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電視劇《延安頌》的人,都知道延安有一個陜甘寧邊區政府下屬的接待單位——交際處。作為延安的窗口,交際處接待了來延安訪問的八方賓客,其中不僅有民主人士、國民政府的黨政要員、社會賢達、開明紳士等,而且還包括白求恩、柯棣華、岡野進、金斗奉、中外記者參觀團及美軍觀察組等外國來賓。延安交際處為我黨統戰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這是眾所周知的。
鮮為人知的是,延安交際處還是我黨情報工作的一個重要陣地。作為這方面工作的一個無名戰士,一個親歷者,我已84歲,深感有必要在有生之年把這段史實真實記錄下來,供后人研究參考。
延安交際處情報工作的緣起
也許有人會問,交際處是一個接待單位,怎么會搞情報工作呢?這是被嚴酷的現實逼出來的。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是我黨的一貫主張,然而當時的現實是:一方面,蔣介石西安事變后被逼抗日,承認了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另一方面,國民黨又發動了三次反共高潮,不僅克扣軍餉,封鎖以延安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不斷制造磨擦,甚至發動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國民黨政府還不斷通過各種途徑向延安派遣特務、搜集情報,甚至跟隨進步人士來延安的人員當中也被安插了特務,例如跟隨鄧寶珊將軍來延安的記者當中就有特務。我黨不得不面對嚴酷的現實,確定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方針,提出“以斗爭求團結”的政策。也正是在這種復雜的斗爭形勢下,交際處在廣交朋友、盛情接待八方賓客的同時,不得不對混雜于賓客之中,披著賓客的外衣,從事情報活動的國民黨軍統等派系派來的特務,進行必要的或明或暗的斗爭。
1942年,我從西北公學畢業后,邊區保安處調我回去。保安處周興處長先找我談話:“你從公學結業了,學習成績不錯,現在派你到交際處去工作,任務很重要,今后王凡領導你,交際處金城處長也直接領導這項工作……”偵察科長王凡也找我談話,他對我說:“交際處的情況很復雜,國民黨派來的聯絡參謀,本來是讓他們向國民政府反映我們黨和軍隊如何抗日、如何發動群眾、如何和群眾打成一片,反映抗日根據地的物資困難等情況的,可是國民黨派來的聯絡參謀周勵武、徐佛觀、郭仲容都是軍統特務。郭仲容本該派往賀龍領導的一二○師,但是金城同志請示葉劍英總參謀長,葉總參謀長認為國民黨跟我們搞磨擦很厲害,暫時不讓他們去。他們帶了幾個隨員就住在交際處,還有電臺。徐佛觀是少將參謀,地位高,跟陳誠關系好。他們在延安搜集情報,搞特務活動,所以決定派你到交際處去,你的工作是招待科員,任務是管理招待人員,了解聯絡參謀的動向。金城同志是在上海、香港等白區做了多年地下工作的老同志,很有經驗,你今后就在金城同志直接領導下工作,有什么情況也隨時向我匯報……”我去了以后,王凡經常來交際處了解情況,周興也來過多次。
我到交際處以后,才知道這里的情形確實很復雜。交際處是一個招待外來賓客吃喝住行的單位,但實際上工作的政治性和政策性很強,對工作人員要求很高,既要立場堅定、堅持原則,善于執行我黨政策策略,又要機智靈活、應變能力強。
交際處擔負的情報任務很重。上級給交際處派了一個警衛班,在大門口站崗放哨。金城又叮囑傳達室,每天出入的人員都要認真記錄,夜晚出去的人員更要記錄出入的具體時間。為此,交際處在傳達室的紙窗戶上安了一塊玻璃,這在物質條件困難的延安,是很難得的。后來,為了加強交際處的工作力量,邊區保安處還給交際處增派了一個秘密盯梢組,在交際處門外一帶活動,由我直接領導。
金城特別重視做國民黨聯絡參謀及其隨員的工作,周勵武、徐佛觀等國民黨聯絡參謀由他直接負責,我和交際處招待人員則負責和報務員、譯電員等隨員打交道。
金城讓我跟招待人員一起,和國民黨聯絡參謀同住在一個院子里,日夜留心他們的活動。那時交際處的招待人員,同時又是精干的偵察員。經過金城的培養教育,他們不但政治上堅定,且都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素質比較高,舉止文明禮貌,談吐文雅,為客人服務很熱情周到。有時國民黨聯絡參謀故意把錢或金戒指“掉”到地上,企圖來腐蝕利誘我們的招待人員。但是招待人員在掃地時,撿起了他們的錢和物,立即如數還給他們,不受他們的引誘和利用,還把情況及時上報。招待人員都經過訓練,每天把國民黨聯絡參謀房間內的廢紙都從字紙簍里撿出來交給我。我把那些撕碎的紙片拼起來,從中知道他們的動向和關注點。在整風時期,我們有一次發現,他們在一篇《解放日報》社論上又圈又點,在“小廣播是敵人的義務情報員”這類句子下邊畫了重重的紅圈,由此我知道他們正從我們報紙的社論中分析出我們黨內正在進行的整風審干工作。我每天把得到的情況都向金城匯報,并向王凡報告。
圓滿完成竊取軍統密電碼任務
交際處圓滿完成過很多上級交辦的情報工作任務,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是竊取軍統密電碼。
當時,國民黨聯絡參謀同重慶方面經常有電報往來,但是我們沒有任何竊聽設施,只好讓招待人員用耳朵竊聽,并強記下來他們“嘀嘀噠噠”的電報信號,然后把這種信號報告給棗園社會部七科專門管收譯電報的同志。但是我們盯了一個月,棗園的同志仍不能收到他們的電報,怎么辦呢?我們的心里非常著急。有一天,我到金城房間里打電話,沒料到從聽筒里傳來了“嘀嘀噠噠”的發報聲,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是發電報的聲音嗎?十分清晰,我屏住呼吸,注意傾聽,直到聲音完全中斷為止。我高興極了,立即報告金城。我們馬上把招待人員找來問:“他們剛才是不是在發電報?”“是,他們剛剛發完報。”招待人員確認了這一事實。我喜出望外,立即把這一發現由王凡報告給棗園的同志。棗園的同志給我送來了一臺收報機,秘密地放進了我的房間里。后來,每天只要國民黨聯絡參謀一發報,招待人員就來通知我。我和棗園的同志架起收報機,軍統特務跟重慶的電報就被我們清清楚楚地收到了。金城和我都特別高興。
可是,電報信號雖然都收到了,卻沒有密電碼,無法破譯,怎么辦?新的困難又擺在了我們面前。這個時候,邊區保安處為了加強竊取密電碼工作,曾調王再天和劉堅夫來交際處工作,情報科長李啟明和王凡也經常到交際處來,和金城一起研究工作。后來經上級領導批準,決定竊取國民黨聯絡參謀的密電碼本,由金城擔任這一特別任務的第一線總指揮。
這個行動從1943年夏天開始,延續到1944年春。經周密研究,我們把行動確定在一個國民黨聯絡參謀回重慶去匯報工作,交際處只剩下另一個聯絡參謀和譯電員等隨員的這一段時間內。當時交際處有三個科——聯絡科、招待科和行政科,均在金城統一指揮下,明確分工,從處長到廚師,再到警衛班,來了個總動員。每個人的工作職責和步驟都十分明確,大家團結一致、互相配合、協同作戰。金城要求我們保證萬無一失地完成任務。
但是,開始時,有的同志工作方法比較簡單生硬,搞得交際處空氣緊張。國民黨聯絡參謀們把密電碼本隨身攜帶,隨時提防著我們。
金城反對這些簡單化的做法,對我們進行了教育,告訴我們應當把公開工作和秘密工作互相結合,用公開工作為秘密工作做好掩護,特別強調了服務態度和工作方法的重要性,要求每一個招待人員保證做好客房的清潔工作,每天打掃房間,太陽好的天氣勤洗、勤曬被褥。金城還親自征求客人對伙食的意見,和客人商定菜譜,如有客人對某一個菜不滿意,可以換菜,叫廚房另做。客人對伙食非常滿意。機關里開舞會、開晚會或者看戲,原本是不請客人參加的,但這時金城讓我去請客人來參加,當然也請國民黨聯絡參謀和他們的隨員參加。
由于服務工作搞得好,國民黨聯絡參謀及其隨員和我們招待人員關系逐漸融洽,越來越放松了警惕,開始不把密電碼本揣在身上,而是放在了桌底下的箱子里鎖好。
在打掃衛生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國民黨聯絡參謀的隨員藏在被子里的鑰匙和床下放密電碼的箱子。
我們拿到鑰匙去配時,金城千叮嚀萬囑咐地說:“動作要快,一定不能讓人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千萬不能暴露自己?!?/p>
我們很快配好鑰匙,緊接著,領導決定用調虎離山計,以創造機會讓我們抄寫密電碼。
金城派聯絡科長周韌把國民黨聯絡參謀及其隨員請到杜甫川去春游和野餐,派我帶領招待科成員抄寫密電碼。另外,金城還派一支人馬在從春游野餐地點到交際處的沿路,大約每1里路布一個“烽火臺”——便衣崗哨。如果發現春游人員開始返回,“烽火臺”上的便衣崗哨立即要一個接一個跑步傳話,接力報告“敵人”行動的信息,以便家里的我們立即收攤,不給對方留下任何痕跡。那時工作條件艱苦,沒有步話機、對講機,更沒有手機,金城只能發明布置了這種“烽火臺”,以便最迅捷地接力傳遞消息。
金城又召集了杜維、陳基等同志,大顯烹飪手藝,為這些春游者做了燒雞、醬肉、鹵雞蛋和點心,還帶上了我們交際處“足食園”自己做的梨子酒等飲料和幾條大生產運動中自己織的毛毯。周韌和聯絡科的同志,陪他們到流水潺潺的延河邊,吃飽,喝足,躺在河灘上曬太陽,盡情地享受明媚的春光……
那一天,當客人們出去春游以后,我們招待科的全體成員,在金城直接指揮下抓緊時間開始了緊張的戰斗。我們順利地開鎖,打開皮箱,果然,一本用白線釘好的白色紙張的密電碼本出現在眼前,我們如獲至寶!可惜,那時沒有照相機,我們只好把本子拆開分成幾份,由馮明德、李思文、任敏堅和我等幾個同志,每人抄一部分。既要求抄得準確,絕對不許抄錯一個密碼!又要求抄得快,抓緊分分秒秒;還要求抄寫整齊清晰,以便我們的譯電員用來準確破譯敵人的電報。這個工作多么讓人緊張啊!
我們幾個人在一間事先準備好的房子里緊張地抄寫起來,其中馮明德字寫得最好,而且抄得最快。直到“烽火臺”崗哨傳來了客人們已經酒足飯飽,踏上歸程的信息,我們才收集好拆散了的密碼本,整理整齊,又用同樣的白線將密碼本縫好,照原樣放入皮箱并鎖好,將皮箱送回床底下。接著,我們又把房間收拾干凈,鎖上房門,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由于密碼本很厚,過了兩個星期,金城又安排周韌他們陪國民黨聯絡參謀及其隨從去看平?。ň﹦。覀冇衷诩依锞o張地抄寫密碼,終于勝利地完成了竊取國民黨聯絡參謀密電碼的任務。
棗園的同志利用我們竊取的密電碼,成功破譯了國民黨聯絡參謀跟重慶之間的大量來往密電,為我黨的有關決策提供了重要情報依據。例如:盡管蔣介石三次電請毛主席赴重慶談判,但他并沒有料到毛主席真的會到重慶。后來毛主席突然決定飛往重慶,打了蔣介石一個措手不及。毛主席為什么敢于赴重慶參加談判呢?這就鮮為人知了。今天實事求是地講,這其中有交際處竊取密碼本的功勞。正是依靠交際處竊取的密碼本,棗園的同志破譯了重慶談判前夕國民黨重慶——延安之間的來往密電,從而為黨中央的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社會部曾為此專門對我們進行了表彰。
忠誠與盡責的金城處長
金城是一位富有白區工作經驗的老同志,他在交際處這一十分復雜的環境里,做了大量友好接待工作,同時又領導我們對進來的敵人進行了斗爭,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因為工作的性質,一直默默無聞。正如羅青長在金城逝世時所說:“金城同志生前是無名英雄,死后仍然是無名英雄?!?/p>
在我印象里,金城對敵斗爭經驗非常豐富。記得有一次在接待處院子里聊天,《大公報》的一個記者挑釁說:“你們交際處還有‘接待狗’???”金城立即回答:“我們交際處,人來人接待,狗來狗接待!”只言片語體現了他的斗爭藝術。
金城對朋友熱情、誠懇,坦誠地交心談心。到過延安的國民黨進步人士,如丘琮、鄧寶珊、續范亭、張沖……都能跟他傾心交談,有的還成為至交好友。張沖后來還由他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金城對自己的同志非常關心、愛護。記得有一次國民黨聯絡參謀周勵武帶著第二任老婆,從前線一二九師回到延安交際處,我們派了一個保姆關淑珍給他們帶孩子。結果周勵武調戲關淑珍,被關淑珍打了兩個耳光。金城找周勵武談話,嚴厲地訓斥了他,叫他給關淑珍賠禮道歉三鞠躬后,才饒了他。
金城組織觀念很強,對工作極端認真負責。凡遇到比較重大的問題,他都及時請示毛澤東主席、周恩來副主席、邊區政府林伯渠主席、八路軍葉劍英總參謀長等領導人。對于領導的要求和指示,他都是不打折扣地執行,并及時向交際處工作人員傳達,從不拖拉推諉。記得有一次,周恩來副主席從重慶來電報說英國的克里普斯夫人要訪問延安,請交際處做好接待工作,并特別叮囑克里普斯夫人吃飯要求清淡,應當盡量滿足她的習慣。金城連夜召集我們開會研究接待克里普斯夫人的計劃。結果克里普斯夫人對伙食非常滿意,順利完成了訪問延安的計劃。
交際處是中央領導同志經常來的地方,那時我們在交際處工作的同志,都能經常親耳聆聽到領導同志的教誨。他們有時事前通知,有時是想來就來。那時上下級之間沒有太多等級界限,首長出行也沒有前呼后擁的排場,更沒有警衛森嚴的陣勢。毛主席常常說來就來了。有一次,金城到邊區政府林伯渠主席那里去開會,大門口的警衛班打電話說:“毛主席來了!黃科長(我當時已升任接待科長)你快下來!”我急忙從山上下來迎接。我陪著毛主席上山去看客人,他邊走邊問我情況,“金處長在哪兒?” “他到林老那兒開會去了?!?又問:“客人們每天能吃上肉嗎?”“能吃上肉,小灶每頓四菜一湯,有時還能吃上雞,現在大生產以后,伙食好多了,還能吃上大米飯和白面呢?!?毛主席很滿意,又問:“交際處訂了多少報紙?”我回答:“只訂了一份《解放日報》。”毛主席說:“要多訂幾份報紙,還要訂咱們出的雜志,也要訂外面的報紙(指國統區的報紙)。”毛主席又問:“現在交際處住著什么客人?”我一一告訴他住在交際處的民主人士。毛主席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看山下,又抬頭向山上看了一看,指著腳下的山路問:“這條路是誰修的?”“這條路是金處長帶領我們工作人員自己修的。” 毛主席說:“修了路是好事。可是,為什么修成一條直路?不修成‘之’字形的路呢?這條路直上直下,你能走,金處長也能走,我也能走。你們想沒想過,那些老先生、老太太走起來,直上直下,多么費勁,弄不好要跌跤的,應當把路改成‘之’字形的才好……”那天晚上,我向金城匯報了毛主席關于訂報和修路的意見,金城聽了以后,第二天就帶領我們把山路改修成了“之”字形。從此,老人們上山下山就省力多了。接著我們又很快解決了增訂報刊的問題。
現在回憶起來,在交際處的那一段工作,是我成長進步最快的時期,領袖的教誨,金城的言傳身教,對我產生了重要影響。
(責任編輯 汪文慶 劉一?。?/p>