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蛹為蝶的美麗《歲月的童話》

[摘 要]《歲月的童話》是日本動畫電影中的佳作，本文從敘事結構、主題內涵和表現風格等方面，對這部影片進行了一定的分析和探討，指出其舒緩的散文化雙線敘事、探索心靈成長的主題、寫實中略帶浪漫的創作手法，使得這部影片在整體上呈現出與我們常見的商業動畫截然不同的風格。

[關鍵詞]動畫 高(火田)勛 散文式結構成長主題寫實風格

高(火田)勛和宮崎駿共同開創了代表日本動畫最高藝術水準的吉卜力工作室，兩人都個性鮮明而風格迥異。宮崎駿擅長在奇幻的魔法世界展開宏大敘事，演繹深遠的哲學命題。高(火田)勛則專注于日常生活的涓涓細流，以細膩沉穩、頗具文人氣質的散文式筆法呈現平淡人生的詩意。在吉卜力刮來的熱風中，我們似乎更多感受到的是宮崎駿的光芒四射，而高煙勛在光芒之下顯得如此寧靜淡然又耐人尋味，一如他的那些作品：《螢火蟲之墓》、《我的鄰居山田君》、《百變貍貓》，還有這部《歲月的童話》。

《歲月的童話》是高(火田)勛1991年的作品，據說在當年創下了很好的票房成績，成為年度最賣座的電影。這部影片既沒有曲折離奇的戲劇性情節，也沒有震撼人心的奇觀式影像，更沒有魔法、幻術、奇跡等吸引眼球的亮點，只是淡淡地講述了主人公對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似乎并不具備賣座影片通常必備的條件。但吸引觀眾的也許就是這份從容淡定的懷舊氣息吧，蘊藏在這之下有如此豐富微妙的成長的滋味，以及那份過后才能體會到的化蛹為蝶的美麗。

雙線并行 散文結構

影片采用了商業動畫極少敢于嘗試的散文式敘事結構，而非傳統的戲劇性構架。散文式結構淡化故事，既沒有強烈的戲劇；中突，也沒有二元對立的人物或是非判斷，全劇進程并非如悉德·菲爾德所言從“建置”到“對抗”直至“結局”，而是“把同等重要意義的許多現象與問題綜合成一個總體去表現生活的復雜性，戲劇性不是濃縮在一起，而是被引入河道，分散成許多小溪和溝渠。”

影片的散文式敘事雙線并行，一條線索敘述城市白領妙子利用假期，到鄉村享受田園生活，她遇到了放棄大城市的優越工作而致力于農業的年輕人俊雄，兩人相識并相互產生好感，在俊雄的感染和自己內心的驅使下，妙子最終留在了一直向往的鄉村。另一條線索則表現妙子在假期中對于自己小學五年級的一樁樁往事的回憶。影片用質樸、舒緩的筆調，成功地表現出鄉村生活的寧靜悠遠，亦傳達出“回憶感”和“往事感”的神韻。無論是現實時空中的“出發”、“接站”、“采紅花制胭脂”、“短途旅游”、“求親”，還是過去時空中的“洗浴事件”、“初試菠蘿”、“挑食”、“初戀”、“生理事件”、“分數難題”、“演戲”、“阿部君”等等，每個事件都是并列、不分輕重、不成因果的“小溪和溝渠”，以生活的開放性狀態和妙子內心情感的變化來進行串聯構架，結構顯得自然隨意，呈現出生活本來的自由空間和流動特征。

散文式結構貴在“形散而神不散”，外在形態看似松散隨意，精神內核則應該凝聚有力。影片可以不執著于敘事上的戲劇化模式，不講究以矛盾；中突為核心的觀賞效果，但不能沒有圍繞主題而產生的審美張力，同時，亦如汪流先生所言：“戲劇化電影是激變藝術，散文化電影是漸變藝術，強調過程。”這種張力的展現和釋放也是逐步完成的。在這部影片的雙線敘事中，劇情發展的驅動力由傳統戲劇性結構的矛盾產生、發展、高潮和解決，轉化為人物情感和情緒的變化，影片將表面上妙子的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沖突進行了淡化和內向化處理，外在的敘述張力被妙子內在的心理張力所替代。如果說成年妙子從現實向夢想邁進的情感歷程是顯性敘述線的話，那么童年妙子的成長歷程則擔當了隱性驅動力的功能，顯隱之間，一個個細節都互為作用，圍繞人生必經的化蛹為蝶般的成長主題，逐步推動著劇情的發展。如，片頭表現童年妙子向往鄉村生活，懇求家人帶她去農村度假，與奶奶的一夜旅行，竟然連洗多個浴室，最后終于暈倒的趣事，為成年妙子假期不去國外旅行，反而去鄉村體驗耕作生活的舉動作了解釋，并且，表現出妙子對鄉村的向往和熱愛，為其最終留在鄉村作了鋪墊。再如，童年妙子因為皮包而挨打的事件開解了現實中的農家女孩；童年時對分數的困惑與成年后的單身生活有著微妙的聯系；演戲事件表現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俊雄對阿部君事件的回答解開了妙子深藏至今的心結，最終促使她選擇留在了鄉村，等等。童年妙子的所作所為一步一步推動了成年妙子的情感發展，成年妙子的鄉村之旅又仿佛一條情感之線，將童年點點滴滴的片段串連在一起，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就成了情景相關、互為增色的美麗珠鏈。

影片注重細節表現的有效積累，在細膩自然中含蓄地表情達意，抒情大于敘事，于小中見大、散中見整的風格，恰似小溪流水，雖無驚濤駭浪，也無明顯的高潮，但是真實生動的人物情感變化、具體豐富的細節呈現、以及濃郁的生活氣息，同樣能夠吸引和打動觀眾的內心。

化蛹為蝶 成長主題

高(火田)勛在這部《歲月的童話》中為我們講述的是成長的主題。成長，正如片中女主人公妙子所說，就是從丑樣的蛹變為美麗蝴蝶的過程。這個過程百味雜陳。

成長母題一直深受影視創作的青睞，生活背景和關注視角的差異，使得不同的創作者對于成長都有著各自獨特的書寫方式。如楊德昌的《古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用悲憫的語調講述了一段脫離掌控的夭折青春；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展現文革年代中那段激情燃燒、肆意妄為的燦爛時光；王小帥在《十七歲的單車》中關注邊緣化傷痕累累的成長經歷；而大島渚的《青春殘酷物語》則充滿了頹廢絕望和幻滅的氣息。這些影像中的成長話題大多都因為稍稍脫離了生活的常軌而獲得了豐富言說的可能，同時，與成長密不可分的社會或時代背景也成為這種豐富性不可或缺的部分。但這部《歲月的童話》卻呈現出與此截然不同的趣味，高(火田)勛在此僅僅專注于平凡普通人的內心體驗，時代和社會背景則成為純粹的襯底，成長的主題被演繹得極致單純和大眾化。無論多么平凡的成長都擁有化蛹為蝶的美麗，這或許就是高(火田)勛所要告訴我們的。妙子的成長經歷是如此的平淡無奇、無驚無險，在她的身上，每個人幾乎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生活在都市里的孩子對鄉村的渴望；求三求四第一次得來的菠蘿，雖然滋味難以下咽，還是不甘心地把它吃完；為了成為媽媽所說的作文好，也不挑食的好孩子，拼命喝掉難喝的牛奶；考砸了數學，卻用吹畫吹暈了腦袋來為自己開脫等等，這些天真任性、執拗可笑的行為是那么孩子氣，現在看來又是多么充滿童趣。即使是因為挑食受到的嚴厲責備、生理期時被男生取笑的難堪、第一次挨最疼愛自己的父親的巴掌、自以為很有天份，卻失去演戲的機會，這些丑陋的蛹一樣的事件，在當時如驚濤駭浪般，仿佛是自己全部世界一樣的重要，在我們成人之后也就被遺失在記憶之中了。高燦勛將它們重新拾起，從中擷取了若干個片段，讓我們看到了久違的自己、久違的青春年少，，也許正因為平凡和普通吧，這種朝花夕拾的感覺才如此熟悉和美好。雕塑家羅丹曾說，真正的藝術家，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別人見過的東西，在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能夠發現出美來。高煙勛就是如此吧。

影片并不只是一部留戀昔日美好時光的懷舊之作，它更借助妙子的經歷傳達出一個人成長、成熟乃至認清自我的話題。妙子認為，小學五年級是她的蝶繭時代，經歷了許多令人難以忘懷的第一次，也有著傷心、失望、痛苦和難堪等諸多令人不快的經歷，仿佛付出了成長的代價之后，她才變得活潑有生氣，才開始起飛。然而現在看來，這種起飛或許只是努力而忘我地揮動翅膀而已，還算不上真正的飛翔。因為現在的妙子雖然已經成年，生活安定，有著一份在大公司上班的好工作，但是大齡未婚，并沒有找到理想的生活。她的心中隱藏著諸多心結，正如大姐所說，背著沉重的歷史包袱生活在現實中。在開往山形縣的列車上，妙子意識到她的蝶繭時代又再度降臨了。如果說妙子的五年級生活是一次生理和心理上的成長，是破蛹而出的階段，那么妙子的山形縣之旅無疑是她心靈上的一次成長，這次成長才真正展現出化蝶飛翔的美麗。

在妙于的這趟心靈之旅中，成長因素眾多，如采摘紅花的工作，艱辛卻十分充實和快樂；田園的生活，是如此寧靜而美好：俊雄對人生道路的勇敢選擇，鼓舞和感染了妙子。但最重要的無疑是童年留下的心結在此時被解開，妙子展開回憶時，問自己：“為什么是小學五年級呢?”因為五年級的鄉村夢想未能真正實現、五年級時的初戀也無疾而終、阿部君不愿與她握手告別也發生在那個時候。這次的旅行，這些心結被一一開解，青蟲終于度過了蛹的時代。結尾，成年妙子和童年妙子不再是交替出現，而是出現在同一時空，五年級時的點點滴滴回憶此時就像妙子的守護天使，讓妙子放下所有的顧慮，下定決心投入向往已久的鄉村生活。此時的妙子心結已解，童年的夢想成真，從丑陋的蠶蛹化為美麗的蝴蝶，真正地成長了。

寫實風格浪漫筆觸

這部影片延續了高煙勛一貫的寫實風格，從場景設計到事件編排，都沒有絲毫夸張的地方，無論是現實中的高樓林立的東京街區、擠滿乘客的紅色地鐵、妙子公寓的局促空間、不同光線下漂浮著霧氣水墨般的田園風光，還是回憶里日本六十年代的家居擺設、學校建筑和街景以及人物的服飾，都盡可能地參照現實，恢復其本來的面貌。據說連男女主人公也是根據兩位真演員的形象進行塑造的。此外，高(火田)勛于寫實中追求細致的精神也同樣令人感動。上車時系安全帶、開車時拉手剎車的動作，采紅花時用力的勁道和真實感，打鮮奶油時將碗泡到冰塊里的細節，都極其細致入微，影片中甚至詳盡地描述了制作胭脂的步驟。而觀者若是與妙子同輩長大的日本人，相信對片中所提及的卡通片、兒童歌曲、流行話題必定會有更深切的體會。這些真實而精細的畫面，表現了生命中零碎的剪影片段，傳達出生活的真實氣味，最能引起共鳴，在觀眾的心中激起諾大的同感。

同樣是寫實的筆法，現實時空和回憶時空在繪畫風格上也有所區別，現實時空色彩艷麗，線條粗重、物體輪廓鮮明，無論是東京的都市生活景象，還是山形縣的山野和農莊，都是現實感極強的。在表現過去時空時，影片則采用了淡雅的水彩畫的風格，整體色彩較淺，線條柔和、物體輪廓淡化，有大量留白，并將畫框四周略作虛化處理，非常符合童年回憶的那種質樸清新的懷舊氣息。

高(火田)勛的作品在寫實之外往往還帶有些許夸張和浪漫，如《百變貍貓》中貍貓們的變身戲法，《我的鄰居山田君》中對中年婚姻的善意嘲弄及詩意挖掘等。雖不似宮崎駿般天馬行空，卻多了幾分平實生活的睿智和情趣。在這部《歲月的童話》中這些趣味性的浪漫段落也隨處可見。如洗浴事件中，在姐姐們略帶夸張的描述下，妙子向往著即將前往的浴場，背景中現實里的墻壁慢慢幻化成美麗的三色紫丁香圖案，妙子的天真可愛令人莞爾。再如初戀事件中，當廣田詢問“雨天、陰天和晴天，你喜歡哪一種天氣?”，得到妙子與他相同的答案時，突然“啪”一聲插進一個接球的鏡頭，形象地表現出廣田的興奮之情。當廣田走后，妙子沿著被夕陽映紅的街道向前跑去，越跑越高，最后居然在天空中飛翔起來，妙子初試戀情的雀躍心理就這樣被戲劇化地呈現出來。高煙勛還多次把成年妙子和童年妙子并置于一個畫面之中，在開往山形縣的列車上，小妙子在成年妙子的背后探出了腦袋；成年妙子在小妙子和同學們的護送下回到鄉間。一霎那，仿佛時空之門被打開，現實與回憶交織，如夢似幻，頗有些超現實的詩意味道。

結語

舒緩的散文化敘事結構、探索心靈的成長主題、寫實中略帶浪漫的創作手法，使《歲月的童話》在整體上呈現出與我們常見的商業動畫截然不同的風格。沒有美式動畫的喧鬧夸張，也不同于大多數日本動畫追求唯美的視覺效果，影片中人物形象質樸親切、場景設計簡約淡雅、故事情節細膩平實，即使與真人影片相比，也堪稱佳作。在當今喧囂的商業電影市場中，高(火田)勛的這部影片恰似一股清流，給人們帶來了別樣的清新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