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踏上中國是1976年10月初,成了1949年紅色中國成立后首位被允許進入中國留學的英國人。
我剛到北京正趕上粉碎“四人幫”,我們語言學院的留學生也被組織起來與百萬北京市民一道,沿街游行至天安門去“舉國歡慶揪出‘四人幫’反革命集團的偉大勝利”。至今我仍認為那是我所見識過的世界上最隆重、壯觀的游行場面,第一次也是生平惟一一次使用了長安街上帳篷圍起來的、數十個下水道被掀開鐵蓋的臨時廁所,與40多名婦女一起蹲在那里方便。記得那時候我們的教室里并列懸掛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以及毛澤東主席和華國鋒主席的畫像。還記得那時候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是“繼續批鄧”。恰好有位新西蘭來的同學,他報到時填的姓名是“Duncan鄧肯”,學校干部眉頭擰起個疙瘩:“鄧肯,這名字可不行。這不等于肯定鄧小平嗎?眼下全國都在深入揭批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你這名字太有政治問題了,得馬上改。我看就改成‘鄧布(不)肯’或‘鄧南(難)肯’吧。”
我在北京培訓了半年漢語后就轉入到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那時復旦的外國留學生只有近30人,來自“用鮮血凝成的戰斗友誼”的朝鮮、越南,及中國稱為第二世界的北歐斯堪的那維亞國家,還有“非洲兄弟”,當然“歐洲社會主義的一盞明燈”的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人,也是留學生中的一支主力軍。沒有修正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蘇聯人、美國人,只有一個“唇齒相依”的日本人,也沒有“水深火熱”中的南韓人。留學生宿舍樓里張貼的宣傳畫則是“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剛踏進留學生樓時,不明白為何樓外筑有一道墻與外面隔離起來,校留學生辦公室負責人解釋“是為了防止‘壞分子’對國際友人搞破壞”。每一位外國留學生都被安排與兩位中國同屋同住,中國陪住的任務之一,是記錄外國人的“起居注”,我們的一言一行都被匯報給校保衛處。階級斗爭的弦一刻也不能松懈。后來我讀到臺灣翻譯的美國人李敦白撰寫的《我在毛澤東身邊的一萬個日子》(《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其中毛澤東著名的一道咒語“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被譯為“只要你能掌握住階級斗爭,它立刻就會產生效用”。這顯然是沒有大陸生活經驗的臺灣譯本。中國同屋與我們交談時都十分謹慎,敵特觀念尤其強,比如我打聽她們父母從事什么職業時,她們只答:“我父母是工人階級。”或者:“雙親都是貧下中農。”從不透露家人具體的工作職位。當時我們對此非常不解。我們也不可以與中國同學、同屋一起外出上街,而留學生想要離開上海到附近的蘇州、杭州旅游,是不可以自己去火車站購票的,得提前好幾天向留辦打申請報告,幾天后下來的批復結果有時是警告我們不許亂走動。即使報告得到批準,外出時也會有數位留學生辦公室的老師及校保衛處的工作人員陪同我們前往。比如我們5位留學生游覽杭州時就有3位老師陪伴,住在事先為我們聯系好的涉外飯店,出入結隊而行。當然我們外國留學生是有些生活“特權”的,比如宿舍里有暖氣供應,中國學生宿舍樓則沒有;我們可以每天去浴室洗澡,而中國同屋則只可以每星期洗一次澡。
1976年復旦曾發生一起法國女留學生與中國男青年相戀故事,那中國男青年為此招來牢獄之災。直到法國女郎致信復出的鄧小平,經鄧親自批準,她的中國戀人才得以釋放赴法團聚。他們的中外聯姻被認為是“文革”后首宗涉外婚姻。既然與中國同學接觸會為他們帶來麻煩甚至災難,于是我們不得不謹慎。畢業前夕,留學生打報告要請中國同屋們一道去上海動物園參觀,喜出望外的是報告得到批準,我們得到了惟一的一次與中國同學外出的機會。外國人在當時艱苦樸素的中國環境下還有另一個“特權”,就是可以隨意著裝。那個時代中國抬眼皆是藍綠色的制服海洋,西方稱為“毛裝”。外國人則喜歡在上海絲綢商店買來中國花布制成中式衣服,穿出去時每每惹來一群的圍觀者。中國同學可不能這般花里胡哨的,會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臭美”,生活作風有問題。我那時為了與中國同學打成一片,平常我也穿上中國人的制服,因我是深褐色頭發再徹頭徹尾地女干部裝扮后,中國人都說我像新疆人。但與一英國女同學在南京路上逛街時麻煩就大了,這位女士金發碧眼且瀑布似的金黃卷發直瀉肩頭,一路上我們身后尾隨著數十位張著嘴巴的好奇者,到了商店里也是一圈的圍觀者,呆呆地瞪大眼睛盯著這個“女妖精”,雖然那時候中國人常被訓導“不許圍觀外國人”。最后還是警察趕來驅散了人群。
1976、1977年時留學生也如中國大學生一樣,得下工廠接受工人階級的改造,和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離校前的歡送場面十分鼓舞人心,人人手舉著彩旗和紙扎的大紅花,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到廣闊天地里去鍛煉的中國同學們都肩背行李包還得自帶洗臉盆,他們將在農村扎根一個月。冬季時留學生被安排到半導體廠,與工人師傅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一星期。還記得雪花飛舞的日子里住在無暖氣的職工宿舍,凍得披上工人師傅的藍棉大衣。我們也都帶了自己的被子,但無需像中國同學那樣自備臉盆。夏收時我們住在農民家里幫忙收割西紅柿、蘿卜。農家無廁所和自來水,因此有機會見識了我一生中的奇觀,我的中文老師蹲在屋內的馬桶上,在其私人時間面對著我,邊方便邊談笑風生,這在西方是多么的不可想像。在國外是不可能有機會觀賞旁人方便的,而這位在我面前寬衣解帶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師,這一幕真令我記憶猶新。1976年時外賓在中國受到特殊保護很安全,但有次我乘公車時,錢包還是被盜了。兩星期后的一天,兩位警察來登門拜訪,他們是在找到了我的空皮夾后按照里面的學生證尋來的。他們誠懇地向我道歉說:“雖然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但還有階級敵人,還存在著階級斗爭。對于國際友人被盜,我們十分抱歉,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做得還不夠好,還請你多批評指正。”
(胡悅摘自《華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