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古城萊州府衙門朝前走,穿過鐘鼓樓,便是大十字口,往東一箭之地,叫小十字口,方近左右店鋪林立,曾經是城中最為繁華的商貿地段之一。如今七十來歲的人都還記得,就在這兩十字口之間,坐北向南開著一家茶莊,號“裕泰昌”。
裕泰昌掌柜的姓戰名進勝,城北平里店人。戰掌柜待人謙和,也厚道,生意上講究的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每年春上,各種新茶陸陸續續運進來了,裕泰昌都要舉行一次品茶會。這天,招待客人的雖然只有清茶一杯,那沏茶用的水,卻是上年冬里窖藏下的雪水,這就足以讓人品摸到戰掌柜待客的誠心。而大凡到會的賓客,無論買不買茶,臨走,都有一份薄禮──竹筒裝的兩聽新茶。裕泰昌的貨贏人,價格也合適,誰不到這里買茶呢?所以,裕泰昌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其實,設在萊州城里的茶莊只是一個小小的分號,裕泰昌的總號在煙臺北大街上,是戰家祖上創立的。戰掌柜接手經營裕泰昌的幾十年間,先后在招遠、棲霞和龍口開設了多處分號。直到前二年,戰掌柜自覺上了些年紀,眼神兒也不行了,才把總部的業務交給兒子們打理,自己則回到老家的縣城里守起了小茶鋪,字號嘛,當然還是裕泰昌。也不是為了賺多少銀子,無非是品品茶、論論壺,以茶會友,算是頤養天年吧。只不過,這種悠閑自得的日子也就在開始的那兩年,隨著世事變遷,包括戰掌柜在內,誰也說不準會遇上多少坎坷與劫難,這是后話。
裕泰昌的伙計叫小順子。每天清晨,小順子打開店門的頭一件事,就是在店門前支起紫銅做的穿心壺,點燃松花燎開水,給掌柜的沏茶用。水燎開了,戰掌柜也就到了柜上。
戰掌柜用來沏茶的壺總共有三把。兩把黑壽星,宜興蜀山紫砂名師施金廷的手藝,是掌柜的專用壺,夏秋沏綠茶,冬春泡烏龍,一茶一壺,歷來不變。另一把是紫色的六方壺,據說出自明代時大彬之手,專沏茉莉花茶,用以待客。三把壺都不大,卻異常的精神,戰掌柜極看重,平時,很少讓別人著手。
二
裕泰昌是茶莊,主營茶葉,也銷茶具,卻不雜亂,就壺而言,專營施金廷壽星壺。說起來,壽星壺是行貨,可城鄉百姓都認,特別是蓋有“金廷”印記的,看上去舒服,用起來順手,名氣大得很。
在煙臺總號的時候,戰掌柜每年都要到宜興走一趟,去采購砂壺。宜興蜀山的施金廷壺藝超眾,更難得的是人好,講誠信,對戰掌柜格外優厚。當時,宜興的砂壺行往外地發貨,多半采用竹簍打“件”,壺號大小不同,每件裝壺十幾到二十幾把不等。戰掌柜每次進壺少說十數件,無須開口,施金廷會主動地在每一件中放上一把親手制作的壽星壺。行家都知道,越是手藝高超的人作品越少,施金廷就是天天不閑,一年也就出幾百把壺,能給戰掌柜的每件竹簍中放上一把,多大的面子?。‰y怪戰掌柜到了宜興后,別處不問不看,直赴蜀山施金廷的店號。
戰掌柜敬重施掌柜的壺品人品,每次動身去宜興前,會托人從蓬萊對面的長山島上買一大包江瑤柱,也就是現在人稱作扇貝干的海味,送給施掌柜,很是稀罕。施掌柜感念戰掌柜長期惠顧,也有回贈。親戚朋友家里種茶,將明前采制的頂芯綠茶送來讓他嘗新,施掌柜卻舍不得用,大半都留給了戰掌柜。禮不重,那份濃濃的情誼,伴著春夏秋冬,使戰掌柜品得如醉如仙,悠悠樂哉。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戰掌柜和施掌柜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三
到了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有那么幾個年頭,戰掌柜沒有到宜興蜀山去。原因是明擺著的,日本鬼子占了大半個中國,膠東到環太湖一帶的水陸交通都斷了。這時候,戰掌柜已經回了萊州城里守茶鋪,不遠處的鐘鼓樓是全城的制高點,早就被鬼子兵占上了,鬼子漢奸滿街亂竄,鬧得人們無論白天黑夜膽顫心驚的。命都難保,誰有心思做生意?
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戰掌柜窩在自家小茶鋪里,整天提心吊膽躲避著,災禍還是降到了他的裕泰昌。1945年的麥收時節,一天過晌,店里來了一個人,戰掌柜抬頭一看,心就“突突”地跳出了聲。原來,闖進門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漢奸隊的隊副,叫劉玉泉。提到劉玉泉,萊州城里老少爺們兒沒有不認得他的。這個人膀寬腰圓,濃眉大眼,個子也高,很有幾分人樣??删褪俏宥揪闳?,而且心黑手辣。仗著鬼子的威風,四處敲詐,殘害了許多無辜的生命。一般說來,誰要是被劉玉泉瞄上了眼,得,丟不了命也得脫幾層皮。戰掌柜自來膽小,見了劉玉泉就像是撞到了瘟神惡煞,就不敢怠慢,一迭聲地吩咐小順子,快快,快給劉隊長敬茶!
頂尖級的茉莉花茶沏進了六方壺,很快送到了劉玉泉面前。劉玉泉摘了斜背在肩上的盒子炮,擱在柜臺上,也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只管飲茶,一壺茶喝光了,卻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六方壺,把個戰掌柜盯得脊梁上冒冷氣兒。盯了一陣子,劉玉泉開口了,說,戰掌柜,恭喜了,鼓樓上的太君看上了您這把壺,想借著用幾天!
戰掌柜聽罷,心一哆嗦,下意識地抱起了六方壺,緊緊地箍在懷里,話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一見這架勢,劉玉泉就陰了臉,叫道,喲喝,我說老戰頭兒,是不是有點兒不識抬舉!
戰掌柜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敢,一把泥壺,灰、灰不溜丟的,品沒品相,貌沒貌相,不上講究,太、太君用,得用好的。接著,趕緊轉臉喊小順子,說把柜子打開,讓劉隊長給太君挑壺。
小順子應聲拉開了精品壺陳列柜,劉玉泉卻看都不看,抬了手,指頭點著戰掌柜懷里的六方壺說,太君看上的就是這灰不溜丟的玩藝兒,姓戰的,你放聰明點,最好別惹太君生氣……
戰掌柜臉都嚇白了,說,劉隊長,您高抬貴手,幫幫忙吧,太君面前多多美言,戰某一輩子念著您的大恩大德呢。說到這兒,又朝小順子喊道,給劉隊長敬煙。
小順子聞聲,從柜上數出二十塊大洋,用紙包了,趕緊送到劉玉泉手中。
劉玉泉掂了掂這二十塊大洋,“嘿嘿”笑了,說,好吧,既然戰掌柜這么信著我,就回去給太君說說看,太君樂意呢,就來借把新壺,不樂意的話,戰掌柜您就得割愛了……好了,咱明兒個不見后日見。劉玉泉說罷,錢揣進兜里,又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拎起盒子炮揚長而去。
送走了劉玉泉,戰掌柜身上的綢褂子都溻透了,他回過身來,小心翼翼地把懷里的六方壺放到了桌子上。這一放,整個人就驚呆了,怎么著?六方壺只剩了壺身,卻不見了蓋子。哪去了?還用問嘛,肯定是劉玉泉這個漢奸王八蛋作了孽。既然被這只餓狼瞄上了,二千大洋也休想免災?。?/p>
這天夜里,裕泰昌掌柜的和伙計都沒合眼。戰掌柜是上了歲數的人,經不起折騰,急火攻心,犯了青光眼,早晨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見了。
眼瞎了,不等于禍事了結。劉玉泉說了,明兒個不見后日見,除非他出門撞上八路的槍子兒,只要死不了,必定回過頭來啃一口的。抽大煙扎嗎啡的禍害精,誰見著他們哪個嫌銀子多了墜手?戰掌柜心里明鏡似的,攤上了,圓不得,方不得,抗不住,也逃不脫,只能硬著頭皮挨,沒別的轍。打清早晨起來,他連口茶水都沒喝,也不坐,只拿一雙沒神的大眼瞪著頭頂上的那方天,嘴里反復念叨著一句詞:天爺啊,你睜睜眼,救救我和小順子這兩棵茅根草吧……
許是蒼天真的睜了眼,一頭晌,裕泰昌茶莊風平浪靜。過晌以后,還是不見劉玉泉的鬼影兒。天將傍晚,戰掌柜的心揪得一陣緊似一陣,就在這時候,卻傳來了另外一個消息,漢奸隊引著鬼子兵下鄉搶糧,過了南十里堡不遠,在馬驛村口踩上了八路埋的地雷,漢奸鬼子被撂倒一大片。劉玉泉呢,炸飛了一條大腿,當場沒死,抬到城南三里河子就咽了氣。
得到這信兒,戰掌柜“嗵”地跪下了,“嘣嘣”地直磕響頭。他既解恨又心疼,高興的是漢奸劉玉泉終于遭了報應,心疼的是他那只六方壺蓋,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四
第二天,坊間忽然起了傳言。有人在背地里嘀咕,知道劉玉泉怎么死的嗎?是裕泰昌掌柜的戰進勝拿錢買通了八路武工隊,八路派了一個叫史效民的“爆炸大王”,使連環雷把他給崩了。也有人說,一個腰纏萬貫的煙臺大老板,跑到小縣城里來品茶?怕是沒那么簡單。共產黨里頭什么能人沒有?很難講他就不是八路放的眼線……有知己的茶友很快把原話傳給了戰掌柜,老先生矢口否認,臉紅脖子粗地說,老街坊們把戰某高看了,這怎么可能呢?再說,八路軍打鬼子滅漢奸,是某人用錢買得動的嗎……說歸說,心里頭卻發虛,一個勁兒地擂小鼓,不停地劃杠兒。
好容易挨到天黑,小順子剛上了鋪板,就聽掌柜的壓著聲音在喊,快快,小順子,快收拾收拾,咱們走人!小順子問,掌柜的咱要去哪?戰掌柜說,走出去再說吧,我老瞅著眼前一片血光,咱爺兒倆怕是大難臨頭了。小順子又問,那,這店咱不要啦?戰掌柜說,帶上咱的茶壺,別的,什么都別管了!聽到這話,小順子再也不敢啰嗦,伸手扯下里屋的門簾,還有床單子,把兩把黑壽星和缺了蓋的六方壺麻麻利利地包了,一總系到背后,攙扶著戰掌柜出了后門,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果然不出戰掌柜所料,兩個人剛出城,鼓樓上的鬼子就沖了下來,把裕泰昌茶莊圍了個嚴嚴實實。砸開門板搜查,哪里還有人影兒?小鬼子火了,刺刀槍托子齊下家什,噼里啪啦一陣響,柜臺、貨架、茶葉、茶具,全砸了,店里店外一片狼藉。要不是裕泰昌的房子同鐘鼓樓連著片兒,肯定一把火燒了!
店毀了,戰掌柜和小順子也神消了,平里店老宅里沒有,煙臺北大街總號里也不見。他們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五
戰掌柜和小順子進了萊州與平度交界的大澤山。
那天晚上,兩個人出了城,先是跌跌撞撞地鉆進了河邊的一片柳樹林子里,歇了一會兒。戰掌柜說,小順子,我廢人一個,怕是走不成了。你還年輕,背著壺走吧。小順子說,掌柜的您說些什么,我小順子是個人吶,能自個兒走嗎?戰掌柜說,總不能兩條命都喪到小鬼子手里。小順子說,不怕,是人是壺咱一樣兒也不丟!他把身上的壺解下來,系到了掌柜的背上。戰掌柜說,小順子你要干啥?小順子說,不干啥,你趴到我脊梁上就行了。說著腰一彎,把戰掌柜背了起來。
小順子背著戰掌柜,瞄著天上的星星朝東南方向走,躲著道,專趟溝溝洼洼,卻是步步登高。累了,就歇歇,再走。也不知道轉了多少道彎,第三天頭上,就轉到了大澤山前。小順子的家是山前黃土嶺,他把掌柜的安頓在一個平坦些的山洞里,說,這塊兒小鬼子們輕易來不了,掌柜的您歇著,我回家找點吃的去。
不到一個時辰,小順子回來了,帶了滿滿一簍子熟地瓜干,還有幾只雞蛋。更可喜的是手里拎著把燎水用的鐵壺。小順子說,掌柜的您放心吧,小鬼子的氣數盡了,蹦跶不幾天了。俺爹說,再聽聽風聲,稍平穩些就來接咱,到俺家里住去。
六
兩個月后,日本人投降了,萊州城成了八路軍的天下。
秋頭上,裕泰昌的伙計小順子回來了,開始整修店鋪。不幾天,戰掌柜也露面了,眼上架了副墨鏡,手里也多了根探路的桿兒。
重新開張的裕泰昌茶莊似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每天清晨,小順子照樣在店前支起紫銅壺燎水。人們從兩條十字口之間的大街上走過,又能聞到時淡時濃的松香味兒。戰掌柜的眼睛瞎了,活動就少了。店里的柜臺前面放著把圈椅,是他的專座,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品茶、論壺,以茶會友,一如既往。茶壺呢,用的還是那兩把黑壽星。六方壺也還在,只是沒了蓋子,就不能用來沏茶待客了。有客人進店,小順子拿干凈的杯子從掌柜的黑壽星壺里倒茶敬上。閑了沒事,戰掌柜就愛摸弄那三把砂壺,先是拿干凈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拭,擦過了就用手摸,把些個壺臉摸得水光油亮。有時候,摸著摸著,淚水就從墨鏡后面無聲地滴下來。
小順子知道掌柜的心事。有一天,兩人說閑話,小順子說,掌柜的,您老是不是想到宜興走走?戰掌柜說,瞧我這埋汰樣子,能成?小順子說,掌柜的您敞達開心吧,有我給您當桿兒,想去哪兒不成?說不定施老爺子也正盼著您吶!戰掌柜樂了,說,中,過了這年關咱爺兒倆就動身。
七
1946年春節過后,吃罷了元宵,戰掌柜和小順子就從青島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輪,七天不到黑,已經落座在宜興蜀山施掌柜壺店里了。對于戰掌柜的到來,施掌柜十二分地高興,他停了勞作,抽出一整天的時間陪客。多年沒見面了,兩位老朋友都有一肚子話要向對方傾訴,卻離不開一個“壺”字。
戰掌柜因壺而失明,話題自然先落在了那把六方壺上。戰掌柜說,那壺好哇!我是門外漢,不懂壺藝,說出來請先生教正。你看那型,多出神!天方圓,地方圓,整體方圓,圓中寓方,集方成圓,六方聚合,八方匯流,真是乾坤大化,方圓兼備啊!再看那棱角,才叫規整呢,棱為筋,筋為棱,當曲則曲,當直則直,曲直分明,是為剛。剛中見柔,柔中帶剛,剛柔相濟,渾然一體。先時,蓋上刻著時大彬的字號呢。時大彬的六方壺我見過,鄉人張大帥張宗昌家的老爺子手里有把,據說是小太監從紫禁城里盜出來的,流口都崩了,張老爺子硬是出四根金條外加一只翠嘴子才拿到了手。二十年前,我去沙河祝家莊張府送茶貨時瞅過一眼。戰某這把六方壺與張老爺子那把相對比,形似,神也似,壺家把大師的壺道吃透了。差就差在壺手上,一提一執,就差了年號,所以看清器不看明器。但是,那黃銅提手很特色,料實,工也細,怎么看,也得是乾隆爺時的器物,非高手所能出之。妙品,真真是無上妙品啊……戰掌柜有些激動了。呷一口茶,又說,戰某有幸,能得先生的兩把黑壽星并紫砂六方壺朝夕相伴,今生足矣……話到此處,只見戰掌柜激動得雙手微微發顫,兩只空洞洞的眼窩里已經是淚如泉涌了。
施某自愧不如啊……施掌柜顯然受了戰掌柜情緒上的感染,嘆了一聲,接過話茬說道,都說壺在手藝,其實在心,心到手到,見壺如見心。心氣不足,大師枉然;心氣足了,壺方顯靈性。千壺千面,萬物一理。話說回來,好壺得遇好主。先生愛壺如子,視壺如命,君子風范,感天地,泣鬼神吶!這樣吧,施某一介壺匠,沒別的本事,配個壺蓋還能做到。先生如不嫌棄,再次來的時候,您把壺帶過來,除了泥色難以對準,別的,都讓您稱心。
戰掌柜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次就想帶過來的,酌量又酌量,還是放下了。先生德高望重,是紫砂界的一面旗幟,為殘壺補蓋,怕的是壞了您的名聲。施掌柜笑了,先生過獎,也多慮了。為先人傳世的佳器拾遺補闕,得有緣分,也是福分,一生中未必能遇上幾次。別人說什么是別人的事,施某不在乎。
戰掌柜聽到這兒,很是感動,連聲道謝,說,中,來年就是爬,戰某也要爬到蜀山來的。
接下來,兩位掌柜談到了生意。施掌柜說,老嘍,手和眼都不隨心了,一年到頭,也就捏掇幾十把壺。您千里迢迢地來了,咱還照老規矩吧。
施掌柜說的老規矩,戰掌柜自然明白,心里又老個地感動,不住地念叨,先生如此厚我,都幾十年了,戰某說什么好呢……
回到萊州,貨也進店了。戰掌柜叫小順子一件件拖到自己跟前,打開,用手去摸,摸著摸著,就摸到一把,雙手牢牢地捧住了,說,這當是施先生的手藝了。
所有的竹件摸過后,果然從每件中都摸出了一把。施金廷的心氣和功力凝聚在壺上,戰掌柜體驗在手,感應在心,一摸一個準。
八
前面說過,星移斗轉,世事變遷,好多事都難遂人意。特別是戰爭年代,施和戰這兩位老友的美好約定,終究沒能如愿。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年頭,連綿的戰火終于消停,戰掌柜再也按捺不住長久的思念與渴望,恨不能一翅膀飛到蜀山去。正當他吩咐小順子打點行裝準備上路的時候,戰掌柜的大兒子去江南進茶,在杭州聽到個信兒,說宜興蜀山的施金廷老先生謝世了!
噩耗傳來,戰掌柜一下子就病倒了,少說有半個月粒米未進。多虧小順子茶水伺候得勤,兩把黑壽星輪著沏茶,拿小羹匙一滴一滴地喂,總算把老掌柜的滋潤了過來,人卻整個兒塌了架子。過了些日子,戰掌柜的病情有所穩定,家人便把他接回鄉下養病去了。掌柜的不在,小順子在店里待得沒意思,收拾收拾也走了,回大澤山前的黃土嶺種地去了。從此以后,萊州城里的裕泰昌茶莊再也沒有開過門板兒。
九
說話間,又是十年過去了。1960年的春天,那是一個全中國六億人都在挨餓的季節。小順子不小了,眼見就是四十歲的漢子了。小順子所在的黃土嶺缺水,不長別的莊稼,只能栽地瓜,因為一直惦著老掌柜的,便口省肚挪攢下了小半袋地瓜干。有一天,收工的時候,他向生產隊長請假說要去串個遠親,隊長準了他一天假。睡到半夜,小順子醒了,爬起身來,背上地瓜干就出了家門。雞叫三遍時,他已經轉過了山北麓的天門口。正午時分,終于在萊州城東北三十里外找到了戰掌柜的家。進屋后,首先看到的是迎面桌上擺放著的三把老壺。
年逾古稀的戰掌柜已經臥床很久了,聽見有腳步動靜兒,就問,是小順子吧?小順子趕緊上前應道,是我,掌柜的,我是小順子。戰掌柜讓人扶了,掙扎著坐了起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喘,卻沒力氣說話。見掌柜的病到這份兒上,小順子心里老個兒地不好受。小順子說掌柜的您別動,我給您燎壺水。說著就動手,紫銅壺還在,裝上水支起來,卻找不著松花。掌柜的老伴說,小順子你別找了,沒有松花,連苞米棒也沒有了,就這點松木柈子,還是檁條子劈的。小順子抬頭瞅了瞅屋頂,果然少了好幾根檁子,心里更加酸楚楚地痛,就止不住滾淚珠子。水一會兒燎開了,小順子在屋里直轉圈兒,掌柜的老伴就說,小順子,茶有,都是孩子們捎回來的茉莉花茶,老頭子他不讓往壺里放。小順子想想,猛地朝自己腦袋上搗了一拳,說,瞧我這記性!才十年,就不知東西南北了,差點毀了把老壺。他掀開放在迎面桌上的壽星壺蓋,看見了凸起在壺底的茶山,還是二指多高,沒長,也沒損,卻不見一葉殘茶,沖上滾開的白水,就隱隱地聞到了清絲絲的茶香。小順子記起來了,這香氣正是十年前壽星壺里散發著的宜興綠茶的味道。聞著這茶的香味兒,就像走進了茫茫無邊的綠色世界,感覺到沁心沁骨的清涼。
小順子倒出一杯茶水,用小羹匙一勺一勺地喂給掌柜的,一連吃了三杯,戰掌柜喘得輕了些,便攥住了小順子的手,斷斷續續地說道,小順子,我得走了,施先生來約過我好幾次了,這些日子,天天都來看我……一起論壺,品茶,心里頭,真敞亮吶……小順子說,掌柜的您別亂想……戰掌柜搖了搖頭,小順子趕緊剎住,聽掌柜的接著說道,小順子,你跟我那十幾年中,除了擔驚受怕,沒過幾天舒心日子。這兩把半壺,是我的,也是你的,除了我,就你知道它們的脾性。我這一去就不回來了,用不上了。壺是有靈性的器物,得有個歸宿,你都帶走吧……小順子靜靜地聽著,心里直滾浪頭,說,掌柜的,這兩把黑壽星您親手養了大半輩子,正在用著呢,說什么我也不能帶走。您執意想送,我就揣著那把沒蓋的六方壺好了。一早一晚,見著壺也就見著了掌柜的……
戰掌柜咳了一聲,喘得又急起來。喘過一陣子,才又說,我拗不過你,只能隨你了。
小順子扶著戰掌柜躺了,說,掌柜的,您好好養著身子,過幾天我再來看望您。說罷,跪到土炕前,朝戰掌柜磕了幾個頭,抹把淚珠子,揣上六方壺走了。
又過了三天,戰掌柜的病似乎有了些起色,想吃點什么。老伴喂他吃下了一葉小順子送來的地瓜干,又吃了一杯茶水,兩眼突然放出了久違的光芒,臉色也紅潤了許多,頗為精神。他微微地勾了勾手指,喚道,壺、壺……老伴趕緊將兩把黑壽星塞在他手下,一手一把。手貼在壺上,戰掌柜輕輕地摩挲起來,摸著摸著,便停住了。嘴唇還在嚅動,像是正在品著頂芯的綠茶,很愜意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