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拇指開始

一

很長時間以來，我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所控制，我極力地想擺脫它，可是僅憑我個人的那么一點點吹灰之力，實在無法與之抗衡。我想我必定是中毒了，不然我的拇指為什么常常不能自已地上下跳躍，并且還不知疲憊？我還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一些人，不，應(yīng)該說是大多數(shù)人也同樣被這種奇怪的力量所控制，只不過他們非常快樂并且能夠使拇指靈活地在方寸之上舞蹈。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受不到最初的那種快感了。我很想擺脫現(xiàn)在這種尷尬的狀況，并且十分懷念過去的生活。想想過去的時光多好啊！朋友間為了道一聲問候，冒著再大的風(fēng)雪也要相見；過年時不論是隔壁的鄰居，對面的街坊還是遠(yuǎn)方的親戚都會互相拜年，并親自說上一聲祝福的吉利話。可現(xiàn)在，一根被科學(xué)家們認(rèn)定進(jìn)化已經(jīng)到頭了的大拇指，由于抓狂短信迷的出現(xiàn)，忽然讓最不受重視的它老樹發(fā)新芽，并且被重塑成了時代的寵兒。比星星還要多的短信從它那里出發(fā)，開始發(fā)瘋了似的不停歇地奔跑，從一個人的金屬殼子飛向另一個人的金屬殼子中……

以前只有面對面才能增進(jìn)的感情，現(xiàn)在背對背地發(fā)個短信就夠了；過去靠郵遞員幾天幾夜傳輸?shù)乃寄睿F(xiàn)在數(shù)秒之內(nèi)就抵達(dá)了心扉；曾經(jīng)靠伏案抒寫的文字來安慰心靈，現(xiàn)在一個巴掌大小的屏幕上的幾行小字就令人談笑風(fēng)生；甚至一些以為只有網(wǎng)絡(luò)才能實現(xiàn)夢想的網(wǎng)蟲們，也搖身一變成為拇指族，在點擊間將一切同手機一起裝進(jìn)了口袋。哦，他們樂此不疲地互動著，像不用上弦也不知疲倦的機械表。他們還帶著鄙夷和唾棄的口吻批判我，他們說，你，難道是舊石器時代的文物嗎？怎么這么老土啊。專家們都說了，這是一種新的語言文本，一種新的交流方式，一種新的娛樂手段，一場新的人際運動。因為生活本來每天都是新的嘛！想想，人情如此冷漠，如果不是短信拯救了即將冰封的人間感情，我們的生活還有什么！

他們說的不無道理。

靜下心來想想，我是有點“酸”得過頭了。我前面說的那些其實都是些假話瘋話屁話廢話牢騷話。說白了，我是個地地道道的一天不發(fā)短信拇指就會顫抖的人，如果幾天都收不到一條短信，我就會厭食、失眠甚至生病，就像是更年期里脾氣暴躁的女人。盡管全球每天有3600多億條短信在空中流動，我還是能在非常嘈雜的環(huán)境中捕捉到屬于我的那一條，它到來的聲音多么迷人——嘀嘀嗒嗒，就好像是空谷里的鳥鳴，仿佛在告訴我，不管生活過得怎樣，總是有人惦記著我，也有我惦記著的人。

二

現(xiàn)在，我要向你們坦白，我是一名大學(xué)教師，今年三十五歲，剛剛評上了副教授，還算年輕有為吧。我還有一個嬌小玲瓏的妻子，她也是一名老師，不過她教的學(xué)生都是些“小皇帝”、“小公主”，別看她每天上班不是教孩子們唱歌跳舞，就是折紙畫畫，其實辛苦著呢，責(zé)任比我還大，如果哪個孩子稍微擦破了點兒皮，碰傷了手，摔爛了膝蓋什么的，那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小姨舅舅的就都來討說法來了。聽說有一次，她們幼兒園的一位女老師就被一個孩子的家長打了，當(dāng)著許多孩子和家長的面，臉都打腫了。聽聽，多么可怕的事！比較而言，我的工作還是輕松愉快的。

比如，這個學(xué)期我就沒課，只需每周三下午到院里去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其實就是聽聽來自黨中央的聲音和學(xué)校有關(guān)方面的動態(tài)。我在家里呢，任務(wù)就是準(zhǔn)備好下學(xué)期要開的一門新課，再完成一篇調(diào)查報告就行了。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的生活是多么的簡單和平淡。

那么，什么是平淡生活里的調(diào)味品呢？

像我這樣不進(jìn)歌廳、不參與賭博甚至連煙酒也沾不上邊的老實男人，只能借助小說、報紙、電影和網(wǎng)絡(luò)自娛自樂了。說實在的，別看我的社會地位挺高，其實有時候覺得自己也挺可憐的，從六歲開始讀書，沒喘氣地讀到二十五歲碩士畢業(yè)，然后順理成章地留校任教、娶妻、生子。原來我還暗自慶幸，覺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滿順利的。可現(xiàn)在想想，自己活的真是虧得慌，這么多年的寶貴年華，我竟全交代給學(xué)校了，書讀得倒不少，可象牙塔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樣？真還說不太清楚。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就抱著電話煲粥，把阿拉伯?dāng)?shù)字撥往祖國的各個大城小市，打給我的那些個各奔東西的同學(xué)們。聽到有些混得挺慘的，干什么賠什么，就覺得自己穩(wěn)定又安逸的小康生活還不錯。得知某某在南方私企已年薪幾十萬了，又覺得自己是個書呆子，拿個月薪兩千元還自我滿足。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不但電話費受不了，就是自己也覺得打電話沒什么意思，有時候和對方寒暄完了就無話可說了。

可短信就不一樣，妙就妙在它具有隱蔽性。兩個人面對面說不出來的話，噯，轉(zhuǎn)過身去，寫那么幾句，就溝通了。還有，過去和女同學(xué)開不成的玩笑，現(xiàn)在發(fā)過去一個略帶點兒顏色的段子，沒想到對方回過來的比我的黃多了，有的連我這個大老爺們看了都怪不好意思的，趕忙刪掉，生怕讓我那位童心未泯的妻子看到了，再生出點兒什么誤會來。

那天，我正在電腦前寫調(diào)查報告，嘀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知道是短消息來了。拿出手機一看，鼻子都快氣歪了。就是那種什么手機號中大獎的騙人信息，看都沒看完我就把信息刪除了。剛轉(zhuǎn)身坐到電腦前，信息又來了。“本公司長年出售槍支、彈藥，辦理戶口、身份證、畢業(yè)證、職稱證、駕駛證等各類證件，另有一批手續(xù)齊全的進(jìn)口黑車低價出售，數(shù)量有限，有意者請速與XXX聯(lián)系，電話XXXX ”。“無聊！”我自己咕噥了一聲，正想關(guān)機，結(jié)果又一條短信捷足先登了：“朋友，您好，雖然我們并不相識，但是，我這條隨意發(fā)出的短信也許就成為打開我們心靈之門的鑰匙，也許您和我一樣，一直過著平淡乏味的生活，想聊聊嗎，在您煩悶的時候？我期待著有一個能交心的朋友。如果打擾了您，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等你的人”。接二連三的短信弄得我心情亂七八糟，寫調(diào)查報告的心勁一下子沒有了，我關(guān)了電腦，想出去走走。

輕擁著不愿褪去的冬裝，走在三月和煦的陽光里。草葉兒有些泛綠了，一些早開的花兒在春風(fēng)中跳著迷人的舞蹈。兩個年輕的女人和我擦肩而過，竟也留下了一段香氣，仿佛和春天爭俏似的。許多只風(fēng)箏在天空里游啊游的，想代替鳥的樣子。扯線的盡是一些孩子，一張張紅撲撲的臉仰望著天空，單純地快樂著。

一種說不清楚的孤獨感在那一刻就那么突然地涌上了我的心頭。我想，一定是我獨自悶在家里的緣故吧，如果我們也有一個孩子，有一個嬌聲嬌氣纏著我去放風(fēng)箏的孩子，那么，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也一定會和他或者她盡情享受春風(fēng)和陽光的。

可是妻是堅決反對生孩子的。

大概因為她是幼教老師的緣故吧，反正一提起孩子她就煩。原先我也是能理解她的，畢竟她天天都要面對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孩子，何況剛一結(jié)婚，自己也沒有做好當(dāng)父親的準(zhǔn)備。可是現(xiàn)在，一晃自己三十五歲了，周圍同齡人的孩子大多都上學(xué)了，這才覺得生活因為沒有孩子而少了那么點色彩和滋味。

天上的云朵仿佛在嘲笑我的孤單，在高處冷冷地瞧著我身單影只的模樣。我在內(nèi)心里黯然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三

我覺得自己多少是患了幽閉癥。

近幾個月來，我常常失眠，并且聽見小孩子的笑聲就會憂傷，仿佛回到了自尋煩惱的青春期時代，敏感、脆弱、心事重重……妻似乎也覺察到了，總勸我不要在家里悶著，應(yīng)該多交幾個朋友，空閑的時候應(yīng)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除了讀書、看報、爬格子、打電話……我今年才三十五歲，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擁有世界的年齡，可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辛辛苦苦讀書二十幾年，換來的竟是這么蒼白無聊的生活！

那天晚上，妻打電話說，她要和小朋友歡慶“六一”，要在什么地方舉行聯(lián)歡活動到很晚。

我說你去吧，好好過你的兒童節(jié)去吧。

她也許感覺不到什么，但實際上我的心里是窩了火的，只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書生氣抑制著我的情緒。放下電話，我去了酒吧。

我把自己喝醉了。

我把自己喝得爛醉。

我知道我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已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我的頭昏昏沉沉的，我感到疲憊、焦渴、空虛、恍惚……我甚至記不起昨晚的一切。

屋子里很安靜，安靜而且清潔，清潔得像一座玻璃宮殿。妻依然不在，依然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看不出一絲我酒后折騰過的痕跡，就連燈罩、窗臺、花葉、鼠標(biāo)這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可是我覺得這空氣太過于潔凈了，盡管我每日在家待的時間最長，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像一個客人，每使用一樣?xùn)|西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弄臟了、擺放不到原來的位置了，或者使用得不恰當(dāng)了。其實，我更希望家里能凌亂一些、隨意一些。比如沙發(fā)巾不必總是像熨燙過似的平展，床罩不必每天都鋪上，煙灰缸里可以余留一些瓜子皮、果核一類的東西，地板上最好能擺放一些積木啦、絨毛玩具啦、小車、小板凳之類的兒童玩具，如果再有一個滿屋里跑跑跳跳的小孩，那才像一個真正的家呢。

直到妻下班了，我還在床上躺著。我希望她能問起我昨天喝酒的原因，或者用心疼的口吻埋怨我喝醉了酒，要么干脆劈頭蓋臉地罵上我一通，讓我得以警醒。可是她沒有，她看了我一眼，僅一眼，就進(jìn)了廚房，一聲沒吭地開始淘米、洗菜、做飯……

我突然想哭。

酒醉后的男人難道如此脆弱、敏感，如此地希望被關(guān)懷嗎？

晚飯吃得也是沒有味道，她始終一言不發(fā)，不但沒有一絲安慰和關(guān)懷我的意思，還用沉默這種老掉牙的冷戰(zhàn)方法對付我。我本來對自己喝醉的行為是心存愧疚的，可是她這樣對待我，我內(nèi)心的脆弱、柔軟開始像一棵小草瘋長起來了。晚上的時候，我終于按捺不住了，我在她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厲聲問道，我是個大男人，不就喝了一次酒嗎，你何必總吊個臉子不說話！

不就喝了一次酒！

不就喝了一次酒！

她竟然連著反問了我兩遍。

自己看看吧！你堂堂一個大學(xué)老師，能做出這樣的事來！說著，妻甩到我面前一樣?xùn)|西。

是手機，我的，彩屏上有妻微笑著的照片，是我給她照的。

我才意識到，這一天，我昏睡的這一天都沒用手機。但我以為它只是安靜地在某個角落里關(guān)閉著，并沒有想到它會自妻的手中拋出。

我也驚呆了。

僅一天時間，我的手機里竟然存有80多條我未讀過的新信息。除了三條是我預(yù)定的標(biāo)題新聞，一條是天氣預(yù)報，其余信息全部來自于一個尾號為6392的電話。

我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鐘，恨不得立即把那手機砸了，難怪妻會生氣！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妻開始嚶嚶地哭了。“咱們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這都快6年了吧，家里家外我沒讓你煩過心吧，吃喝拉撒也沒讓你操過心吧，你說，我是對你不好，還是對你的父母兄弟不好？你竟這樣不知足，竟給那樣的女人說我不生孩子不是個好女人，虧你還是個教授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做出這樣的事來！好好好，現(xiàn)在會下蛋的雞咯嗒嗒咯嗒嗒地一個勁兒地給你發(fā)短信呢，一個勁兒地回憶你們昨晚的浪漫和甜蜜呢，一個勁兒地準(zhǔn)備給你生個孩子呢，好啊好啊，你們?nèi)ミ^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吧，我決不拖你的后腿！”

“我沒有！這些短信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我只是我沒有我不過的確是喝醉了。可哪來的狗屁女人，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guī)缀跏窃谟门叵鴣碜C明自己了。

我心里發(fā)誓要是見到那個叫什么狗屁絲絲的女人，我一定饒不了她，一定！就算不把她生吞活剝，也至少給她點顏色看看。

四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

我的家里有兄妹七人，我排行老五，除了我，父母和他們都還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

從小到大我一門心思地讀書，雖然帶給親人莫大的榮譽和“面子”，但同時使父母債臺高筑，而且姐姐和兄長都早早輟學(xué)，為了供給我這個“高才生”，記憶中的每一天每一個人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原本談過一個女朋友，好了兩年多，畢業(yè)后倆人都悄悄地談婚論嫁了，可是她和我回了一次家后，就和我分手了。她不說，我也知道是為什么。一個用慣了抽水馬桶，看慣了彩色電視，住慣了冬有暖氣夏有風(fēng)扇房子的城市姑娘，看到我家那個院子堆滿玉米，屋里架著土爐子，喝的是又苦又澀的窖水，蹲的是豬圈樣的露天茅廁，她扭扭捏捏地不吃不喝也不睡我就明白了，她是嫌棄我，嫌棄我的家，嫌棄我家里的杯子碗筷被褥不干凈，嫌棄我的那些帶著好奇和艷羨眼神擁進(jìn)房內(nèi)盯著看她的淳樸的鄉(xiāng)親。當(dāng)然，她主要是嫌棄我，嫌棄我的農(nóng)民出身我的一窮二白的家庭背景。妻卻不是那樣的女人。

妻在成為我的妻之前，我對城市出生的女人已失望透了，我受過情感上的傷害，或者說，在我冷傲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自卑的心，我也不想再浪費感情。所以，我和妻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訴她我的家庭有多么的窮苦。告訴她，我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每天就吃兩個干饃饃和一瓶咸菜。告訴她，我如何用一身衣服洗洗曬曬地對付了整個夏天。告訴她，我冬天住在沒有窗玻璃的出租房內(nèi)，因為凍得無法鉆進(jìn)冰冷的被窩，又舍不得點煤爐，就只能到屋外不停地跑步，直到跑得渾身出了汗，才趕緊進(jìn)被窩睡覺的故事。告訴她，遇到下雪天，雪從窗外飄進(jìn)來，落到被子上、炕上，等醒了才看到自己就如同睡在雪地里，被子像鐵皮桶一樣堅硬……

我是在她安靜的傾聽中不知不覺地講述這些的，當(dāng)然，我的目的是想告訴她，我是一個窮人，除了有一個紅紅的畢業(yè)證，有一摞厚厚的獲獎證書，再就一無所有了。

她始終都很安靜，她安靜地沉浸于我那些平淡無奇的講述中。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開始明明滅滅地閃爍，好像是有無數(shù)顆星星的夜空，最后竟在我的故事中落下一顆顆淚珠來。

她說，她從來沒有想過，為讀書還要受這么多的苦，我能感覺得到，她對我充滿了敬佩、好奇和同情。

妻后來也和我回了老家。

她津津有味地看一窩小豬拱在老母豬身邊吃奶。把自己的零食散給那些來看稀罕的娃娃們。和家人一起包餃子，硬著頭皮喝又苦又澀的窖水，睡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嘴里還念道著暖和，真暖和……

她就這樣成為了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值得愛的女人。

前年母親的雙眼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是她給安排到城里最好的醫(yī)院，并主動支付的醫(yī)療費。母親眼睛恢復(fù)光明后，把她這個兒媳婦是看了又看，夸了又夸的，逢人說她比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還好還孝順呢。去年大哥的孩子在市一所中學(xué)上高考補習(xí)班，時常來家里吃住，她從沒有怨言，還給過幾次零花錢。小妹生了孩子，她親手給娃娃織了一身小毛衣。每次回老家，都是她張羅著給兄弟姐妹家買這送那，我們穿的過了時的服裝，她也都是大包小包地提回去，分給家境清貧的親友們。

現(xiàn)在，這個女人，這個和我朝夕生活了五年的女人，這個被公認(rèn)為是個模范妻子的女人，就那么輕易地被我的一串莫名其妙的短信給糊弄住了，她可真是一個單純的女人啊！

五

幾天來，我像瘋了一樣給那個該死的6392打電話，就是晚上起夜，我都不忘撥一遍，可是我足足撥了一百八十次電話，聽到的卻總是同一句沒有感情的回答：“您所呼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有一天電話里的回答終于變了，變成了“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我恨不得把自己手中的電話給砸了！

我和妻的生活表面上好像與往常一樣，其實在彼此的沉默中早已悄悄改變了滋味。我原本想把事情搞清楚，想真真切切地告訴她我真的只是喝醉了一次酒，沒有胡來的意思，沒有嫌棄她的意思，更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可是我找不到那個發(fā)短信的人，我想，我要是有一天能找到她，我就把她的拇指剁掉！

我們現(xiàn)在就形同兩個永不相疊的影子，在家里彼此似乎成為證明對方依然存在的一個證人，除此以外，生活里就沒有更多的內(nèi)容了。

有幾次睡覺，我往她身邊試探性地靠了靠，她就往床邊上躲，好像我是一個非典病人似的。還有一次，她晚上很晚才回來，還帶著一股酒氣，我剛說了她一句不該喝酒的話，她也不回答我，就開始嗚嗚咽咽地哭，哭聲時輕時重，時急時緩，斷斷續(xù)續(xù)，好像不知有多少委屈要順著淚水流出來。妻是個敏感的人，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見識了，我總想，她若是演員，一定是個好演員。笑容多，眼淚也多。

快一個月了，我寫了個開頭的調(diào)查報告再沒有了進(jìn)展。我的心情郁悶，思維呆滯，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思路好像看電影一樣清清楚楚的，可白天坐到電腦前，就寫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了，文字就像一堆垃圾，我陷在其中喘不上氣。

妻也好像變得慵懶而邋遢，對家居生活也不那么講究了，有時候吃完飯就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完全沒有了過去的活潑。以前她手上干著活，嘴里還哼唱著什么“數(shù)鴨子”、“丟手絹”一類的兒歌，就像家里的小風(fēng)鈴，時不時地就發(fā)出丁鈴鈴的脆響。而現(xiàn)在，她就像一個小老太婆，木訥、遲鈍而萎靡。

母親有一天打來電話，說妻過去十天半個月就給她打一次電話，最近好長時間都沒音訊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緊忙著搪塞說好著呢，都好著呢，我們就是都比較忙，總加班而已。她老人家還說，我不要總依賴她，要主動干點家務(wù)，她的工作比我辛苦，要我好好對她。

是啊，母親這個一輩子沒有讀過書、識過字的農(nóng)村婦女，卻用了“依賴”這個這么準(zhǔn)確的詞。我也才真正意識到我必須盡早改變這種惱人的現(xiàn)狀，要讓這個家重新充滿陽光。我現(xiàn)在覺得，沒有什么能給我?guī)砜鞓罚ㄎ一孟雵锏暮⒆印Ｎ抑乐挥兴攀俏铱鞓返脑慈易钜蕾嚨娜耍?/p>

六

妻是個女人，作為女人，她就有弱點。女人的弱點就是……

妻的悄然變化，她自己也許都沒有意識到，我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妻在情感最脆弱和心情最孤寂的時候，尋找到了心靈上的安慰。

現(xiàn)在，陷入手機短信中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知道她每天和一個關(guān)系十分密切的人互發(fā)短信，內(nèi)容有問候，有調(diào)侃，有傾訴，我就是他們談?wù)摰闹行娜宋铮覀兊纳钍撬麄兘涣鞯闹饕獌?nèi)容，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一些笑話啦、黃段子啦什么的。他們就像兩個剛剛失戀的人，在互相尋找著溫暖。

經(jīng)常，我都看見她靜靜地坐著，拇指在手機的按鍵上飛快地舞動，好像一個作曲家，在充滿靈性的鍵盤上譜寫夢想。如果看到我詢問般的目光，她會有一些躲避、一些歉意，還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我就知趣地走開了。

那天，她告訴我她晚上要去見一個朋友，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去吧。其實，她什么都瞞不過我的眼睛，她要去什么地方，見什么人，我都一清二楚。

她去了。

我也去了。

她沒想到會是我！

她簡直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一個多月以來，和她一直以親密朋友關(guān)系互發(fā)短信的人會是我！

但的確是我。

我是專門為了這樣一天而這樣做的。

我說過，她是我最依賴的人，我要讓她的心重新屬于我。

所以，我另外買了一個手機卡號，平時用這個號碼給妻發(fā)短信。開始她沒有理睬我這個陌生人，甚至還回短信罵過我無聊，但后來，再后來，我成功了！

我以這樣的方式和妻見面，我知道，她一定會原諒我！會重新接受我，她這樣一個浪漫而多情的人！

妻說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拿出一個本子說，你看我們手機短信的對話全都記錄在這個本子上了，都快一萬字了，你無數(shù)次地告訴過我，你沒有生氣，只是傷心，你還不止一次地說，你依然愛我，不會改變！

妻嬌嗔地紅了臉，一把搶過本子說，我要告你侵犯他人隱私！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