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藝術史上,林風眠可算是最有爭議的藝術家了。褒他的人說他是中國傳統繪畫革新者中最富實踐成效的一人,是中國畫“前衛派”的開創者。貶他的人說他在油畫技法方面不如現代年輕人,而在國畫技法方面也比不上齊白石、吳昌碩等同時代藝術家,教育方面又不如徐悲鴻。似這樣為藝術技法不夠精湛,為教育又不能敬業的人,不能稱之為大師,只能稱之為二流藝術家罷了。然而藝術要反映時代的精神,要有自己的內容,還要有自己的理論,只能在摸索中前進。縱觀歷史上的藝術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四種類型。有的以盛唐傳統來改良近代傳統,例如張大千;也有的以表現世俗來反宋元以來的文人畫傳統,如齊白石;還有的以西方古典理論來改革傳統,如徐悲鴻;另有一類以西方現代派理論來革新傳統,林風眠就屬于這派的代表人物。
現代藝術理論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倘若反過來講也不錯:凡是世界的,必是民族的。因此,拿它山之石來攻中國傳統藝術之玉也是可行的。問題在于林風眠所用的理論,就是在當時的西方也屬于頗有爭議的理論,用于中國的藝術實踐,引起爭議甚至非議也是必然的。在一個時期,林風眠曾感到很孤獨,并為此辭去了教育工作,一個人進行藝術探索。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因為這樣做不僅在藝術實踐上要冒失敗的風險,而且在政治上也要冒風險。來自四個方面的理論制約著他的探索:首先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藝術理論的制約,然后是中國傳統藝術理論的制約,另外還要受到西方傳統和現代藝術理論的制約。能從這些制約中保持住自己的個性,其難度可想而知。但是林風眠的探索還是得到了有保留的承認,評論界把他的畫命名為非傳統中國畫。但也有人擔心沿此道路走下去,中國畫會失去自己獨立的個性,淪為西方藝術的附庸。可是看看美國的藝術實踐就會發現,這種擔心是多余的。美國就曾深受歐洲藝術理論的影響,但最終還是形成了自己獨立的風格。可見沒有一個民族能夠長久被其他民族的光環所籠罩。也沒有一個民族能不受到世界大家庭的影響。在許多民族互相隔絕的古代這是可能的,但在當今世界是不可能的。與其不可能擺脫,不如欣然接受。林風眠就讓我們看到了新中國藝術最為開明的一面。但開明并不意味著沒有個性,那么林風眠的個性表現在哪里呢?
一般認為,50年代以后林風眠的風格進入了成熟期。評論界對其主要特點歸納如下:一是方形構圖。林風眠從30年代直到80年代主要在方形構圖中尋找變化,這在中國畫史上十分罕見。方形構圖高寬相等,具有靜態特征,既與中國傳統的長卷式構圖相左,也不似歐洲講究的黃金分割式構圖,充分體現出林風眠的獨特想法。二是色彩的詩。林風眠的色彩既豐富又統一,大色調中包含著豐富的同類色變化,暗色調中閃爍著若有若無的光彩,強烈的補色對比和灰艷對比給人色音互生的感覺,一改傳統水墨畫的那種沉悶的氣氛,也不似西方追求的那種自然光下的水彩,而是介乎陰陽之間,心靈和外界之間互相影響的色彩。三是心靈的造型表現。林風眠不追求三維空間幻象,而是從二維甚至是從一維空間中尋找表現心靈的語言,但這種語言又非文字式的抽象符號,而是采用大眾已經熟悉的形式,例如中西方臉譜、民間剪紙、皮影造型以及馬蒂斯、莫迪利阿尼的人物等作為基本詞語,或者采用已經得到多數美感承認的漢唐式的流暢的線描、普通器皿等形式作為基本詞語,來抒發自己的心靈感受。
以上歸納固然是對林風眠的風格深入分析的結果,但還是不能給人留下一種統一而又鮮明的印象。好像林風眠是一個中西技法的詞典,里面什么都有,惟獨沒有畫家自己的個性。而實際上這與我們看到的林風眠是有差距的。有一本1957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林風眠畫冊》,里面收集了畫家自己挑選的12幅畫,它向我們揭示了林風眠風格,以及他的形成過程。
首先需要把這12幅畫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列一下,雖然畫家并沒有明確提示怎樣排列它們,但歷史以及畫家本人的經歷已經給出了排列的暗示。以下是我理解的一種排列方式,并附以畫意解釋:
《漁舟》:天色將晚,漁民似要收網,橫船等待著他的最后一只魚鷹上岸。其他的魚鷹已經站在漁船兩邊,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卿卿我我。水面平靜,倒映出天空中厚厚的云層,桅桿如琴弓,搭在如琴體一樣的船上,好像正在奏響一曲《漁舟唱晚》。
《夜泊》:幾只漁船已經停靠在岸邊,背景是墨色凝重的重山,它既像母親高聳的乳房,又像一堵墻壁,成為漁船避風擋雨的依靠。水氣像煙霧一樣升騰,繚繞在大山腳下,山水朦朧。橫船與樹立的桅桿——琴與琴弦繼續交織在一起,但音樂似已奏完,此時無聲勝有聲。
《水鳥》:以云層為背景,兩只水鳥一前一后漫步在稀疏的蘆葦叢中。優美而淡雅的曲線,勾畫出它們潔白的身體輪廓,仿佛像一本打開的書。水鳥那黑色的眼睛和尖尖的長喙,像五線譜中的音符躍然紙上。水中似有魚,前面的水鳥啄向水面,仿佛馬上就要發出嘩的一聲水響。水鳥的腿像四根琴弦,微風中搖曳的蘆葦向它們掃去,輕攏慢拈抹復挑,頗有“琵琶行”中描寫的意境。
《蓮》:嫩綠的蓮葉和潔白的蓮花,在水澤的映襯下,散發著荷的清香。稻秧一樣的水草,又像墜落的雨線,穿過蓮葉,落入水面,組成一曲“雨打芭蕉”。
《夜》:夜深沉,細雨蒙蒙,萬籟俱寂。突然,不知是野獸還是槍聲打破了沉靜,’驚起一只孤鶩。
《孤鶩》:最后一只孤鶩掠過夜空,死一般寂靜之中,好像能聽到它那拼命拍打翅膀的聲音和凄涼的鳴叫,不知是否有它的同伴,或者是它的兒女,也許是它的父母,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它。
《海》:陰沉的夜空下,獠牙一樣的海浪與獠牙一般的礁石對撞,讓人似乎嘗到了苦澀的味道。海邊的小屋沒有透露一絲燈光,主人好像遠離。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臧克家的詩句:“門外的潮水夜夜澎湃”。
《秋》:主人公遠渡重洋,來到一處美妙的仙境。這里碧波蕩漾,在層巒疊翠環繞之中,有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還有三兩間青瓦粉墻的小房。背景是茂密而又五彩繽紛的樹林,里面仿佛充滿了鶯歌燕舞。
《寶蓮燈》:白娘子和小青姑娘婆娑起舞,紗裙輕揚,透過搖曳的燈影更顯出她們婀娜的身姿。如此美輪美奐,好像天仙下凡。
《靜物》:桌上鋪著暗紅花格的桌布,上面擺滿了通明透亮的玻璃器皿,中間醒目的位置是亭亭玉立的細頸內雕玻璃花瓶,在暗綠色花格背景的映襯下更顯得端莊清秀而含蓄,仿佛是在暗示女主人高貴的氣質。左邊血清色的高腳玻璃花邊果盤,典雅中透露著幾分頑皮,與花瓶一高一矮像親姊妹一樣依偎在一起。再左邊是一個細腰寬口身材高挺的玻璃花瓶,內插一束玫瑰,好像客人在向主人獻花。前方擺放著一玻璃盆青梅和高腳玻璃酒杯,酒杯中似乎還留下幾滴殘酒散發出余香。右邊是一個玻璃魚缸,內有三條金魚在清水中游戲。所有的器皿緊密相連,敲一下,仿佛能聽到一片清脆悅耳的音樂。讓我想起了李賀“熙和敲日玻璃聲”的詩句。
《雞冠花》:這里布置得像是臥室的一角,氣氛溫暖而安詳。桌上鋪著一塊蠟染的桌布,窗簾像是絨布的,顯得很厚重。在它們的映襯下,插滿玻璃瓶的一大捧雞冠花,顯得更加紅暈而溫馨。左邊的玻璃盤中還剩幾只檳榔,右邊一只玻璃高腳酒杯與它并排在花瓶兩側,似在描述家人團聚的氣氛。
《靜物》:這組景物展現的是清晨的室內一角,用整齊而寬大的方格勾畫出的玻璃窗,配以無骨水墨法畫出的青灰色窗紗,使室內越顯明亮。用粗率的直斜線勾畫的木桌給畫面憑添了男性化的力量。一只樸實厚重的羊角大玻璃罐中還剩下少量的水,一玻璃盤熟透的梅子看來已經洗凈,隨時可以食用,一只盛滿清水的玻璃杯中插著一把瓜葉菊,在明亮的玻璃窗的映襯下更顯得透明、嬌嫩、生機勃勃。整個畫面好似有鋼琴奏鳴曲在伴奏。畫家在贊美勤勞和諧而又現代的美好生活。
總體來看,它們反映了那段歷史和畫家自己的親身經歷,但其獨特性在于,它還反映了畫家的藝術語言從探索到成熟的變遷。例如,前六幅畫除了《睡蓮》之外,其余都是用傳統的水墨和流暢的線條寫意出來的山水花鳥以及人物,雖然它們也用正方形構圖以及不留空白以顯示與傳統有所不同之外,畫家的風格看上去并不明顯。應該說,《睡蓮》在色彩上不同于其他畫作,但它與西方的水彩又難以作區別,所以也不是真正的林風眠的特色。因此可以認為這是林風眠在暗指自己在風格形成以前的畫法。后面的六幅從《海》以后,開始產生了變化。海浪的畫法已經明顯不同于國畫的畫法,而是采用了用白色水粉勾畫海浪的畫法。后面的畫,一幅比一幅色彩艷麗,但也不是印象派的那種自然光線下的色彩,而是藝術家內心構成的色彩。這種色彩起初還被陰暗包圍著,但后來則完全驅除了陰暗,使人看到了這樣的色彩會由衷地產生歡快和熱情洋溢的感覺。而且不僅水墨不見了,中國式的墨色線條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白色的玻璃絲式的線勾出的玻璃花瓶(下轉第54頁)(上接第56頁)以及杯盤碗盞。這種用來勾畫玻璃器皿的白線后來又被應用到林風眠的許多畫中,例如《伎樂》、《水漫金山》、《育苗》、《讀書聲》、《農夫》、《秋林》、《秋澗》、《農舍》、《器皿》、《三只梨》、《葛蘭》、《白衣女》、《荷花》、《葵花》、《睡蓮》、《雪山》、《裸女》、《鬧天宮》、《寶蓮燈》、《武松殺嫂》、《人生百態》、《基督》等畫作中都有或多或少的顯示。在五彩繽紛的暗底子上使用這種或粗或細的、閃著亮光的、玻璃絲一樣的線條作畫,這是中國傳統繪畫中難得一見
的特色,是喜歡留下大面積空白的中國傳統畫所不能表現的。它不僅反映出林風眠在追求一種新型的線描,而且反映出林風眠在追求一種獨特的品格——玻璃的品格。
中國舊知識分子有一種嗜好,常喜歡用梅蘭竹菊松柏等物來象征自己的人格。時代變了,新知識分子們也在不斷探索用新的形象來象征自己的人格。例如一提起徐悲鴻我們總是聯想到他畫的奔馬,一提起齊白石,我們總是聯想到他畫的河蝦。奔馬與河蝦既是畫家自己的象征,也是時代與百姓的象征。同樣,林風眠也找到了自己與新型知識分子人格的象征,玻璃即是他的圖騰。這種具有水晶一樣通體透亮的晶體,有著冰清玉潔的心靈,即使被打成碎片,它也能透過一角來實心實意地反映外界的一切形象和色彩。它還極有音樂天賦,若輕輕敲擊它的身體,能發出悅耳的聲音。如果把它磨制成鏡片,它還能幫助人類認識宏觀宇宙和微觀世界。先秦時它就在中國誕生,但一直為王公貴族所專有,直到進入工業時代,它才走進了尋常巷陌百姓家中。它既高潔又平凡,既直率又有極強的可塑性。雖然它像瓷器那樣易碎,但卻擁有瓷器所沒有的優點,它能通過熔入烈火而再生。這就是林風眠心目中的新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此也可證明,玻璃絲一樣的線條是林風眠的特色手法,他成功運用了這種手法來反映時代變化和自己的經歷,也運用這種手法來反映國畫與西方現代藝術的結合,同時他還用這種手法對中國文人畫進行了革新與傳承。他向藝術界表明,象征性既不為西方所專有,也不為東方所專有,既不為繪畫所專有,也不為詩歌所專有,它是世界的,而世界的必是民族的。
林風眠曾說過:“偉大的時代一個個從我面前走過,而我卻像斯芬克斯那樣一動不動”。然而在一動不動之中就反映了那個東西方所共同經歷的偉大時代的,除了玻璃的斯芬克斯誰又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