入影視圈，卻并未獲得原著的成就。從2003年劇本創作到2005年9月踏上威尼斯紅地毯，前后歷時約兩年，演員薈萃、幕后班底高手云集的電影《長恨歌》，卻被惡評為“年度爛片”。2006年初，丁黑頗具匠心執導的電視版《長恨歌》，雖然好評勝于電影，但也并未引起預想的轟動效應。對于這樣一部濃彩重墨海派意味和上海風情的沉甸甸的作品，改編是有著相當的難度的。仔細分析從小說到影視的雙重改編，又覺得影視所遭受的“冷遇”又并非偶然。

關于主題

王安憶的《長恨歌》，看似用細碎繁瑣的筆調講述了王琦瑤風雨飄搖的時代里從風花雪月到美人遲暮，華麗而蒼涼的一生，但細讀文本卻又覺得這不是小說的主題。小說開篇第一章共分5節：“弄堂”、“流言”、“閨閣”、“鴿子”，華麗瑣碎的筆觸將上海弄堂里的邊邊角角一一講完，才揭開簾幕，引進一個女人：王琦瑤。王安憶的筆力一開始便沒有用在這個女人身上，她要講的是一個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氣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這個城市，便是上海。王安憶用了“鴿子”的視點，安排了王琦瑤這樣一個上海小女人一生的悲歡離合，來鳥瞰上海這座城市在時間的沖刷中瑣碎不變的日常人生，上海的市民文化就是包在日常生活的芯子里的。30年代的老上海風情是借了王琦瑤這樣的人才和現代的上海續接起來的，上海的市民文化也在這種續接中延續下來，解放戰爭、文革……一次次的時代風云席卷過后，總留著不變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隱藏在小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上海市民文化。王安憶就是要將上海市民文化用華美旖旎的筆觸鉤沉起來。

電影《長恨歌》的海報在“劇情類型”之后標注的是：愛情。這也同時標明了它所要演繹的主題廣個女人一生的愛情。原著中王安憶要著力敘述的“上海”，在電影中也只是用字幕的方式標出具體的時間里具象的上海，上海不是主角，更像主人公故事上演的場景和背景。人物與這座城市的關系也就缺失了小說中的“息息相關”，鏡頭打在“王琦瑤”身上，背景也便是隨意易換，上海則可有可無。

如果說電影由于自身藝術形式的限囿，要極力壓縮原著中的情節和人物陣容的話，那么，電視卻又將小說中的情節、人物增枝加葉，枝枝蔓蔓鋪陳開來，大容量地講述故事，展現復雜的人際關系。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電視又會因對故事的鋪陳講述而損傷到原著的敘述主題。

電視版的《長恨歌》與電影版相比，伊留了更多的洋場風情：精打細算、風情萬種的滬上佳麗，充斥著異域情調的家庭派隊，如花似錦的各色旗袍……，但電視版中的程先生自始對王琦瑤一見鐘情，至終對王琦瑤一往情深，結尾處程先生取出刻著王琦瑤名字的鉆戒，兩人在落葉鋪展的舞臺上相依相偎。相比于小說中王琦瑤的死于非命，電視畢竟將原著的悲劇色彩濾去了一層。電視的大團圓結局，更容易讓人想到上海早期鴛鴦蝴蝶派“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都市言情劇。對于受眾而言，這樣的主題更易接受，對原著而言，卻是無意的損傷。

關于故事

在小說中，王安憶用散文式的筆法和全知全能的敘述視點將上海作為活靈活現的主人公，進行了酣暢綿密地書寫。除了王琦瑤和外婆乘船回鄔橋所走的水道，《長恨歌》將大自然一刀切出了文本之外。《長恨歌》中所有的人物都走動在一個巨大的人工世界里面。喧鬧豪華的大飯店，平安里油煙彌漫的弄堂，枝形吊燈下的“派隊”，無數康乃馨堆砌出來的滬上選美，雪天午后三、五人啜著熱茶圍爐閑話……就在這層層疊疊的景象之中，一個偌大的城市徐徐展開了。不難看出，王安憶筆下的上海是一個女性視域之中的城市。女性視域同波瀾；隆闊的歷史主流自覺地疏離了。王琦瑤也就是這個城市女性的代言人。她對于外部世界的政治湍流懵然無知，如同多數市民一樣，自認為是落后于時代的人：“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對于政治，都是邊緣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芯子里的人，埋頭于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么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就是由于這樣的市民精神，王琦瑤竟也安然地闖過了1949、1957、1966這些動蕩的年份。任憑窗外翻云覆雨的變革，王琦瑤依舊守著爐邊的小天地，開著家庭派隊，和朋友討論翻新下午茶點心的花樣。王安憶說，我生活在上海，我對這個城市的歷史、文化包括語言、上海人的世界觀等一直都是潛心關注的。上海市民文化便是包含在這城市日常生活的芯子之中的。

電影講述的故事似乎可以用“一個女人與四個男人的愛情”一言蔽之。鄭秀文演繹得王琦瑤硬氣十足，缺少了吳儂軟語的上海小女人身上的萬般柔媚的風情。關錦鵬自稱看好的是她身上流露出的那一份“堅持”。在王安憶的筆下，王琦瑤的那一份堅持是一份對于生命的堅韌。時代風云的惘惘脅迫，短促傷感的愛情，王琦瑤依然固守著自己生命中的那一份堅韌，守著自己的日常人生安然度日。在電影中，王琦瑤“堅持”的是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李主任的不辭而別讓她悲痛欲絕：康明遜的“不敢負責”，她卻一人扛下生養女兒的重擔：老克臘的出現讓她做夢般掩耳盜鈴的走回青春。聚少離多的一次次情感受挫，她卻無怨無悔，愛得認真，愛得執著，即使是未婚先孕，她也會堅持自己的那一份尊嚴，用金條給自己換一個“名分”。但也正是這一份堅持，讓她錯過了本可以給她幸福的程先生，讓她沉浸在李主任過世的悲痛中，被扼死在自己愛的老克臘手中。電影借用程先生這一角色作了敘述者，也作了目睹王琦瑤一步一步走向悲劇的見證人，程先生愛王琦瑤，卻救不了王琦瑤，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點一點像舊上海一樣沉淪，王琦瑤的悲劇在電影中更多地是被處理成了一個由性格而致的命運悲劇，而在小說中導演王琦瑤悲劇的卻是“上海”。“長得好其實是騙人的，又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長得好，自己要不知道還好，幾年一過，便蒙混過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爭著搶著告訴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僅是自己騙自己，還是齊打伙地騙你，讓你以為花好月好，長聚不散。幫著你一起做夢，人事皆非了，夢還做不醒。”舊上海的風花雪月已隨歷史沉去的時候，王琦瑤卻與時代的拍子錯了位，“薇薇的時代”她覺得粗鄙、俗氣，她在舊的氛圍里拔不出身，舊上海成就了她的嬌寵，也注定了她必然隨著舊時光一同灰飛煙滅的悲劇命運。電影選取的場景是上海，卻沒有將小說中都市與人物命運的休戚關系詮釋出來。

電視劇，中王琦瑤的悲劇被濾去了一層，卻也處理得傷感十足。王琦瑤一生的悲劇不是由于性格，也不是由于城市，更多的是由于改編而擴充的枝枝蔓蔓的情節推動而就的。夾雜著親情、愛情、倫理道義種種矛盾；中突，而作為電視劇女主角的王琦瑤卻也在鋪張雜陳的敘述中減色許多。王琦瑤被評為“滬上淑媛”之后，本無意選美，但王母執意催她選美，甚至與王父發生爭執：也是王母看見了李主任的派頭，催她上了李主任的車：更是王母從一開始便告訴她“程先生至多是個底”。雖然電視劇將原著中王母的形象放大，從細處刻畫出了上海小女人精打細算、世俗實用的生計觀，卻又把王琦瑤的命運一把交付于原著中本是輕描淡寫的“王母”手上。王琦瑤自己呢?選美成功卻意外遭逢父親病重，名聲鵲起卻又遇蔣莉莉爭風吃醋的誤會，無助的她一下子就投入了李主任的懷抱，成了愛麗絲公寓的“金絲雀”。原著中王琦瑤身上的那份“堅韌”，電影中王琦瑤性格中的那份“堅持”，在電視里卻蕩然無存。黃奕演繹的王琦瑤清純可人，終究少了些性格張力，與精明事故的上海小女子相比，自然蒼白許多。電視劇采用了日常的小敘事和歷史的大敘事結合的敘述手法，既有人物日常瑣碎的生活敘述，卻也將原著刻意規避的主流歷史突現出來。王琦瑤這些都市的小人物的命運同歷史潮流一起起伏流轉，人物的悲歡離合是在歷史動蕩中敘述開來的。從戰爭中程先生、蔣莉莉被捕，李主任被殺到“文革”里程先生跳樓、紅衛兵抄家：到王琦瑤對著程先生在咖啡館無奈地嘆道：“我們的日子總歸會被打斷的，不曉得什么時候，說斷就斷了，像我們這種人一輩子想的就是老老實實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可這又是多么難啊!”小說中，王安憶有意掠過的時代風云卻在電視中無一巨細地稱為人物命運轉變的歷史動因。王琦瑤在歷史潮流的一次又一次挾裹中“隨波逐流”，從一方面來說電視借故事反思了非理性的歷史，卻也偏離了作家寫都市邊緣人邊緣人生的初衷。小說要用男人的蒼白(李主任的不辭而別，程先生文革中的不堪一擊，康明遜的付不起責任，老克臘的倉皇逃走)來襯托女人的堅韌，電視里李主任的剛健有力卻成就了王琦瑤的小鳥依人，程先生無怨無悔的一生癡情卻映襯了王琦瑤糊里糊涂愛錯的一生。上海不再存在于王安憶的女性視域里，而男性讓之更富于色彩。

電視講的是故事，故事不需要“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悲涼，曲曲折折悲歡離合的故事情節成就了它的闊大，卻也削減了原著的悲情色彩和電影的性格張力。

關于懷舊

1830年，上海只不過是一個帶有濱海漁村性質的小縣城，而時至1930年，上海迅速發展為能與東京、紐約、巴黎、倫敦并列的世界著名的五大國際性都市之一。1930代的舊上海，在六十多年過后，卻又在一股都市懷舊的浪潮中重新登上了上海的舞臺，小說、影視無一不成為這場潮流中搖旗吶喊的鼓手。王安憶的《長恨歌》也是在這股潮流中“粉墨登場”的。她試圖把心目中的老上海重新呈現出來，這個老上海是王安憶的老上海，它詮釋著王安憶對這個城市的文化和歷史的理解。老上海于我，只是《長恨歌》的第一部，這其實是今天上海故事的引子，只是作為引子有些冗長了，所以才獨立為第一部。在王安憶這里，懷舊已經超越了模仿或戲仿而成為歷史寓言：如果過去不再存在，那么它必須被重新創造以此與過去建立起新的聯結。王安憶的懷舊聯結起了舊上海和新上海的故事，同時也聯結起了被割斷的文化脈絡。

在懷舊的潮流中，諸多著名的導演也將鏡頭轉向了30年代的舊上海：《阮玲玉》、《上海灘》、《上海探戈》、《上海Lady》、《花樣年華》……。我想，《長恨歌》出版近十年后被搬上影視的幕屏，正是迎合了導演和觀眾的懷舊心理和對上海的文化想象。王安憶畢竟生于斯，長于斯，她對上海文化的詮釋里傳達出的是那種濃濃的海派氣息。對于這樣一部文化意味渲染濃重的《長恨歌》，如果沒有吃透其中王安憶頗費心機和筆力濃彩重抹的上海都市文化，再好的演員、再牛的導演、再強的編劇也不能“復制”出另一個版本的經典，受眾或許也只能長恨此歌不當“演”了。就像安德烈巴贊聲明的，“如果電影藝術家忠實地改編我們的文化所提供的文學資源的話，他將會得到更大的尊重。因此小說是‘更文明的’。”《長恨歌》改編成功與否，取決于我們如何“忠實”于王安憶為我們提供的這一份上海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