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子
我倒在籠子的邊緣,血從傷口汩汩流出來,欄桿上的紅色鐵銹散發出的味道,混著血的味道,最終侵入鼻腔的是一種肉一樣的香氣。我大口大口呼吸,把夜晚清新的空氣和這肉香盡可能多地吸入肺里、胃里。背上的劇烈疼痛讓我甚至無法起身,于是在這寧靜的夜幕當中,我就如此蜷縮著雙手倚著欄桿就勢睡了過去。
二 三木的神秘電話
本來今天什么都想好了,去書店也罷,健身房也好,結果一覺醒來就接到三木的電話。
我從被子里竄出來,赤著腳跑向電話機。“誰啊?”“我。”
我沿著電話線找到盡頭的沙發,似睡非睡地蜷縮進去,眼皮就勢合死。
“喂喂!你想什么呢,半天沒個回音?”
“嗯。”
“嗯什么嗯,”他在那邊好像是翻了個身,“說正經的,今天晚上去看猩猩吧。”
猩猩?大半夜為何要去看什么猩猩?我睜開眼睛。
“也好。”我卻說。
扣死電話后,已經沒有任何睡意。于是起來換下睡衣,動作緩慢地沖了個澡。我擦著頭上的水走到窗口,看天色大概只有6點鐘。
這樣說來5點給我打電話說要和我一起去看猩猩,三木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如此這般反復想著這個問題,恍恍惚惚連早飯都沒吃如此在窗旁站到快8點。
我終于讓視線從窗外移回來,脖子和腿僵得快要碎掉了,鬧鐘在床頭震動,繼而是一陣刺耳的鈴聲。7點40分。我雙手捂住耳朵,“啊啊啊啊啊,這都是哪跟哪啊?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算是什么一套啊?
我把要洗的床單換下來,襪子和運動衫統統扔進洗衣機里,穿上一身新運動服,決定今天早上去健身房,順便把床單洗了。
10點從健身房出來,發現做完臥推后背有點兒痛。不過看來傷勢遠沒有那么嚴重。
三 “格林斯旅館”劇團
背上的傷勢好些了,我倚著墻站起來,用手撐著地面慢慢向籠子中間走去。
馬戲團擁有本城市最宏大的猩猩演出,最龐大的猩猩群體,最寬敞的猩猩籠子──400平方米,中間有一棵巨大的桑樹。如此巨大的籠子共有9個,此外還有200平方米的帶有假山的小籠子30個,總占地9600平方米。
原來的“麥利克(A Merica)”猩猩劇團早已被擠垮破產,兼并到格林斯來。
我們每天的表演任務就是爬上桑樹,在分支繁多的樹杈上表演(拙劣模仿)。外面穿著煩瑣的人的服裝,有的猩猩騎在樹上用枝條互相搏擊,它們把屁股撅高,用枝條互相敲來敲去。前幾個月送飯來的“制服”把這套外面流行的運動模式傳授給幾只勤奮好學的黑家伙,于是當晚這種拿棍子亂撥的無意義運動就成了讓全城人瘋狂的魔藥,每每這種表演上演,所博得的掌聲比6月打的響雷還要令耳膜難以承受。
也有個別裝憨賣傻的,歪歪扭扭走在樹枝上,然后突然掉下來,面朝地卻忍痛伸出手來摸摸自己的屁股。然后外面就會有人臉上浮現出和走在樹上猩猩剛才一樣的表情,大笑不止。
明天半夜4點半有演出。
我用手捂著背部沿著欄桿慢慢走著,看來傷勢遠沒有那么嚴重。
四 格林斯旅館(Glinsh Inn)
早上遭遇三木電話之后,腦子一直就回不過神來,頻頻斷電。
出門的時候,由于滿腦子都是猩猩,把健身卡和鑰匙一股腦全反鎖在屋子里。于是上健身房自己又另交了費用。至于鑰匙,只有去三木家看備用鑰匙能否找到,再想對策。身上的錢交完健身費打車是不夠了,早飯沒吃,鍛煉完餓得也夠戧,于是決定先給三木住的旅館打個電話,讓他來這接我,順便把我早飯也解決了。
我在街角隨便找了個公用電話,結果三木的公寓沒有人。我決定去一趟他長期租用的旅館的一間房子。
南朝繡街305號,格林斯旅館。
剛進門就被樓下看門人截住了,說是要登記。
“新章程,難免會有所不適應,一個5層破筒子樓搞什么登記,總之簽上名就是,這里填要找的人,這寫你名字,還有進出時間。”
我滿口答應,寫上真實姓名和三木的宿舍號,又看了表,11點5分,我放下筆往電梯里走。但見那看門人卻對著注冊信息看了半天,臉上表情十分茫然。
5樓214房間。我“咚咚”敲了半天門可就是沒人開。三木從來不在這個時候出門,就是出去也無非兩種情況,一是和我去看電影,二是和我去買日常必需品。正當我在苦想時,只聽“砰”的一聲,轉頭一看,電梯顯示牌全無圖像,看來是停電了。反正留在這里也是閑著,不如先去吃飯再找鎖匠開門,至于三木,晚上自然會和我聯系。于是我從緊急出口下樓梯,準備去找個飯店。
“等一下,”前方突然有個聲音叫住我,有個人在我面前出現,用猜測的眼光注視著我:“你先別走。”
五 一筆帶過
所有的猩猩都在打轉,“制服”遲遲沒有來送飯。大家都餓著肚子,眼巴巴看著外面,結果一個游客也沒有,看來就是連大門也沒有開。
六 噓,別出聲
“等一下,”前方突然有個聲音叫住我,有個人在我面前猛然出現,用猜測的眼光注視著我:“你先別走。”
原來是樓下的門衛,手里拿著登記本,突然出現攔住我:“你填的東西屬實嗎?”我點點頭,“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是這么交代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低頭從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鑰匙,遞給我說:“214的說把這個給你,是房門鑰匙,我猜。如果是的話開門要注意,得一邊推一邊開,那伙計每次開門動靜都很大,我上來打掃碰見他開門時,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謝過他,接過鑰匙調頭往回走。
屋子狹小擁擠,全部家當是一個電冰箱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個茶幾和幾把椅子(就連廁所也沒有,全樓人6戶人家共用1個廁所)。電冰箱上有一張即時貼,我拿下來,又從冰箱里拿出吃剩下的包子,走到窗前的茶幾邊上,坐下來仔細看這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早知道你會過來,冰箱里有昨天的包子,其它的想吃什么自己拿。你過來八成是拿鑰匙,不過我已經找不到了,不嫌棄的話可以在這里先住上一兩天,鎖匠等等可以等我回來以后再說。”
這是正面用藍鋼筆水寫的,不過中間“等我回來”四個字被人用紅色鉛筆劃掉了。其它怎么看這張紙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把紙翻來覆去地在股掌間玩弄一會兒,然后塞進口袋里,站著把最后一點兒包子吃完。
我躺在鋪得整整齊齊的床鋪上,睡意突然熄滅我腦中的燈光,我在一片黑暗之中沉睡過去。
七 遲到的早飯午餐晚飯
“制服”終歸是沒有來,直到下午6點多鐘才有一個禿子來送飯。
中午的時候,所有的猩猩都在不滿地大吼,別的籠子里有的猩猩狂暴地敲打鐵門,整個劇團一片混亂,聲音震天,吼聲雷動,除此之外別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桑樹下一個大縫隙中睡了過去。
6點來送飯之前,所有人都倦怠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把自己磨好準備拿來晚上互相擊打的木棍在地上磨來磨去,“吱吱喳喳”響個不停。禿子撓著頭來送飯時,遠遠看見籠子里猩猩都在休息,可是剛一靠近,所有的猩猩就都撲上來,搖晃著欄桿向他咆哮著,結果禿子眼一睜,撂下裝食物的大盆,飛速跑向一棵大樹的后面,貓起來。猩猩們看見他的屁股,吼叫得更厲害,于是禿子這才膽戰心驚地拾起盆,小心翼翼掏出鑰匙,在臉前朝我們搖晃搖晃,猩猩便都自覺地往后退了一退,禿子跑過來把門打開,猩猩又都退讓一步,他把盆遞進來以后,立刻踉蹌著跑出去。緊接著所有的籠子都傳來歡呼吼叫聲。
禿子如此一個人送飯,一直搞到9點多鐘,因為這時我聽到大鐘從格林斯旅館各個籠子的大桑樹上不約而同地敲響,9:45,城市猩猩狂歡夜又開始了。
八 三木失蹤
9:45。
看看手表,睡醒時已經快十點了,我在白天居然如此昏睡了將近12個小時,想來委實有些不可思議。
我迷迷糊糊走到書桌前坐下,打開臺燈,但發覺桌上好像少了什么。我撓撓頭又把頭埋進胳膊里,不知道有多久不擦桌子了,嗆了我一臉的灰。我順手從桌子上隨便拿了張廣告傳單,把桌子簡單一抹,拿起鑰匙去走廊的衛生間洗臉。
這里的衛生間骯臟不堪,所以說盡管房租便宜,我最終也沒有接受三木的建議搬來這里和他一起住。我從衛生間的一個破木柜的一格當中拿出三木的洗漱用品,還順便發現了一團抹布,我伸手將它塞進口袋,想起口袋里還有一張便箋。我的腦子飛速轉動,把洗漱用品和抹布扔回柜子里,掏出鑰匙回到214門口,一陣焦急地推拉之后,我終于擺脫了這破門鎖的困擾。
來到書桌前,我拿起剛才擦桌子的傳單,果然沒有記錯,在第一頁上有人用紅色鉛筆隨意劃了幾道。我如獲至寶地翻動著傳單,不出所料,在一頁的空白處,三木留下了幾行小字:
“十分抱歉,最近我要外出一段時間,也許幾星期,也許幾年。總之是突然想走。剛剛3分鐘左右之前,我的表不走了。而我卻要走了。只是說一句再見,鑰匙在抽屜里。
2005年2月24日”
我把傳單攥在手里,轉身躺在沙發上。今天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而醒著的時候一切都這么詭異。
早上的電話。預料到我要來。傳單上的小字。便箋。有灰塵的桌子上空無一物。鑰匙在抽屜里。
我把這些聯系在一起,分出時間先后。2月24日,就是今天,三木的17歲生日。傳單上的紅鉛筆印記,說明冰箱上的便箋寫在傳單之前,所以說三木決定離家出走后把“等我回來”的字樣劃去。那電話呢?電話……
我又端詳著傳單看。我起身走到床前拿過三木床頭的鬧鐘。
指針停在4點43分上。
九 布局
可以這么說,三木在昨天就預見到我要來,或者說就打算好要走。而今天早上臨時決定要將離開的時間順時延長到無限遠,于是叫我不要等他。早上5點要走的時候(或者還沒有走),給我打了電話,寫了留言修改了便箋,可以推斷得出他做這些動作是為了讓我今天晚上自己去看猩猩的布局。
“嗯什么嗯,”他在那邊好像是翻了個身,“說正經的,今天晚上去看猩猩吧。”
回想起來的確是這樣,他并沒有說是要和他一起去看猩猩,但是在我腦中留下了這樣一個影子,就是──“和三木看猩猩”。如此一來我便陷入布局當中,盡管我現在手握家中的鑰匙,然而,我現在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個人去看猩猩。
十 開始
10:58。
我的背部疼痛越來越厲害,以至于只能做一些基本的諸如走路坐下這類動作。看來今天晚上是沒辦法演出了。演出前檢查健康的獸醫告訴禿子說我不能演出了,于是禿子遞給我一些鋼鐵條,瞇著眼看著我,我看都沒看一眼全丟在地上。看我沒反應,于是自己從地上抓起一根學著那些午夜猩猩做起擊劍的樣子,嘴里還學著叫喚。我領會他的意思,支吾了一聲,他這才滿意地扔下鐵條,往籠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向那些剛才看見他擊劍的猩猩們擺手驅趕,因為猩猩們都在向他鄙夷地呼喊。
十一 格林斯旅館劇團
12:27。
門口路燈刺眼,我瞇著眼走出1樓大門。
盡管我從生下來就在這個城市生活,然而諸如馬戲團和迪廳這樣的娛樂場所我是從來不去的。那么這個城市究竟有多少猩猩馬戲團呢?
“啊呀!”又是神出鬼沒的看門人。不知何時他在我背后出現,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見我痛成這樣趕忙道歉,“對不起,不知道你背上有傷。你還沒有登記呢先生。”我卻只是問他:“哪里有猩猩馬戲團?”“這里就是。”“這里?”“這里。”
看門人臉上浮現出好像從未有過的自信和快樂:“沒錯,這里就是。全城最大的猩猩馬戲團。格林斯馬戲團。”
肖邦的《費加羅婚禮》在遠處詭異流淌,河水一般。
隨即我的骨髓被這水流帶走,吸空,融入另一個空間當中去,只留下幽冥。歡樂下掩藏的崩潰瘋狂分裂把我慢慢撕碎,只留下一雙空洞死亡和生命同時留下印記的眸子。
擁擠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三木。他站在一個巨大的猩猩籠子和一棵桑樹之間,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他把胳膊舉到空中,你可以看到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藍色制服,袖口的金邊比這嘈雜混亂燈紅酒綠中任何的光芒都更加耀眼。
噢,我的朋友啊。從指間開始,他就像一尊被風化龜裂的塑像,然后被什么慢慢吸走,蒸發在生命的盡頭,盡管我從傳單上知道他要離開時就知道,然而。
熙攘無知的人群的喧鬧聲是一種沉默。
我卻睜著眼沉沒。
(4:43,如同三木給我撥打電話的時間一樣。)
十二 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看見“制服”了。然而“制服”卻被什么吸走了。
熙攘無知的人群的喧鬧聲是一種沉默。
我卻睜著眼沉沒。
我抄起身邊剩下的鐵條,怒火如同七月灼日,忍著背上的劇痛,抓住離我最近的一只猩猩的胳膊,把它拉倒在地,然后毫不費力地把鐵條插進他的肚子里,血如同早已死掉沉積在它身體里的無用的液體,懶散而又迫不及待地流了出來。
然后如同領到死亡證的早已死掉的人一樣,它也得到了最終的承認。
我躥上桑樹,把沒有防備的站在樹上正在殫精竭慮表演的家伙們統統踢到地上。
隨著“撲通、撲通”的墜落聲,所有的猩猩四處逃竄,抱頭竄出籠子。外面站著的觀眾亦很驚訝,但不是因為我。
我憤怒地四下張望,然后抄起一根支撐太陽傘的鐵棍,向著人群揮舞而去,人們被我趕得到處跑,有人狼狽摔在地上,有人爭奪著扭打在一起。有人甚至逃入猩猩的籠子。
這是一片混亂。人們(猩猩們)如同三木一樣好像被什么吸走,只留下衣服和鞋襪(皮毛)。然而惟一沒有亂了陣腳的是一個手拿鐵條(鐵傘柄)的猩猩(觀眾)。
我手拿鐵器向他沖過去,將利器刺入他的胸口。
我看到鐵條另一頭,也就是那人的胸膛,并沒有射出血液,而是慢慢扁下去,只留下一身嶄新的運動服。
我倒在空曠的草地上,背部和胸口的雙重疼痛,卻遠不及我現在心中的喜悅。馬戲團消失了,三木也沒有了,格林斯只是一場噩夢。我現在只有這么靜靜地躺著,大口大口地呼吸,等待死亡的降臨。然而夢還在繼續。
老天爺!這么躺著很舒服。
十三 尾聲,文尚可以救國
如同倒在籠子里的猩猩和在馬戲團忽然幻滅的空虛人類一樣,如同事實上隱藏在社會各個角落的看門人和“制服”一樣。很多的人盲目如同擊劍的猩猩。
格林斯旅館,麥立克劇團,事實上都是“英國”、“美國”的諧音。如同960象征中國一樣。不過只是一種象征。
很多東西也已不能再光從皮毛上來思索了。從社會到生活中每一個問題,都值得我們毫不手軟地將其打翻在地,而使之重獲新生。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