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春天,我到一座大山里,幫一個小縣開發新產品。小縣貧窮,交通閉塞,信息閉塞。
縣里為我接風洗塵,管經濟開發的副縣長作陪。副縣長姓鄭,剛過而立,眉清目秀,拘謹靦腆。幾天前,還是本縣一所中學的校長,在“選拔高學歷青年干部”浪潮中,他這個師范大學的畢業生,被破格提拔。
“我從頭學起,正在熟悉工作。”他這樣自我介紹。
正餐用完,女服務員拎來一簍蘋果,在每人面前放了兩個。桌上很快響起“喀嚓喀嚓”的聲音。而鄭副縣長面前的兩個蘋果卻始終未動。
席散前,有人來通知鄭副縣長,說有急事,請他馬上回辦公室。他立即起身,向我道歉,說要先走一步,請我散席之后去他辦公室接著談有關開發新產品的事項。
說完之后,他挪動了一下餐椅,欲走不走的,幾度把目光落在面前那兩個蘋果上。他大概想把它們拿走,但終于沒能伸出手來。
宴席散了,那兩個半紅半黃的蘋果靜靜地立在狼籍的杯盤之間,十分顯眼。我想,反正我要去鄭副縣長辦公室,就順手把蘋果捎上了。
“鄭縣長,這是您的蘋果。”我把蘋果放到他的辦公桌上。
他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兒。我很后悔,沒想到一片真誠傷到了他的面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一邊把蘋果收進抽屜,一邊尷尬地解釋:“我家屬還在山里。明天星期日,我準備回家取行李,想順便把這兩個蘋果帶回去,她們母女倆一年到頭難得吃到蘋果。”
他還說,縣里不產蘋果。蘋果都從外地運來,很貴,農民買不起。
我們開始商討產品開發方案。其間,他幾次下意識拉開抽屜,又關上。終于,他又把蘋果拿出來請我吃。我堅決拒絕。可以看出,那兩個蘋果始終在他心里打轉。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退休,賦閑在家。
而前不久,兩位素不相識的小伙子敲開了我的門,打聽這里是不是黃工程師的家。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他們松了一口氣,說了聲“總算找到了”就返身“咚咚咚咚”跑下樓,接著又“啪嗒啪嗒”上來,將兩箱蘋果搬進我的屋里。
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解釋說,是他們縣委鄭書記送來的。一問,才知道鄭書記就是我十多年前認識的鄭副縣長。
兩位小伙子一邊喝茶,一邊向我介紹鄭副縣長這些年的經歷。
十多年來,他在那個小縣,從副縣長干到縣長再干到書記。開始,穿雙草鞋,挎個背包,跋涉于崇山峻嶺之間。然后,穿著皮鞋走出了大山,請進了一批專家分析土壤、氣候,隨后請進了一位退休的老農藝專家。最后,買進一批樹苗栽進了地里。
那一刻,鄭縣長笑得特別燦爛,大聲告訴鄉親們,這是蘋果樹,村里今后不光有蘋果吃,還要拿蘋果賣錢。
幾年工夫,在老農藝專家培訓下,該縣有了一批出名的蘋果栽培技術人才,而蘋果樹在山上越長越多,一座什么都沒有的窮山慢慢變成了蘋果山……
兩位小伙子臨別時,還留下一份色彩鮮艷的廣告,廣告中有蓬蓬勃勃的樹,有鮮艷欲滴的蘋果,正中一幅照片,一輛輛裝滿蘋果的卡車,正在起運——
嚼著蘋果,我百思不解:我對小縣實在沒什么貢獻——那次研究開發的產品,因資金不足而擱淺。我和鄭副縣長,就那一面之交,事隔這么多年,他竟給我送來兩箱他們自己培育的蘋果。
嚼著嚼著,我慢慢嚼出些味道來:這個倔強的縣長,他分明是在用一座座蘋果山抹去當年那兩個蘋果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